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苏洛嫣那般守礼的性格,说不出想看男子样貌的话。
阿洛安静坐在屏风后,侧耳听闻人瑾与苏太傅交谈。
两个都是有才学的人,彼此还很欣赏对方,于是谈得也很和睦融洽。
闻人瑾这次单独过来,倒也不是真来提亲。正式提亲还得有媒人和三书六聘,双方家长会面,他今日来只是和苏太傅通个气。
他做事向来谨慎周到,之前怕影响不好,送信只叫小乞儿送。后来送阿洛那蝴蝶簪子,也是以珍宝阁的名义,从不叫人误会。
况且他也担心阿洛没有与苏太傅相商,或是苏太傅不满意他,又或者苏太傅仍旧要把女儿嫁给太子,这些他总该一一问清楚。
于是这便上门来求见了。
好在阿洛早跟苏太傅打过招呼,双方很快便一一协商好接下来的事宜。
一切谈妥后,闻人瑾本来也该告辞了。
只是一般人家,这时候都会故意留两个未来的新人一起说说话。
见他们谈话告一段落,姚氏连忙走过去,强行拉走苏太傅,对闻人瑾笑道:“世子,你再喝一会儿茶,我与老苏说些话,就不招待你了。”
闻人瑾哪里知道还有这么个流程,很是礼貌地点头应下,竟然真的坐在那里干喝茶。
直到耳边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逐渐靠近了他。
“世子。”阿洛望着那坐在红木椅里的清俊男子,心跳地飞快。
他果然穿了白衣,月白的长袍,边缘处绣着不起眼的水色流云暗纹,一头墨发用同色发带束在身后,整个人华光内敛,温润如玉。
闻见声响,他偏过脸来,面上带着习惯性的清浅笑意,还有一缕不着痕迹的惊讶。琥珀色的双瞳清澈如许,准确找到阿洛的位置,目光柔和地落在她身上。
就连声音,都温和到了极点:“苏小姐?”
尽管知晓他目不能视,看不见她,阿洛这一刻仍控制不住地紧张起来。
她舔了舔唇,头脑一片空白,嘴巴像有自己意识似的说:“世子,你上次落的腰带还在我那里,我、我给洗干净了,你还……要不要?”
第7章 第七章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阿洛一定要回到过去,把自己的嘴巴给捂住。
她其实还没说完就后悔了,声音越来越小,恨不得当场钻进地缝里去。她提什么不好提腰带?远亭候世子会是缺腰带的人吗?
而且一个妙龄少女,在年轻男子面前说这种话,他会不会觉得她太轻浮?
刚这么想着,阿洛就见那白衣公子怔愣一瞬后,突然轻轻笑了一下。
干净俊秀的眉眼舒展开来,琥珀色的眸子稍稍往下一弯,似那清风流云一般,温柔舒缓的气息扑面而来。
“如此,那便多谢苏小姐了。”闻人瑾站起身,唇边微微含笑,拱手说道。顿了顿,他又煞有介事补充了一句,“恰巧我很喜爱那腰带,多亏苏小姐帮忙收下。”
阿洛长舒一口气,在男子温和的“注视”中,紧绷的情绪慢慢放松下来,一张脸也悄然红了个彻底。
他实在是个太温柔的男人,哪怕话题尴尬,也会递出台阶给她下。
由于目盲,闻人瑾与人交谈时,一般都会做出正视对方的样子,以示尊重。
阿洛知道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可望着男子带着清浅笑意的眸子,感受着他过于直接的“目光”,就算在心里告诉自己他看不见,她仍然不可抑制地感到羞涩。
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少女的拘谨,白衣公子不着痕迹敛下眼帘,浓密的睫羽如同一把小扇子,覆盖住他琥珀色的眼瞳。
见他视线偏离,没再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阿洛一下子感觉好多了。
“世子……不妨出去走走?府中花园里的凤凰花开得很好。”
第一次见面,总不知道做点什么,这时候就可以一起出去散散步。两个人在密闭的空间中会不可避免地紧张,尤其双方是异性时,外面开阔的环境则容易让人放松下来。
话音落下,阿洛才发现自己又失言了。
花开得再好,闻人瑾也看不到啊!啊啊啊她这是不是戳人痛处了?
不料那一袭白衣、身形修长如青松修竹般的公子微笑着颔首,没有丝毫被冒犯的不悦,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好,可否劳烦小姐带路?”
阿洛愣愣看着他,一时间没说话。
闻人瑾没等到回应,轻轻眨了眨眼,向着阿洛的方向偏了下头:“苏小姐?”
“……当然可以。”阿洛猛然回神,慌忙转过身,向屋外走去。
这个男人,也太温柔了吧。
走了几步,她又突然放慢步子,故意加重脚步声,回头轻声对他说:“这里……小心,有门槛。”
闻人瑾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语调平和沉静:“苏小姐可像往常一样行走,不必迁就我,瑾耳力敏锐,可以跟的上你。”
阿洛看着他脸上淡然的神情,突然想,他或许早就习惯了这样。
默默聆听着别人的脚步声,分辨那个地方是平坦、泥泞还是台阶,踩着人们踏过的道路行走,看起来就像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一样。
可若是在一个陌生的没有去过的地方,无人在前面带领呢?他会不会撞到墙,会不会狼狈摔倒?会不会受伤?
或者说,他到底经受了多少,才练就今日这般的从容不迫?
阿洛低低应了一声“好”,可她踩下去的脚并没有放轻,每一步都发出常人可以听见的声响。
名门贵女讲究走路悄无声息,步伐放得细碎缓慢,这样走出来的步子才显得好看又优雅,裙裾摇曳、步步生莲,美不胜收。
阿洛却毫不在意规矩和美感,就这么一声声地在前面走着。
跟在她身后的闻人瑾听那步声并未改变,双眸微微闪了闪,却也没有再开口提醒,只骤然安静下来。
沉默在二人之间流淌,彼此却并没有尴尬或是拘束的感觉。
一下下响起的脚步声,就如同一首简单又生动的乐章,在空气中回荡。
走到花园中那棵巨大的凤凰木下,阿洛停下脚步,“到了。”
她回身去看闻人瑾,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他下意识地朝她“回望”。那琉璃般的眼眸刚落在阿洛身上,又忽然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突兀地偏了方向,移向虚空中。
他唇畔笑意依旧,望着虚空某处,仿佛真的在欣赏四周的美景,片刻后道:“瑾虽目不能视,但能感受到,花开的很好,四周皆是它馥郁的芳香。”
阿洛抿了抿唇,抬头看向头顶开了满树的红花,这烈烈如火的鲜红色彩,如果他也能看见该多好?
“这是一棵凤凰木,花是红色的。凤凰木很高,这一棵是我出生那一年栽下,如今长得格外高大,开花的时候,满树都是火红的花朵,凋落时就好像下了一场红雨。”
阿洛走近他,慢慢给他讲述这棵凤凰木的来历,它开花的样子,凋零的样子,她幼时顽皮爬上树摘花、吓坏父母的样子。
白衣公子一直静静听着,笑容恬淡安然。
阿洛来到他身前,突然抬起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眼尾。
不受控制地眼睛一眨,闻人瑾的表情有一些惊讶,还有一些疑惑。他察觉到了阿洛的靠近,却没料到她会触碰他。
轻柔的少女声问:“你知道红色是什么样的吗?”
闻人瑾神情一滞,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知,瑾先天目盲,不曾知晓红色是何种模样。”
阿洛又用手指碰了下他的眼睛:“闭上眼睛。”
少女的指腹点在眼皮上,柔软、温热,那一丁点儿热度如火星一般,引起燎原大火,蔓延至四肢百骸。
极其顺从地,闻人瑾竟然真的闭上了眼,白玉般的耳根却也红了一片。
阿洛手抚上他的下颚,把他的头往上托——做出看向天空的姿势。
她能感觉到他的困惑,但他却十分好脾气地没有抵抗,她只用了很小的力气,他就自己抬头看向了天。
在以前的任务里,阿洛不知从何处看到过一个说法,先天性的盲人除了黑色,其实还可以看到红色。由于覆盖眼球的眼皮充满了毛细血管,又特别薄,光可以穿透它。所以人闭着眼睛看向强光处,光穿透血液,眼前会出现一片红。
“不要睁眼,看到了吗?你眼前现在出现的那片光,就是红色。”
闻人瑾没说话,他闭着眼,昂首望着天,白皙俊美的脸庞暴露在阳光下,似乎正在感受阿洛所说的“红”。
阿洛没打算让他看太久,天上还有颗太阳,哪怕他目盲,长时间这样直视阳光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个子太高,又是仰头,她便只能扯住他的衣襟,就像那日落水一样,轻轻拉了拉:“不要看太久,会灼伤眼睛。”
闻人瑾默默地低下头来,他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消失不见,轻轻叹息一声道:“瑾目盲至此,今日才明了红是何种模样,多谢苏小姐。”
“也不是什么大事。”见他神色间有一丝怅惘,阿洛转了个话题道:“说来,这凤凰木越长越高,如今我只能远远观赏,若要折几支带回去,却是不能了。”
闻人瑾微微一笑道:“此事不难,苏小姐稍等。”
阿洛见他侧耳倾听了一会,恰逢一阵风过,吹拂得树枝沙沙作响。他脚尖一点地,身子陡然向上升起,触碰到那花枝,快速折了一枝,又衣玦飘飘地落回地面上。
姿态从容,白衣翩然,恍如仙人临世。
闻人瑾捏着那花枝,径直递到阿洛眼前。
“给我的?”阿洛明只故问。
“嗯。”白衣公子垂着眸,耳根泛着红,一字一顿道,“以红赠红。”
阿洛小心接过来,树上枝头的花开得参差不齐,可闻人瑾折下的这花枝却开满了鲜艳如火的凤凰花,漂亮极了。
她低头嗅闻了下:“好香。”
手中花红似火,再看那眼前之人,白衣胜雪,干净地宛若碧空下一顷天光。
刚收下那花枝,便有丫鬟来寻阿洛,说是姚氏叫她过去。
几人按原路返回,阿洛依然走在前面。
丫鬟落后她一步,瞧见她发间摇曳的金蝶簪,忍不住赞叹道:“小姐今日戴的发簪真好看,像一只蝴蝶在您头上飞呢。”
阿洛步伐一乱,暗道这丫鬟实在多嘴。昨天人家送的发簪,今天她就巴巴地戴在了头上,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之前闻人瑾看不见还好,这会被丫鬟当面指出,阿洛脸颊立马发起烫来。
她加快脚步向前走,落荒而逃:“快走吧,别叫母亲等急了。”
两人不曾看到,缓步跟在她们身后的白衣公子蓦然低了眉眼,眼底滑过笑意,风过平湖,水波乍起,泛开一池涟漪。
回到前厅,闻人瑾便向苏太傅提出告辞,阿洛则跟姚氏回了后院。至于那腰带,两人谁也没有提及。
姚氏询问阿洛对闻人瑾的看法,阿洛心中暗道提亲的日子你们不是都定好了,还用再问我的意见?
按照苏洛嫣的性格,阿洛保守地回答:“世子温良谦恭,当是可托付之人。”
姚氏说:“我瞧他除了眼睛,其他再没什么不好的了。只是他那个师父,也不知世子如何打算。”
阿洛其实也有些好奇,难道闻人瑾真的会为了一份莫须有的责任,去违抗自己师父的命令?
她回到自己院子,想了一会想不明白,便没再纠结。
“春喜,给我拿个花瓶来。”
“小姐,哪里来的凤凰花?那样高的树,不是您自己爬上去摘的吧?”看到阿洛手中那一枝红花,春喜惊奇道。
“别人摘来送我的。”阿洛笑里带着点小得意地说。
把那枝凤凰花妥帖插好,又修剪了枝叶形状,精心摆在靠窗的贵妃塌边。足足养了三天,养到它全部枯萎凋谢了,阿洛才叫人拿走了。
第8章 第八章
凤凰花凋零后不久,苏府便迎来远亭候府上门提亲。
远亭候与世子带了媒人,几十箱送予女方的礼物,还有那三书:提亲的聘书、礼物清单的礼书、迎娶女方的迎书。和钦天监算来宜嫁娶的良辰吉日,闻人瑾与苏洛嫣八字相合,以及据说是男方亲自打来的一只活大雁。
阿洛的年纪在如今算是大龄,是以这婚事也定的急。而且也有借这桩婚事去压之前那桩丑闻的原因,婚期便选得很近。
虽然外边人人都在斥责太子与苏白薇,但阿洛夹在其中,名声坏了也是事实。
最近阿洛有时出门,经常会听到背后嘲笑她的话语。
以前她是内定太子妃,不知多少贵女背地里羡慕嫉妒恨,这会见她落得凄惨,自然是落井下石的多。有嘲笑她连庶妹都斗不过的,也有说往后没人敢娶她的,还有的叫她赶紧出家去,别呆在这京城丢人现眼。
反倒是往日不大对付的赵秋晨,突然转了性子,时不时来苏府找阿洛玩儿。
阿洛并不在意外界的流言蜚语,她满心期待着嫁给闻人瑾,数着日子盼着婚期快快到来。
婚期定在一个月后,这是两家商议出来的结果,已经是最近的良辰吉日了。巧合的是,原本阿洛与太子的婚期,也在那不远。
要不是不想显得太急切,阿洛还想再往前挪一挪。
本来她以为自己已经够急的了,结果阿洛发现还有人比她还急!
那就是闻人瑾的爹,远亭候闻人颂。
这远亭候年轻时候也是个人物,他并非皇室出身,之所以封侯完全是靠自己一点一滴打下来的军功挣的。
闻人颂原是个出生乡野的普通少年,有一年家乡遭了数十年难遇的旱灾,粮食颗粒无收,闻人颂家里人都饿死了,听说当兵有饭吃,他就撑着一口气跑去参军。
那时大荣朝建立不到百年,还动荡着,北边的第戎与南方的南疆都在作乱,闻人颂一入军营,便如龙入水。他有着极高的军事天赋,在战场上屡立奇功,不知打赢多少胜仗,慢慢从一小卒爬到大将军的位子,每一笔功劳全是实打实的。
后来他在关外功勋太大,名声太胜,甚至到了百姓只知闻人大将军、不晓当朝皇帝名号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