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页的指尖一顿,停了下来。
想想昨冯姑娘的在意着急,再加上今早她坚持让出正房模样,金羽愈发肯定,“爷,许是冯姑娘有心,又不好意思直说,这才将心思化作笔墨。”
也怪不得金羽会这么想,裴衡止乃京中贵子,相貌又极为俊朗,这些年明里暗里与他示好的女子,哪个不是花样百出。
被青丝遮住的耳尖隐隐有了红意,裴衡止作势轻咳了几声,将小册子收进衣袖。
金羽说得也不无道理。要当真是她女儿家的心事,自是不能大喇喇直接翻开。
郎君清冷,眼皮一抬,望向杵在原地的暗卫,“你先退下。”
“爷?”金羽怔愣,他还没找到证物。
那双倦极的桃花眼不似刚刚冷冽,隐隐似有春风拂过碧水,却又别扭,“如今既得她信任,倒也不急于一时。”
房门吱呀一声从外轻轻合上。
裴衡止以手撑腮,闭目躺了一会,等屋檐上彻底安静下来,方才起身,从衣袖中掏出小册子。
修长的手指抚在泛旧的页边,清俊的面容隐隐有丝紧张。
也不知她里面会写些什么,他要是现在看了,应该算不得唐突才是。
册子上还染有与她发间一样的淡香。
裴衡止凝神,极为郑重地翻开一页,那双如墨的桃花眼只瞧了片刻,好看的薄唇忽得紧紧抿起,面上薄红复来。
玉白的手指死死按在册子封皮。
半拢的纱帐里,郎君独坐。披散的青丝遮住了眸中懊恼,他就不该听金羽胡诌。
什么心思、日录!
这分明,就是她精心呈上的证物。
第7章 上香风波 没想到今上山还能遇见冯姑娘……
城郊山间云厚多风,清凉峰顶却热闹非凡。
一是春来大伙都想求个好运气,二则今还有妙语大师亲自坐镇解姻缘签,故而这香客中又多了许多年轻人的身影。
佛像金身,庄严肃穆。
小到丢了下蛋的鸡,大到国泰民安,梵香低语里,全是最为淳朴恳切的希冀。
冯小小从蒲团起身,一回头就瞧见玉书在后面东张西望,似是在寻什么。
“怎么了?”
“没,没什么。”婢子慌乱。
冯小小抿唇,瞥了眼佯装镇定的玉书,轻道,“可是丢了钱袋?”
热闹之处,形形色色的人也多。便是凡尘清净之地,也躲不过浑水摸鱼之辈。
“姑娘放心。”悄悄掂了掂藏在衣袖的荷包,玉书一笑,“奴婢便是自己丢了,也不能丢了这个。”
她眼珠儿转了转,落定在人最多之处,忙缠住准备出山门的冯小小,“姑娘,咱们也去抽个签瞧瞧如何?”
往日清闲的偏殿解签处早就被堵得严严实实,长长的队伍一路排到了殿前那棵硕大的结香树下。
都说结香结香,结缘之香,如今那里也是人满为患,各个都争着要把得了好签的红绳成对的挂在枝头。
一眼瞧过去,除了乌泱泱的人影,根本看不到头。
“这.”
冯小小迟疑,且不提躲在家中的裴衡止病情如何,她更想知晓刻意藏在枕下的证物,他有没有发现。
在破碎的梦境之中,她本是将这极为重要的证物,托方云寒交给太医院齐院判。
当年爹任太医院院使一职,与齐院判就极为交好。后来冯府获罪之时,他还曾出言求情。
只是没料到,爹都去了三年,竟还有人盯着,生怕她藏在手里的小小证物,再掀起什么惊涛骇浪。
是以,爹临终前回想了无数遍,收集了可能与此案相关物证的小册子,在方大哥前去与齐院判见面之际,就被人烧得精光。
更别说无辜受累的方云寒,重伤几月。
等等。
冯小小眉间一蹙,她犹记得那时梦里的无助与心灰意冷,还因此决心要嫁与方云寒,以报他三年相护之恩。
但梦境结束之时,与她相拥成婚的,却是裴衡止。
刺骨的寒意渐渐漫过心头,叫人直发冷汗。
这中间,到底遗漏了什么?
可惜这梦太短又无法再梦一次,冯小小发愁地叹了口气,心中一时百转千回,
玉书不知她所想,以为她是担忧裴衡止病情不稳,忙低道,“姑娘,他好歹是个男子,哪里就这么脆弱。”
硬拉着冯小小排在队伍最后,婢子眼中藏笑,“反正来都来了,也不差这一会。至多咱们赶日落回去便是。”
玉书甚少如此坚持,冯小小一时拗不过,只好顺了她。
寺中多有苍天大树,亭亭如华盖,茂密成荫,露出地面的枝节更是错综复杂,一如朱色绯红宫墙里,浮于表面的和气。
冯小小静静瞧了一会,身侧一直东张西望的婢子忽得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姑娘,您瞧,那是谁!”
不用回头,冯小小也知这来人必是方云寒。自打昨夜里玉书去了医馆抓药,今就一直反常。
更何况,每回见到方大哥来,她都是一样的语气。
少女唇边的笑有些无可奈何,到底不愿拂了玉书的欢喜,顺着她转身。
青衫挺拔,于人群中傲然而立。狭长的眼眸温润含笑,不似前几日那样板正严肃。他一路大踏步而来,额间汗意,却在见到冯小小的那一刻,压抑成心头说不出的雀跃。
方云寒在她身前站定,悄悄藏好一早就备下的上上签,刚要开口。
身后忽得响起叮叮咚咚的铃音,冯小小心里一怔,偏头去瞧。
来人正是徐莹,一袭纱领薄裙,在人群中极为突兀,却也妩媚异常。
如今正值春寒,她却好似不知冷,露出大片莹白高耸。玉书眼中鄙夷,还未嘀咕出声。就见徐莹顺势便娇娇弱弱躲在了方云寒身形之后,“啧,这山间果然寒凉,还好方大夫肩宽背厚,不然我怕是要被这春风冻出一身颤。”
“徐掌柜,男女有别。”
方云寒面上一沉,眼神却看向了冯小小,偏少女揣摩的目色不见妒忌,他心头几叹,与徐莹说话的口气也平和许多,“若是冷,还是该早些下山的好。”
“方大夫果真体贴。”借着宽大衣袖悄悄抚上他的腰身,徐莹无声地,与转过头来的方云寒做了几个口型,继而轻笑道,“若我过两日当真风寒,还得请方大夫再多多费心费力才是。”
“徐掌柜客气。”方云寒避嫌地站远了些。
无视他眉间不耐,稍稍拢住衣领的徐莹与冯小小颔首,“只是没想到今上山还能遇见冯姑娘,如今打了招呼,我也不想讨人嫌,就不妨碍.”
她扬眉低笑,意味深长道,“就不妨碍一对有情人来求签了。”
玉书听了这话,压住心中嫌恶,以防她再落了什么,碍事不肯直接离去,忙自告奋勇道,“姑娘,方大夫,奴婢送徐掌柜一段。”
“也好。”方云寒颔首,亏得玉书有眼色。
小小面皮薄,经不起逗。一会解签,若是有第三人在场,只怕会羞恼而去。
排在前面的队伍越来越短,更多的人聚在了结香树下。
“徐掌柜。”叫住欲走的徐莹,冯小小往前几步,“我还有话要说。”
“嗯?”瞥了眼守在冯小小身后不远的青衫郎君,徐莹唇边笑意加深,“姑娘可是要说与他并非一对?”
“不错。”刚刚话赶话没来得及解释,冯小小颔首,极为郑重道,“我与方大哥,向来只有兄妹之谊。”
“兄妹?”
徐莹笑得有些轻蔑,“既无血缘谈何兄妹,能在这么多人中恰巧遇到,这本身就是一种姻缘。姑娘何必分得这么清楚明白。”
“再者,就算现在还不是一对,他也愿陪姑娘去抽签。光是这份心意,姑娘还不明白么?”
伸手拍了拍愣住的冯小小,徐莹将人往方云寒身侧一推,走得倒是潇洒。
踉跄的脚步,在方云寒扶来的瞬间,生生止住。
冯小小被徐莹一语惊得面上通红,乌黑的眸子里仓皇失措,结结巴巴道,“方,方大哥,我还是不抽签了。总归姻缘天定,该来的总会来,知道和不知道也没什么不同。”
“是不是徐掌柜说了什么?”
就知道徐莹没安好心,压住心底窜上的火气,方云寒面上一派温和,“前面还有几个人就轮到你我,况且大家都说妙语大师解签极为灵验,去听听也不是什么坏事。”
冯小小摇头,“我还是不去了。”
三年照拂已然还清了爹与他的师恩一场,她既无心,又何必将方云寒也拉进看不见的漩涡,一如梦里伤重。
“你若.当真不想去,在这等我也好。”
藏在袖里的木签攥得手心生疼,方云寒低笑嘱咐,“可别到处乱跑,今日人多,一会我送你回去。”
青衫随着引路的小沙弥进了偏殿。
浸了汗的木签递上,方云寒面上却没了期待。
“施主这签.”妙语大师微顿,复又道,“的确是支上上签,只不过这山云之巅并非常人可及。是以施主之姻缘,就在身侧。”
身侧?
的确,这三年来,除了冯小小,他哪里对人用心过。
既然早有姻缘天定,再多等她一时也无妨。总归这傻姑娘还未开窍,懵懵懂懂的很。
方云寒刚刚还晦暗的眸色瞬时明亮起来,快步走出偏殿。
一眼就瞧见结香树下老老实实等人的冯小小,山间多风,吹得她鬓间碎发飞扬,如雪的面上隐隐冻出淡粉,瞧着便娇憨可爱。
方云寒心尖发软,走近的脚步放轻,看着那双抬起的水眸,低低而来的声线愈发温柔,“小小,我们回家。”
*
傍晚,院里也没有脚步声进来。
睡了一觉的裴衡止洗了把脸,点灯细细翻看着小册子里的记录。
如墨的桃花眼略过进来添茶的金羽,冷道,“记住明要说的话了?”
“属下.”
“嗯?”
换了小厮服的金羽后背一寒,忙不迭的改了口,“小的记住了。”
“可是爷。”到底是尽忠职守的性子,按住由心而发的惧意,金羽耿直道,“小的这么贸贸然上门,说是您的小厮,冯姑娘要是起疑,那爷早前的苦肉计,岂不是打了水漂?”
尤其,冯姑娘才刚刚将写了自己心意的日录奉上,这么一来,说句不好听的,那可真是鸡飞蛋打,得不偿失。
“起疑?”裴衡止声沉,冯小小精明的很。她不但知晓了自己的身份,更是早就从某处瞧出了端倪,摸清了他的本来意图。
只不过她不说,便是还有顾忌在。只需稍加利用这点,想来那人便会露出更多破绽。
“她不会的。”薄唇轻抿,似有笑意。专注的目色复落在捧在手心的小册子,还未看上几行。
“爷。”金羽好心又道,“您瞧了冯姑娘的日录,按照礼尚往来的说法.”
冷冽的目光只瞥来一瞬,就让金羽默默闭上嘴,安静地立在身后。
刻意忘却的懊恼丢脸,只一句话便轻飘飘地重新浮上心头。那一瞬间的低落,直叫裴衡止喉头几动,半晌才咬牙恨道,“此事不许再提!”
院外,三三两两有了脚步声。
如墨的桃花眼微微眯起,遣了金羽隐回暗处,方才做了个虚弱的样子倚在榻上。
等了半晌,已经到了院门的脚步忽得顿住又匆匆往外走去,裴衡止习武,耳力自是非同一般。
只听那方云寒似惊似喜道,“小小,你当真愿意陪我走这一趟?”
第8章 风波未平 咦,姑娘,你怎么脸红了
略过脚腕的酸痛,冯小小浅笑,“嗯,怎么说这事也是因我而起。”
总归张媒婆也是从她院里被赶出去的,就算她现在不去,过几日也还是得去趟衙门说得清清楚楚。
“玉书,你留下。”
“姑娘,奴婢待在家里也不放心,您还是让奴婢跟着吧。”
“玉书!”冯小小沉了口气,巷子口还有等着的衙役,有些话她不便说得太明。乌黑的眸子看了看婢子身后的木门,“放心吧,有方大哥在。”
玉书有些不情不愿,也不是不相信方云寒,只不过人心一向经不得考验。
更何况此事事关人命。
吱呀——薄薄的院门被推开。
正房的窗上,隐隐透出些昏黄的烛光。玉书走近几步,上前轻轻敲了敲门。听他无恙,这才又心事重重地去灶房煮饭煎药。
月升星起,往常安静的衙门口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众人七嘴八舌,冯小小听了一圈,总算明白为何衙役会在此时来寻方云寒。
原本张媒婆身殒这事,并无蹊跷。按照她家里人的说法,是当晚别人又寻了张媒婆去说亲,回来的路上雨大泥泞,方才酿成惨剧。
可张媒婆一家都指望着她一张嘴过活,如今张媒婆骤然离世,她家里懒散惯了的夫与子,哀切了半晌,一打听棺材板的价钱,登时就不乐意了。抛开丧葬费,他们父子手中剩余的,也就只有几个铜板。
这才一口咬定,张媒婆是被奸人所害,想要些钱银。可这事,说来算去,唯一勉强能有些说道的,便是张媒婆带回去的一瓶跌打酒。所以,这父子便拉了板车,寻上了衙门。
“要我说,这方大夫也真是倒霉,平白被人讹了一鼻子灰。”
“可不是,我听闻啊,这方大夫之所以遇见张媒婆,还是因为那个扫把.”四周的窃窃私语,被惊堂木拍得寂静。
京都府尹王子鸣坐在堂上,眉头就没松过。再瞧板车上那一袭白布,心里越发嫌恶。
原本就是想纳个妾,谁成想这自己主动揽活的张媒婆,竟然惹到了西岭沈氏,头上的乌纱沉甸甸的,直叫他面色愈发铁青。
好在这案子本就无需再审,方云寒所到之处皆有人证。王子鸣心下畅快,正要结案。堂下愣愣听了半晌的张媒婆之夫齐大,忽得又嚎了一嗓子,“大人啊,就算这方大夫无辜,想来那冯小小也摆脱不了嫌隙,大人,我家老婆子这一条人命,还望大人能明察秋毫,替她沉冤得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