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澜语的宫女应该伺候她不少年头了吧,怎么不晓得她怕打雷的事。而且听梁钊那日问话的语气,应该也不知晓这事。
所以这些年,一遇着雷雨天她都躲柜子里?
如此一想,他心头还真有些五味陈杂。
元千霄将梁缨露在外头的肌肤都擦了一遍,期间,他一直将目光专注在她面上,不该看的地方不看,只当自己是个仆人。
这待遇,他娘都没享受过。
直到他擦拭完,梁缨还是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眉心拧得跟疙瘩似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还没回过神?”元千霄放下软巾,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脸,等不到回应,他又戳了戳,手感好极了。
梁缨久不说话,元千霄弯下身子侧头去看她的脸。她的双眼因长时间哭泣而红肿着,唇色惨淡。
“要不,我再给你读点话本?”他坐直身,故作轻松道:“我保证,这次绝不含糊,上面写什么读什么。”
他说完,梁缨依旧毫无反应,双眼倒是眨了眨。
“时候差不多了,我得赶回去喝药,让澜语来陪你。”元千霄扭头看向外头,雨声小了不少,他转过身,人还没站直,手便被拉住了。
他侧头往下看,两根纤细的手指捏住了他的衣袖,黑与白的映衬十分惹眼。此刻,他心头犹如被撒了一把糖,软中带甜。
“你这是让我留下来?”
梁缨没吱声,两片樱花般的唇瓣微微动了动。
算了算了,好人做到底,说不定她明日醒来会给他减一两月。元千霄褪去外衣上了榻,盘腿坐在梁缨对面,“我等你睡着再走。”
坐了约莫半个时辰,他实在是撑不住了,眼皮直打架。
“轰隆”,天雷猝不及防地响了,比之前的几声要小上一些。
梁缨应声颤了颤,使劲抱紧自己,呼吸显而易见地急促起来。
“麻烦。”元千霄吐出两字,按着梁缨躺下,他揽过她往怀里抱,苦脸求道:“你不想睡我想睡,我真的熬不住了。”
梁缨抬眼,看定了他,这场景跟梦里的几乎一模一样。她安静地窝在他怀中,心口微妙地跳动着。
元千霄低头,两人视线恰好撞上,见她回神,他紧绷的心不由放了几分,“有我在,谁也伤害不了你。”说罢,他疲累地闭上眼,想想又加了句,“我困了,再怕自己想办法。”
话音方落,他随即闭上眼,入睡很快。
之后,外头没再打雷,大雨转细,缱绻而缠绵。
寝殿内烛光透亮,朦胧的安静落了下来。
梁缨屏着气息凝望元千霄,这几日里,她对他并不好,言辞恶劣,行为更恶劣,可他今晚却帮了她。
十一岁的那晚起,她怕上了黑暗,也怕上了打雷,但今晚,她没从前那般怕,许是有人陪着的缘故。
最脆弱时,刚好有人出现拉了她一把,那么这个人一定会在她心里占据一个无法取代的位置。
*
熟睡后,元千霄做了一个梦,这是他第一次在梦里见梁缨。
时值春末,空中下着绵绵的细雨,疏薄的雨幕如纱一般,笼罩着繁华的帝都。
他打了胜仗凯旋,恨不得下一刻便能见着梁缨,奈何身上有伤,骑不得快马,只能平稳前行。
从城门到宫门,再到熟悉的东宫,他下马后直往里冲,然而寝殿里空无一人。“人呢?”
太监宫女们吓得跪到了地上,颤声道:“回太子殿下,平南公主去了碧落楼,说是那儿能看清宫门。”
“碧落楼?”他疑惑地念着这三字。
如今劲武国已灭,她怕是存了离开他的心思。这一想,他再也顾不得背上的伤势,匆匆赶去碧落楼。
从那日起,他便知道,她是恨她的,恨他助孟苟吞并天巽国,恨不得他死在战场上。
骏马一路狂奔,颠簸得他浑身气血翻涌,喉间早已腥甜一片,但他始终强忍着,直到碧落楼下才喷出一口鲜血。
“噗!”他跳下马,来不及擦去嘴边溢出的鲜血,此时此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留住她。
“太子殿下小心呐。”
“太子殿下,先让老臣给您看看伤势。”
……
他猛提一口真气,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掠上楼,并不管后头追着跑的一群人。
“缨缨!”
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以前,他从未喊过。“咻!”金箭穿透空气,带着呼啸的流风直往他飞来。
蓦然,心口一疼,他低下头。
这只金箭,是她生辰前一月他特地赶去劲武国取的,为了拿到它,他任由孟苟百般刁难羞辱。没想到,她最后将它射进了他的心口。
他苦笑一声,缓缓抬头。
外头的廊上,烟雨蒙蒙,梁缨穿着被虏来时的衣裳,手拿弯弓站在红木栏边,她面上覆着一层氤氲水汽,发丝也被打湿了,整个人雾蒙蒙的,好似站在云端一般。
她就这么看着他,不知水汽还是什么,眸中有晶莹在闪动。
“为什么?”他轻声问了一句。
“你说为什么?”她扔下弯弓反问,眸中迸发出深入骨髓的恨意。
下一刻,她眸中的恨意轰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释然,还有一丝不以觉察的痛楚。“孟苟死了,劲武国灭了,你父亲战死,真好。”
“太子殿下!”数十名侍卫赶到楼上。
随后,一群人围了上来,一人一手,全都在扶他,“来人,将……”禁军统领挥手,示意手下上前捉拿梁缨。
“住手!谁都不准动她!”他怒喝一声,心口的鲜血越流越多,浸得那片黑色更深。
他一喊,正要上前的侍卫纷纷停下脚步。
梁缨深吸一口气,轻轻笑了起来,楼顶的风很大,吹得她的裙摆朝一处飞起,她的长发也在飘。
“如今,我射了你一箭,我们之间的仇也算了结了。”
她哽咽地说着,一字比一字沙哑,哭腔尽现,说到最后,她用力闭上眼,再次看向他时,双眸明媚,当中的情意毫不掩饰。
“谁都不准过来!违令者死。”他推开众人的手,一步步往她走去,步伐虚浮不稳。“射我这一箭,你解恨了么?”
梁缨并未回答,她望着他心口的金箭,仿佛是想起了什么,眼角浮现出难得的娇憨。“你知道么,我十岁生辰的那天,母妃没发病,笑着送了这支金箭给我,她说,缨缨,你若是遇着喜欢的人,便把这枝金箭交给他。”
他一句句听着,心头疼地厉害,悲喜交加。喜的是,她喜欢自己;悲的是,她恨自己。
原本,她该是一个公主,也许不是最受宠的公主,但起码能在自己的故乡活着,而不是被困在淮越国的皇宫。
“我……”没等他说完,梁缨利落地翻过栏杆跳了下去。“缨缨!”
千钧一发间,他奋力扑了上去,右手与她飞扬的裙摆交错而过。不知哪来的力气,他纵身一跃,义无反顾地跟着跳了下去,抱着她一起坠下万丈高楼。
“来世等我去寻你。”
第12章 你是我的 他是风月楼的小倌么,穿成这……
“!”
元千霄惊醒,入眼处全是金丝帐帘,随风浮动,仿佛掀起了层层的海浪。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是宣宁宫,并非自己的寝殿。
“嗯……”梁缨无意识地找个舒服的位置。她一动,元千霄才意识到怀中有人。
他低头往她瞧去,她正睡得香甜,嘴里嗫嚅着,两手紧紧环着他的腰身,半边面颊贴在他肩头。
不像公主,倒像是黏人的小妻子。
妻子……
梦中场景一一在眼前浮现,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他都记得。此刻一想,他只觉心口隐隐作痛,不是箭入皮肤的疼,而是一种痛的错觉。
“来世等我去寻你。”倏然,脑中响起一句话,是他的声音,清晰地近在耳畔。
他望着梁缨熟睡的面庞,鬼使神差般地靠近她,“嗯……”她嘤咛一声。
犹如触电一般,他瞬间清醒,赶忙推开她跳下床。
元千霄慌乱地穿上衣衫,心头暗自懊恼,今日真是见了鬼了,从那个诡异的梦开始,再到方才的意乱情迷,没一样正常。
好半晌,他才平复躁动的心境,此时,外头的天已大亮,卯时左右,他得赶紧走,不然被人瞧见有他受的。
但愿那只是一个梦,怕是昨晚他们俩睡在一处的缘故,他胡思乱想了。
梦里他竟带兵灭了劲武国,简直是天方夜谭。
*
“哐”。
信冬打开院门,见元千霄低着头回来,偏头上下打量他,这幅样子怎么瞧都有事。“殿下回来了。”
“嗯。”元千霄应得有些敷衍。他径自进屋,大步走到面架前,掬起盆里的冷水便往脸上扑。
清水一次次上脸,冲刷着他再度烦乱的内心。
他望着面盆里的自己,似是不敢置信。
信冬在一旁默然瞧着,越想越觉得昨晚有事,他从未见过殿下如此失态,怕不是昨晚发生了一些事。
自然,殿下若能勾搭到荣华公主,他喜闻乐见,毕竟来时皇上交代了,他也应了。可他也清楚,荣华公主眼下不在宫内,而殿下被梁钊派去给平南公主做了伴读。
平南公主瞧着温温柔柔的,总不会对他做什么,怕不是他昨晚对平南公主做了什么。
这怎么行,信冬不禁开始为自己的小命担心起来,开口试探道:“殿下昨晚可是……”
“昨晚没什么。”元千霄回头,利落地截了信冬的话。“药呢?端过来。”
“是,老奴多嘴了。”他这般笃定,信冬也不多问,“老奴这便去将汤药端过来。”
元千霄晃了晃脑袋,甩落发丝上的水珠。他按着桌面坐下,思绪凌乱。
昨日,他第一次见她射箭便觉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若是在梦里见过,那这梦岂不是做得迟了。
一想起她跳下去的画面,心尖便如被毒针刺了一下,疼地他弯下腰去,五指紧紧按着心口。
“殿下,药来了。”适时,信冬端来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还热着,殿下喝完再吃些早点。”
“嗯。”元千霄直起身,目不转睛地望着瓷碗,听宫里的老人说,淮越国的皇子满十八岁便得日日喝它,能强身健体。
别人信不信他不晓得,反正他不信。不过娘亲让他喝,他就喝,反正几个月过去了也没见异样。
临走前,信东忍不住又唠叨了几句,“殿下,老奴昨日打听到一件事,荣华公主这次去避暑山庄,那太监也跟着去了,等她回来,殿下必要多费些心思。再者,皇上对大公主也算看重,大公主还是皇后所出,不如殿下先试着接近大公主,她如今是个寡妇,老奴以为……”
“行了行了,我自有打算。”元千霄不耐烦地打断他,抬手捏了捏僵硬的眉心。
待会儿上学见着她,他得装无事发生。
*
今日第一课,书法。
李庚说完后便坐在前头喝茶,由她们自个儿练字。
堂中寂静无声,梁缨照着字帖临摹,写着写着,脑中不禁想起昨晚,元千霄念的什么驸马报恩话本,那话本里写的东西当真露骨,跟上闺房课似的。
后来,外头打雷了,她下床躲进衣柜里,是他将自己抱回床榻上,还抱着哄她睡。
刚起那会儿,她只觉昨晚睡得格外香,什么都没想,眼下一回忆才觉羞臊。
他为何要待她这般好……
“叮。”下课铃响。
梁宴茹过来收练习的白麻纸,梁缨整理好桌上的东西便跟赵鸾衣一道走出学堂。
迎面走来两人,元千霄和阮熙光,他瞧也没瞧她,侧头和阮熙光说说笑笑。
梁缨垂下眼帘,心头无来由地不舒服。他们俩昨晚睡在一处,他今日竟像个没事人一样。
“七公主,怎么不走了?”赵鸾衣问。
“没怎么,我们走吧。”她摇头,刚走出一步,只听后头传来一阵起哄声。
梁缨下意识转过头,前头不远处,大将军之女祝尔雅拦住了元千霄,她手上拿着一只精致的荷包,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元公子,这只荷包是我亲手绣的,送给你。”祝尔雅毫不掩饰自己对元千霄的爱慕,双手捧着递上荷包。
“你是?”元千霄懵懂地眨了眨眼,他不认识这人。
“快接啊。”阮熙光抬肘撞了一下元千霄,见他没反应又撞一下。“愣着做什么。”
元千霄站着不动,他们淮越国人送荷包是为庆贺老来得子,他现在才几岁,再说他哪来的孩子。“我这个年纪收荷包不适合,你送别人吧。”
“你这个年纪正合适,别辜负了祝姑娘的一番心意。”阮熙光在一旁看得焦急,恨不得自己代替元千霄拿了。“快点,别墨迹。”
“在我们淮……”没等元千霄说完,祝尔雅直接将荷包塞到了他手里,娇羞地提着裙摆跑了。
混账东西。梁缨捏着衣袖冷哼一声,掉头便走。
*
入夜,屋内静悄悄的,只留翻书的“沙沙”声。
没一会儿,元千霄踏入寝殿,他压根没把自己当外人,拉过椅子便坐,姿态随意。
梁缨忍不住从书里扬起视线,他该是刚沐浴完,领口敞得开了,露出一半锁骨,上头还浮着一层细密的水珠。
“……”她看得面上一热,暗骂一句,“浪荡。”他是风月楼的小倌么,穿成这样。
想起他白日收的荷包,她心头登时涌上一股怒意。
“啪。”梁缨放下书册起身,她不信自己闺房课学得烂,不信自己掌控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