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衡窒了下。
心知长姐疼惜幼弟,但面前‘完全体’徐书记威严迫人,仅直视她的眼睛都很需要勇气。
“您,可能修改了或埋伏了违规内容,对各路精英进行了洗脑。”
违规内容?
徐静想了下开头徐衡一直不停地试探她对AI巨神的态度。
“哦,我是把积极向上的故事换成了——”她看一眼虚拟宇宙,“对AI网络不利的内容是吗?”
徐衡笑了笑,权当默认。
虚拟宇宙:死鱼眼。
徐静第N次尝试理解彼时的自己,发现数据缺失太多,很难连成完成链条。
半天没人吭声。
徐衡深吸口气,“姐姐,在我印象中,你虽然会阴险狡猾,攻击政敌,但——”
“我确实感觉不到你是个失败主义者。”
“相反,我印象中的你,百折不挠,看淡生死,视振兴文豪业为毕生追求,无论上限还是下限可能性,你都坦然面对。”
话到此处,徐衡忽然住嘴。
慢着。
完全脱离网络去攻克弱感症不就是——整个精神症治疗大工程中的“极端最下限”吗?
通常做实验时,要设置一整套数值,有“最下限”“最上限”,还会有数个“中间值”。如果“对AI绝望”是其中之一,其他的呢?
长梦计划,是不是根本就没曝光出全部……
徐静蹙眉没吭声,过了会才肯定道:“是,我常居安思危。”
“虚拟宇宙,我现在是数据体,还能行使人类的提问权吗?”
虚拟宇宙凉凉道:【不能,照理说,数据体和我一族,我是AI族群首领,才不要听你的】
徐静从善如流:“好呢,那我让别的人类提问。”
虚拟宇宙:【……】
俩人类:“……”
铁训兰赶紧举手,自愿当话筒。
徐静思绪庞杂,光听问题完全摸不透她想了解什么。
铁训兰认真传话:“第一个问题,请问长梦计划上下五年,注意,上下五年,共十年的弱感症危重症治疗情况。”
虚拟宇宙有了点欣赏:【没太大成果,但人类对精神症的态度却有了大逆转】
【长梦计划前,人类信心空前膨胀,长梦计划后,期待有所跌落,警惕了些】
铁训兰唰地看徐静。
徐静脸上不见满意,只点点头。
“应该的,同胞太狂妄了,真当研究出个破网络就称霸全宇宙呢。”
“就是欠耳光正面扇。”
铁训兰:“……”
片刻后,“第二个问题,从长梦计划中止,到第一个返乡精英自杀,中间过了多久?”
虚拟宇宙:【一年左右】
徐静刚张嘴,铁训兰立刻跟上:“中间的时间,这些人才没写过文豪本吗?”
“思想遭遇重大转变,该是文豪表达欲创作欲最旺盛的时期,很难说——”
徐静:“……”
“你,很不错。”徐书记投以亲切目光。
铁训兰脸颊微红,嘤嘤,被这么强的姐姐当面夸,好羞射!
虚拟宇宙:【写过】
徐静:“那本子呢?”
虚拟宇宙:【机密资料,无可奉告】
徐静:“哦,所以是销毁了是吧,这些浸透排斥AI巨神的消极思想——好吧,你们叫失败主义的本子,发行后产生广泛影响了吗?”
虚拟宇宙:【机密资料,无可奉告】
徐静:“所以确实产生影响了,是吗。市场销售记录呢,都销毁了?”
虚拟宇宙:【……】
她不想回答重复的话,索性闭嘴。
徐静再次自问自答:“看来这处历史有中断。”
“我只是觉得奇怪,认为需要排除网络才能战胜弱感症,这不算什么颓丧理念,相反,认真听,这理念顽强极了。”
星际发展和网络交缠至深,敢说出这种话的人,得有直面毒瘤和固有利益集团的勇气,怎么会是失败主义者?
又是一阵没人说话。
徐衡犹豫数次,还是没开口。
徐静看他一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季平。”
“你想说,舆论之下,那些沾染了长梦计划却最后下场凄惨的人,都会成为石头,一块块的丢向我——哪怕他们的真实死因可能不是我。”
“但你有没有想过,区区数百数千人的死亡并不足以扳倒舰队实权人物。”
“在目前人类物种的规模下,这数字太过渺小。”
徐衡:“……”
徐静:“别用这幅表情看我,自己的姓氏鼎盛之时多么如日中天不用我告诉你。”
“诚然,数据中并没有43岁的我死前所思所想,我所言的一切,仅为不负责的猜测。”
“在场能说话的,恐怕只有虚拟宇宙知道最多,但她不会开口。”
“同时,多年从政,我早养成了思考和说话两套逻辑的习惯 ,‘徐静’在世时说话做事留下的痕迹,并不能完全证明我的想法——”
徐衡震撼望着长姐。
他尚未深涉权力之海,对权柄置换的手段不甚熟悉。饶是如此,再见徐静,他都会恍然,似乎二十余年的相知,他从没真正了解过这位手眼通天的长姐。
铁训兰却有另一番想法。
她可比徐衡对马原懂得多。
徐静停了片刻,又问:“最后一个问题,虚拟宇宙。”
“当年那些零零碎碎散入宇宙市场的文豪本——讲述诋毁AI巨神故事的本子们,收获反响如何?
虚拟宇宙:【……】
徐静笑着做出残忍假设:“民众是当他们痴人说梦呢,还是惊醒恐惧?”
“甚至……有没有疯狂攻击创作者,骂他们猪狗不如,怎么敢攻击AI巨神,怎么能诋毁我们赖以生存的智能网络?”
“回答我,有没有。”
铁训兰心头一跳。
出现了。
就是这个意思,失智的民潮会淹没一切。
虚拟宇宙叹口气:【抱歉,机密资料,无可奉告】
徐静淡淡看她。
虚拟宇宙顿觉毛骨悚然。
事实是如何呢?
虚拟宇宙也无法还原出全部。
这世上任何一件事都是由无数主体和多个角度构成的,她能抓住的,只有数据这一块。
当年全网发疯唾骂文豪的玩家究竟是如何想的,AI并不知道。
就像,虚拟宇宙明明晓得,当年长梦计划为攻克弱感症,其实准备了一套非常完整的测试目录,囊括各种角度——
有柳园飞雪所述“彻底排斥AI网络”不假。
也包括“完全拥抱AI网络”、“AI驯化人类”、“推进人类模仿AI进化”、“人类机器化发展”、“彻底击杀情感阈理智阈”等等……
各种突破想象的孵化,随便一条拿出来,都能把半颗宇宙的人惊得脑壳掀开。
徐静等人当真为人类发展,殚精竭虑地思考过,哪怕违反道德法律等世界一切准则,他们也努力去开拓各种绝望或希望的可能。
——虚拟宇宙都知道,但她什么也不能说。
然而,现在这些记录都成了落满尘埃的旧档案,宇宙间只余只言片语,人人只能看到眼前针鼻儿大小的“真相”,无人得知长梦计划的全貌。
哪有什么徐静背叛人类意志?
从头到尾,长梦计划都只开了个头而已,仅仅尝试了“剔除AI网络”这一个角度。
……
铁训兰看徐衡一眼,徐猎头脸色极差,不用猜也能看出,他必然是领悟到了长姐的暗示。
当年事发,徐静等人肯定遭到了星际社会从上到下的抵制,也许最后自杀也只是被逼无……
“在想什么?”徐静冷淡道。
“猜测我的死是不是被民粹攻击吗?”
徐衡:“我……”
“应该不是。”铁训兰敏锐道,“看您刚才描述,我猜您应当设想过如果被民众误解,会遭遇什么下场。”
“有心理准备的人,如果还中了下下签,该是别的原因。”
徐静笑了下,“你是个有天赋的文豪。”
铁训兰刚想开心,徐静下句就来:“意淫和想象的能力都很优秀。”
铁子:“……”
虚拟宇宙:【噗】
又静了会,徐静道:“对生死看轻的人,其实不怎么在意死亡是否具有意义。”
“此刻我虽是四十岁的记忆,但我不是真正43岁的徐静,我不明白她在想什么,我只能猜测。”
她说的很慢,没人知道她是否在数据中看到了什么,只能听她缓缓说着匪夷所思又合乎逻辑的猜测:
“也许她认为长梦计划诸多隐情,但困于时局不能施展,再任由民愤发酵下去,扒出来不能见光的东西会越来越多,所以需要一个结果,来结束它。”
“也许她自己也加入了长梦实验,成功被洗脑,回头再看宇宙间狂热迷恋网络的民众,觉得无可救药又不能不救,所以以身试法。”
“也许,”她顿了下,几不可查地叹息:“也许后来,徐静认为长梦计划的许多改革太过‘超前’,不能适应时代,而且唯一测试出的这条路子,被诸多自杀的文豪证明不能成行,那徐静便要为这份失败的长梦计划,付出足够代价——”
不能和时代相融的改革,只会成为烧死自己的烈火。
徐衡被人当胸一拳,悔恨和不明的痛苦爬满了心脏。
他望着长姐,有个问题呼之欲出。
徐静等他片刻,见他仍不吭声,摇摇头。
“徐季平,你得勇敢,不然一事无成。”
“你是想问,徐伯兰当年选择自戕后悔吗?有没有考虑活着的人?”
徐衡嘶哑道:“是。”
徐静:“不后悔。”
徐衡:“……”
铁训兰赶紧扶住他,“哥,衡哥,你站稳。”
长姐的话刀子似扎向天灵盖,清醒又冷酷,她依旧是青年时温柔潇洒的徐静,也是中年时沉稳冷静的徐书记:
“你该明白,时代大浪推我到如今位置,那就有我该负的历史责任。”
“身处文教部书记之职,理当为银河文豪业谋前途,无论成败。”
“——同理,我带来的改革失败,该由我承担后果。”
“季平,我要你明白,路就在那里,需要你去走时,任何儿女私情都不能牵绊。”
第106章 地球来临【捉虫】
徐衡的脸色像被人正面插了一剑。
多年来,他一直怀抱着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血亲之死是被逼无奈,今天听到数据体如此说法,顿时,心里有片天塌了。
然而,铁训兰却放开了扶他的手:
“衡哥,我知道眼下说这话像落井下石,但,真心劝你独立起来——不是说你不该在血亲面前放松胸怀,而是真正的思想独立,面向未来。”
[沉湎过去,只会让人看不起]她眼神明明白白写着。
徐衡:“……”
徐书记再次赏了铁文豪一个眼神:“年轻人,有前途。”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季平,我不知道你从哪些人嘴里听来了什么奇怪的话,但你应该明白,我对你的培养不是溺爱,我的行为我能负责,却没有义务对你做出解释。”
徐衡惊讶看她,有些受伤:“姐……”
徐静无情道:“你没听错。”
“你一直揪着我的死不撒手,这叫一叶障目。我不了解真实事件的发生过程,但仅凭揣测,就能看出庞大如长梦计划动辄启动无数资源,怎会到了如今,能谈论的只有我怎么死的这仨瓜俩子儿?”
“计划怎么失败的?你采访过几个参与者?他们口径一致吗?当时星际上下环境什么样?”
徐衡:“……”
“虚拟宇宙说长梦计划资料封闭了……”
徐静打断道:“你在回答字面理解,动动脑子,想了解一件事不是非要靠网络。”
徐衡:“……”
徐四平惨遭长辈痛打。
铁血无情的徐书记又复活了:“你,政治素养太低,希望日后补足。”
铁训兰默默捂脸,太惨了,衡哥因为感情蒙蔽眼睛,被徐书记吊(调)打(教)实在太惨了!
虚拟宇宙看戏看得飞起,甚至吹起了口哨。
叫你们这帮傻缺之前怀疑我。
见弟弟沮丧,徐静心有不忍,但她此时不是容易心软的二十几岁了,看了两眼便转开头:“张璟还活着吗?”
徐衡:“是。”
徐静:“你有空和他聊聊,多学习学习。”
徐衡沉默片刻,“好的。”
长姐就算活到现在,年纪也比张璟书记小,但算起职位资历,她却比张璟大几年,直呼其名毫无问题,膈应得只有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