有鱼咬钩的时候她经常会忘了提线,回神时鱼已经挣脱了鱼钩。
今天也是这样,朏朏和它的小猫朋友们歪着脑袋等了半天, 也没等到一条鱼吃。
她收好小桶和渔具,拿来了猫粮蹲在院子里喂它们。
李闻寂在楼上的落地窗前看她,她就在阳光底下,他只能看清她纤瘦的背影,乌黑的长发。
他静默地看她,看她伸出手摸了摸朏朏毛茸茸的脑袋,旁边的小猫也挤过来,喵喵喵地用脑袋蹭她的手心。
蜀中精怪大肆毁坏修罗神像,推翻香案供奉还不够,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得来了消息,一些极端自弃的精怪已经找去了锦城。
他们还没找到朝雀书店,李闻寂便带着姜照一和贺予星他们离开了锦城,到了这南州的丹神山上。
他的灵气流散严重,本源之息时常在血管里冲撞,几乎每一天他都在忍受着这种折磨,昨天半夜醒来时,妻子没在身侧,他恍惚间才想起,她和他分房睡的决心的确很坚定。
深秋夜凉,一场夜雨声势盛大。
他半夜撑伞走出门外,便见她穿着鹅黄色的雨衣,将小水渠旁的花盆搬到了檐下,雨水在暖黄的灯火里激荡起潮湿的水雾,他看她蹲在那儿,久久地看着那个小花盆。
花盆里湿润的土壤底下,埋着一颗贺予星从青梧宫带出来的种子。
若能长出来花叶,用石杵捣碎熬汤,便有增补灵气之效。
从锦城到南州,她总在盼望它生根发芽,长出传闻中朱红的叶片。
可灵气衰微的当下,一颗千年前的旧种,又怎么可能种得活。
最终他走过去,将伞檐遮挡在她的头顶。
她仰头,望见他握着伞柄的指节,听见雨滴拍打在伞上犹如碎玉散落的噼啪声,她半晌又低下头。
“姜照一,没用的。”
他说。
也许雨水浸润过他的声线,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静得过分。
她却一下子站起身来,转身从他伞下走过,看也不看他。
从昨夜到今天,她还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李闻寂仍在透过落地窗看向底下的那道身影,开口对身后的檀棋道:“如果不是去过瑶池雪山背后的非天殿,那人又怎么会知道,我就是非天?”
檀棋一听,便明白过来,“所以这个人一定是非天殿里那几个家伙之中,哪一个人的亲信。”
纵然瑶池雪山倾塌,但上面的气流群也仍未消失,凡人根本发现不了雪山背面的世界,更无法得知那座修罗神像的模样。
毕竟寻常精怪家里所供的修罗神像,都是五官模糊的。
“这件事我去做,先生放心,我一定将这个人揪出来。”檀棋当即低头应了一声,随即转身便走了出去。
而李闻寂透过玻璃窗,看见底下的院子里多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
那是这间别墅主人的儿子,最近常是他上来送食材或其它东西,他本没什么特别,但这两天却总和姜照一在一处说话。
姜照一不愿同他说话,但这会儿也不知道那个年轻人说了什么,她竟然还笑了一下。
年轻人将东西放下就走了,但走到木桥上还回头朝她招了招手。
秋日的阳光落在李闻寂的侧脸,他的神情仍然平淡。
“林先生过生日,他邀请我们去他家吃晚饭,你要去吗?”姜照一上了楼,出现在他的门口。
她看起来有点别扭,像是正赌气的小孩不得不同他说第一句话。
李闻寂摇头。
但见她转身要走,他便又开口,“你可以不去吗?”
姜照一脚步一顿,
不由回头看向他,却仍梗着脖子,叛逆极了,“不可以。”
李闻寂一怔,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她又转过身走到他的面前来,用一双眼睛望着他,“你为什么不想我去?”
她别扭又可爱的样子落在他眼里,令他忍不住想伸手摸她的脑袋,却又被她躲开。
“那小道士和青蛙叔叔呢?你也不想他们去吗?”
“他们去不去,是他们的自由。”
“那我的自由呢?”
姜照一定定地看着他半晌,“你不管他们,却要管我,李闻寂,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她忽然往前两步,离他这样近。
李闻寂眼睫微垂,目光几乎无法从她的脸上移开。
光线明亮的房间里,她抓着他的手腕,学着他的那份平静,“李闻寂,如果我像你希望的那样放弃你,那你又希望我在你死后,该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我这样一个普通的凡人,是不是就应该和另一个凡人结婚,和他做夫妻,给他生小孩,这样才不算虚度我在你眼里,这微不足道的一生?”
她问,“李闻寂,你希望我这样吗?去做别人的妻子,做别人孩子的母亲,或者,最好爱上他,忘了你?”
她轻缓的声音落在他的耳畔,他的脑海里似乎已经有了她这番假设里的种种画面,她口中的“别人”变成了刚刚在窗外看见的那个姓林的年轻人的脸,而她牵起那个人的手,走入了另一段人生。
指节无意识地屈起,他下颌绷紧。
“如果这是你希望的,”
或是见他久久不说话,姜照一有些失望,还有些生气,她的眼眶已经有点泛红,“那不如现在,我们就写一份离婚协议书,不如我在你死之前就让你看着我……”
“姜照一。”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打断。
隔了好一会儿,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擦过她的脸颊,又俯身抱她,“你不要总说这样的话气我。”
“是你先惹我生气的……”
她趴在他的肩头,半晌才说。
“李闻寂,我很喜欢你,所以我不想放弃你,但是你好像跟我不一样,你难道就不会觉得舍不得吗?”
她委屈的声音落在他耳畔,房间里寂静下来,半晌之后他才轻声道,“你要好好吃饭,也不要再强撑着不睡觉,”
他温柔的嗓音就在她耳侧,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姜照一,我看到了你的决心,所以我不会再那么做。”
如果他真的将那颗续命珠放进她的身体里,那么她一定会像她说的那样,自己取出来。
“我会在你身边,等你救我。”
作为神明,这大约是他唯一一次学会妥协。
在最后期限到来之前,他会留在她的身边,如她所期望的那样。
听见他的话,姜照一不由站直身体,仰头望他,“你不想着走了?”
“还要关着我吗?”
他低眼看她。
“不关了!”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只听见他的这些话,她脸上又有了些明亮的神采。
“可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他说。
“什么?”
姜照一才出声,却见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她的腹部,她也不由低头看自己的肚子。
“你刚刚要跟我离婚,是想嫁给谁?”
他的声线仍旧冷淡,朝她逼近一步,她便不由后退一步,姜照一有点发懵,却见他明净漂亮的眼瞳正低睨她,又问她,“林先生?”
姜照一憋了好一会儿,也没憋出一句话来,她有点傻呆呆的,只顾看他无暇的面容。
而李闻寂伸手,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触碰她的腹部,有几分漫不经心,“可你这里有我的孩子,你再嫁给他,他会对这个孩子好吗?”
姜照一的脸红透了。
她有点窘迫,哪有什么孩子,她知道他是故意重提她那天说谎,硬说自己肚子里有个小孩的事。
“那我就不结婚了,”
在他要收回手的时候,她却抓住他的手腕,一本正经,“但是我可能就要一个人养他,我又没有养小孩的经验,我当一个单亲妈妈,要供他上学,还要让他上辅导班,还要给他买吃的玩的好多东西,我可能会遇到骗子,然后我变成穷光蛋了,那我肯定就要出去打好多份工,我去洗好多好多盘子,然后我又……”
她的胡说八道都被淹没在他忽然俯身的亲吻里。
“要骗你的钱,应该很难。”
他清冽的嗓音里带了几分细微的笑意,气息近在咫尺,令姜照一的耳廓烧红,她想起自己在跟他结婚之前的那晚对他说过的那句“你骗我别的可以,骗我钱可不行”。
他又轻咬着她的唇瓣,将她抱进怀里。
耳畔急促的心跳也不知道是谁的,气息咫尺,他眼尾添了薄红,有种难言的风情。
他知道,
在这世上,只有她会这样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只有她会这样固执得不肯放弃他。
他总想在自己殒身后还给她普通人的生活,让她平安康健地过完自己的一生,可他仅仅只是随着她的那番话,想到她也许会嫁给别人,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情爱,总令人生死不能。
神学会了爱他的妻子,
也因此而领略了何为不舍,何为妒忌,何为……七情六欲。
第65章 结婚照片 对她来说,今天是个值得高兴……
贺予星一向醒得早, 清晨的丹神山上寒雾漫漫,半遮半掩下的远山仍旧苍翠深沉,连从阳台吹来的风都是湿冷的。
他才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却见雾蒙蒙的天光里,一道颀长的身影就立在阳台的栏杆畔。
贺予星一下端正身姿,才往前走了两步, 他却又骤然顿住。
黑色的风衣衣袖里露出来的一截雪白的衬衣袖口,已经被殷红的血液浸湿,血珠一颗颗顺着年轻男人的手指下坠,无声滴落。
“先生……”
贺予星瞪大双眼, 快步走上去,“先生您受伤了吗?”
李闻寂听见他的声音才回过神,后知后觉地低眼轻瞥自己不知何时被鲜血染红的衣袖,他略微皱了皱眉, 抬起那只手的瞬间, 袖口往后, 露出他的腕骨。
原本狰狞的伤疤,血肉重新破开, 成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子,殷红的血液止不住地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淌。
“只是旧伤。”
李闻寂轻描淡写。
“既然是旧伤, 那怎么又会……”那血淋淋的伤口落在贺予星眼里,尤其触目惊心。
李闻寂打量自己满手的鲜血, “神谕在提醒我。”
神不可毁伤, 身体当然也不该留有疤痕。
但他却并不一样。
由凡人之魂灵被渡为无间之修罗,他走向无间的那条路,又岂是那么轻易的。
食恶鬼之血,诛邪祟之灵, 从千万次铤而走险的淬炼中,他才如上界所愿,成为人间妖魔邪祟心中最令其胆寒的法度。
上界的神抽去他的凡骨,在他腕骨留下一道伤疤,那是他由凡魂度化为地狱之神的烙印。
现今旧伤复发,无非是他身体里的神谕作祟。
在提醒他,为神者终该遵循的天道。
“对她来说,今天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
李闻寂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深蓝色的手帕裹住了伤口,忽浓忽淡的雾色里,他的侧脸冷白而沉静,“你不要告诉她。”
贺予星只听见他这句话,便见他已站直身体,抬步往屋里走去。
姜照一被床头的闹钟吵醒时,她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未曾拉开却隐约透了些暗淡的光线进来的窗帘前,立着一道身影。
他背对着她,似乎是才穿上一件衬衣,正在整理自己的衣袖,他一改平日里总要将袖口微挽几分的习惯,换上一副莹润漂亮的玉石袖扣,将袖口整理平整,又听她的闹钟一响,他微顿了一下动作,收回要去拿沙发背上外套的手,回头对上她的眼睛。
她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张脸,大约是刚醒,眼睛半睁着还有点不太清醒,小橘灯的光芒照着她白皙的面庞,乌黑的卷发经过她一夜的折腾又凌乱得不像话。
看起来有点可爱。
李闻寂眉眼微扬,走到床畔,俯身伸出手指按掉了她手机屏幕上不断闪烁的闹钟,聒噪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低头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因为这样一个轻柔的吻,姜照一清醒了许多,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抱住他的脖颈。
“起床吗?”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她也不说话,只赖在他怀里不肯动弹。
“不是要去拍照?不去了?”他提醒她。
“要去!”
姜照一听见他这句话,果然一下子爬起来,下了床就往洗手间里跑。
李闻寂站直身体,看着她关上洗手间的门,他眼底染了几分浅淡的笑意,随即转身走到单人沙发旁,拿了外套穿上,又往下扯了扯衣袖,遮掩住缠了纱布的腕骨。
姜照一收拾好出门时,时间也才是早上的七点。
在出门前,他们还草草吃了顿早餐。
赵三春显得很兴奋,明明要拍结婚照的不是他,但他看起来就是比任何人还要精神抖擞,期待极了。
贺予星却显得情绪不高,大约仍在为早上的事耿耿于怀。
到了提前预订好的婚纱摄影工作室,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生得高挑又十分有气质,她十分热情地将他们一行人迎进门,又忙着喊人拿来茶果招待。
衣服之前就已经挑好了,化妆师将姜照一请去了化妆台前,开始给她化妆。
赵三春怕姜照一无聊,就拉了个凳子过去坐在她旁边,一边吃蚕豆,一边跟她说话。
镜子里映出姜照一被赵三春逗笑的脸,
李闻寂坐在后面的沙发上,捧着一杯茶却迟迟没喝,一双眼瞳神情清淡。
姜照一临时起意,也没时间定做婚纱,只在南州城里随便选了这样一家摄影工作室,她挑选了一件法式缎面拖尾婚纱,背后的绑带收紧了腰身,一颗颗小小的珍珠镶嵌在领口前后,衬得她肌肤更加白皙。
背后稍大的缎面蝴蝶结未能将她的脊背遮掩完全,乌黑的卷发上笼着白纱,她才从更衣间里走出来,偏头就在旁边宽阔长方的镜子上看清了自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