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知道这样的话说出口有多么不可理喻,海尼薇失去了母亲,安妮和海尼薇之间的感情非常好。
所以,海尼薇当然会不顾一切的想要去找安妮,想要拿到安妮最后的遗物。
他没有立场阻止她,也不该阻止她。
他的声音在少女面无表情的注视下而变得越来越小,脸色却是一片惨白。
但那只抓住她的手没有松开,冰凉的指腹按压在她单薄的腕骨上,紧紧将她扣在掌心。
他的话音落下,空气变得安静,仿佛整个房间都陷入了让人窒息的泥沼。
石像魔不敢开口说话,他甚至不敢动,只能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姬诀一言不发的看着海妖。
他的脸色惨白,面无表情,一双暗红的眼隐隐约约浮出哀伤,像是海面上破碎的月影。
她看着海妖这种异常状态,忽然想起海妖曾对她说过的话。
“我是不一样的。我只是海妖的混血而已,从小到大我都几乎生活在没有水的环境中,远离水源,远离海洋,远离阳光。”
“这就是我的过去,我没有被当成海妖养育过。相信我,我可以忍耐,我会听话,我会做的很好。”
“其实我是海妖和女妖的混血,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母亲就总是告诉我,在她的家乡,温暖的阳光照耀着丛林与河流,翠绿的林木孕育出生命,一年四季,从没有寒冷的时候。
女神会温柔的眷顾每一个丛林中的生灵,每年总有那么几个月,女神会不分昼夜的洒下生命的雨露。
那里湿润,潮湿,温暖,生机勃勃是世上最美丽的地方。那时我听着她的话,就总想去看一看,看看阳光下的丛林是什么样子。看看她口中的家乡。”
姬诀听到这些话时没有深思过,只觉得海妖更可怜了。
眷恋大海的海妖不会踏足永夜帝国,生于自然的女妖同样也不该踏足这里。
自然造物踏足永夜之地,势必会衰弱,会感到违背天性的痛苦。
她曾设想过这只海妖的来历,他或许是迷了路,又或许是遇到了不怀好意的魔种把他诱拐到了这里,没有好好的养育过他。
毕竟魔种做什么坏事都不奇怪。
第一次见到海妖的时候,海妖身上斑驳的伤痕无疑印证着他的日子过得很惨。
她不是没有对他的过去产生过好奇的探究心,尤其两三年前,那会儿正是小孩子变成大孩子,求知欲最旺盛,好奇心最重的时候。
她想要知道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她想知道阳光下的大海是什么样,她想要知道他过去吃什么,海妖会捕鱼吗?
但海妖不喜欢跟人交谈,不喜欢出门。
他跟那些旁人口中和纸面上记载的海妖都不一样,他不唱歌,他对过去保持缄默,他对自己避而不谈。
他从没有提起过自己的过去,连名字都至始至终都未告知。
他太神秘了,却又对她那么的好。
姬诀没想过海妖的母亲会生活在永夜帝国,是将自己的孩子带到了这个危险之地。
那些海妖身上的伤痕呢?
也是那位母亲亲手所为?
海妖几乎不会拒绝她的要求,无论她去哪里,他能跟着都想寸步不离地跟着。
哪怕她有自己的事要忙,顾不上他。
他也能毫无怨念的在门口等上一整天,或者就安安静静的坐在角落里看着她,看上很久也不主动打扰她。
海妖会主动阻止她去做什么事,这太异常了。
尤其在石像魔到来前,她想一个人去找安妮,不想将他卷进危险,让他离开。
那时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你还记得刚才在他来之前,你跟我说。不管我想要做什么。你都会陪着我。就像是以前那样。”
姬诀压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她冷静的抛出试探,“我现在只想去拿回安妮的象征物。你是要阻止我,还是陪我一起去见你的母亲和那个该死的侯爵?”
在听到‘母亲’‘侯爵’这些字眼的时候,他的眼神和表情已经给了她极为明显的答案。
很明显的畏惧和逃避,以及一些害怕。
他畏惧的不是危险,而是这两个字眼后面所代表的存在。
那不是离开家人几年,将要回家的游子会有的状态,反倒像是动物遇见曾经给予过伤害的猎人,条件反射般的僵硬恐惧,一心躲避。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初见时他身上新伤与旧伤斑驳堆叠的样子,混杂着酸涩愤怒的情绪,她的脑海中勾勒出他的年龄更小一点,身材更瘦小却遍布伤痕,奄奄一息被黑暗所笼罩的样子。
怎么会这样?
女妖不是以善良美丽出名的自然造物吗?
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姬诀触碰到了他一直隐藏的过去,她找到了海妖躲避其他人目光的原因,她已经能推断出不爱开口说话的理由,她抓住了有关于他过去的残影。
海妖将自己关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因为他从没有获得过足够的勇气走出去,本该保护他的母亲却是给予他最多伤害的人。
他只有将自己藏起来,才能有一点安心。
姬诀克制情绪,陈述出结论,“你不想见到你的母亲,因为她曾经伤害过你。你不仅是不想见到她,你是在害怕她,你一直在逃避面对她。”
轻轻松松的被她一句话点明了心底最大的秘密。
海妖呼吸一滞,松开了她的手腕,后退一步。
他垂下头躲避她的目光。
她的目光,她的声音,这里的一切都变成了粘稠的沉重的泥沼将他不断包裹,让他感觉难以呼吸。
姬诀上前一步,她迫使他抬起头,那双蓝眼睛仿佛能直直的看进他的心里,“你在害怕什么?你怕死吗?”
海妖想要扭开头,但姬诀的力量变得前所未有的大,她毫不留情的掐着他的脸,用力量压制住了他的挣扎。
其实海妖如果全力挣扎,她不一定会这么容易,只是他总是下意识的顺从于她,就连挣扎也显得格外胆怯微小。
她咬着牙说道:“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你怕死吗?”
海妖的双眼中弥漫开水雾,晶莹的水光包裹住双眼。
“我不怕死。”
姬诀放开他的脸,刚才她的粗暴在他脸上留下了两道红印。
但此时她的态度又突然柔和下来,注视着他脸颊上的红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问他,“你疼不疼?”
海妖原本在她粗暴掐脸的时候就感到委屈,双眼含泪,但尚且能忍耐。
此时她温柔的询问反倒让他忍不住落下了泪,“不疼。没关系。”
姬诀轻轻抚摸着他的面颊,原本她就长得和安妮很像,女巫大多都有着美艳的面容只是因为她神色间的懵懂单纯而显得格外青涩。
但此刻她好像一夜之间长大,眉眼间透出一种格外迷人的味道,“你不怕死,你不怕危险,那你怕我吗?”
“有你在身边,我就不害怕了。”
他喉头滚动,低低的求她,“海尼薇,你一直陪在我身边不要丢下我好不好?不要去见他们了。我们走吧。走的远远的。离开这里。”
他双眼都是从未有过的痛苦与哀求,“我们去人类的帝国,去精灵的国度,去看阳光下的森林。”
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去见那些人。
他刻意忘记,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但其实只是在逃避而已。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幻境会将那些他拼命想要忘记的人栩栩如生的还原。
声音面容,就连说话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那些人就是他记忆中的样子,面对他们,他无法不痛苦,他无法保持冷静,他就像是真正回到了过去。
姬诀伸出手缓缓抱住了他,掌心隔着衣服贴上他的后腰肌肉,“我会在你身边,一直陪在你的身边。你要相信我,我答应过你,我会永远保护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你相信我吗?”
源源不断的温暖从她的怀抱和掌心传来,她的声音是那么的具有诱惑力,让人想要相信。
就像是驱逐黑暗的火炬。
他僵硬的身体缓缓在她的怀抱中放松下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
他伸出手臂, 抱住怀里的人。
少年垂下头,将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暗红的长发遮挡住双眼, “我相信你。”
姬诀轻轻抚摸着他的脊骨, “我会永远保护你, 无论面对什么危险, 就算是面对你的母亲, 那个侯爵也是一样。我会在你身边, 没有人能再伤害你。”
少年这一次没有那么大的反应,他只是更用力的抱着她, 听着自己失控的心跳。
他沉默了片刻, 闷闷的说道:“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去见他们,你明明知道……”
姬诀揉了揉他的头顶, “就算不为了安妮,不是为了陪着我。只是为了你自己,你也要去见他们。如果你没有勇气面对你不想面对的,那么你就会永远被你不想面对的东西困住。
那些记忆中很可怕的东西, 其实就跟我记忆中的那块礁石一样,我的记忆强化了它‘很大’这一点。但我已经长大了, 那块礁石对于现在的我根本称不上大。
你也长大了, 你要相信我, 我会保护你,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我们可以一起面对任何危险。你远远比你自己认为的更加强大。
你可以走出来, 你可以面对那些讨厌的家伙,你可以向他们证明,他们才是可笑的错误的。”
其实她原本更想让他一个人离开, 不要淌进这摊危险的浑水。
但那两个人是海妖的心结,是他心口上的伤。
如果一直放着不管,伤口得不到治疗,就会化脓恶化。
她不想他永远被困在过去。
海妖听着耳边少女温柔的声音,他双眼酸涩,脑海中浮现出无数次小女巫对他的称赞,鼓励,夸奖。
他之所以相信她,就是因为在更久远的时候,他就得到了小女巫毫无芥蒂的信赖。
她敢一个人面对他,她敢站在岸边一动不动的接受他魔法驱使的浪头。
她相信他不会伤害她,她相信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她相信他是她的朋友,她相信他可以离开那间房间主动去找她。
她相信他可以陪着她跟其他人一起过生日,不会搞砸她的生日。
她相信他可以做到,后来他便真的一件一件做到了。
姬诀抓住他的手,五指一点点插入他的指缝间,“害怕的时候就抓紧我,事情就没那么难了。你可以做到的。”
他扣住了她的手指,闭了闭眼,鼓足勇气,“好。”
抓着她的手,那些让他忍不住想要逃避的事情,便好像也有了面对的勇气。
有她陪在身边,这就是世上最让人安心的事情了。
……
事情顺利的超出姬诀预料,她变成了石像魔的样子,石像魔则把自己仅剩的那颗头变成了她的样子。
在石像魔的热情引路下,踏上了去侯爵庄园的路。
自己提着自己的头,这滋味别提多怪异了。
一路上,石像魔嘴唇开开合合把有关于那位侯爵的身家背景,来历过往说了个底掉。
“阿拉昂他是陀约兽,他是贪婪之神的信徒。这种魔种天生就非常贪婪。好吧,您别用这种目光看着我,我知道,当然众多的魔种中几乎没有不贪婪的。对于魔种来说,贪婪是一种多么值得称道的美德啊!
欲望推动着我们在力量的道路上前进,话说的太远了,说回陀约兽的身上。”
听这话就知道不仅那位阿拉昂侯爵是贪婪之神的信徒,这只石像魔也是贪婪之神的信徒,魅魔基本上无一例外都是贪婪之神的信徒。
上司下属都是同样的信仰,这倒是很正常。
姬诀淡淡的说道:“陀约兽,他们最大的特点应该是弑父,这种魔类的妊娠毫无迹象也没有理由。
往往他们直到将要生产才会意识到自己的孩子要出世了,同时也会意识到他们的生命大概率走到了尽头。
因为陀约兽的幼崽一般会成百上千的同时降生,他们会将母体从内脏啃噬干净作为自己的养分,最终被幼崽吃干净的陀约兽将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囊。成百上千的小崽会撕破最后这层皮囊蜂拥而出。新生命降生的代价就是母体的死亡。”
“这种魔种能活多长时间完全看运气。运气好的情况下,成百上千年,他们都没有妊娠降临。
运气不好,可能刚刚进入成年就因为妊娠而死亡。他们生性残忍嗜杀,而且非常的好色。不过也就像是你说的那样,对于魔种来说,几乎没有不被欲望所主导的。”
姬诀话音微顿,“我说的对吗?你有什么可以补充的吗?”
石像魔见她目光扫过来,便忙不迭的恭维道:“您虽然年纪不大,但真是太博学了,简直无所不知。”
那张神色出现在自己的脸上实在是碍眼,碍眼的让她想抽他,又对着这张脸下不去手。
毕竟这一巴掌抽下去,总有几分自己抽自己的感觉。
姬诀盯了他几眼,冷声道:“别用我的脸做这种阿谀奉承的表情,看着很碍眼。”
石像魔面色一僵,咳嗽了几声,转移了话题,“关于陀约兽,我没什么可以补充的了。但有一点我想提醒您。这位阿拉昂侯爵,他是八星的大贤者,而那只女妖也同样有着六星的等阶。”
姬诀看了一眼海妖,想要问什么又止住了。
海妖察觉到她的目光,他马上猜到了她想问什么,“我的母亲是从一个小湖中诞生的湖泽女妖,后来……”
他话音微顿,神色一黯,“她被一只上岸的海妖所迷惑,生下了我。没过多久,那只海妖毫不留情的扔下她,回到了大海。”
石像魔啧啧称奇,“我本来以为那只女妖应该是狮型女妖之类的,兽型女妖,没想到竟然真的是纯粹由自然所孕育出的女妖。
相较于那些放纵欲望,凶狠程度并不输于魔种的兽型女妖。从水,花,林木……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中由自然所孕育的女妖不是说是真正的纯净之体吗?她们高洁禁欲,她们不沾染尘世罪孽。她们善良的救助一切自然生灵,她们连进食都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