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照之道:“调令还未正式发布,我本想着等事情定了再告诉你。”
“告诉我?”冯婉妍轻笑一声,“难道你以为我是真想听见你离开的消息么?”言罢,定眸望着他,“你明知道我想听什么。”
顾照之沉默了片刻,道:“换个地方说话吧。”
冯婉妍略略一顿,便跟着他继续往前行去。
两人一路无话地走到了江边,顾照之遥望着自上游飘来的盏盏河灯,良久,缓缓说道:“婉儿,当年我没想过我会不能娶你,也没想过有朝一日,我竟不能失去她。”
冯婉妍攥紧了手指,眼中微有泪意:“你再不能失去她,如今也已然失去了。我知道你是重情义之人,从未要求过你将她全然抛诸脑后,我等了你这么久,也不在乎再等你为她守孝,一年可以,三年也行。但你如今想要丢下我离开京都,是将我置于何地?将你当初的承诺置于何地?!”
“顾子初,你不要忘了,明明是她介入了你我之间,是那道赐婚圣旨令你我左右为难——你当初说过的,即便是你阿父和圣上也不能阻你娶我,你说你定会一样八抬大轿让我进门,她活着的时候你都不曾反悔,难道就因为她死了,你的承诺也就烟消云散了么?”
冯婉妍眸光微转,看向波光粼粼的江面,忽道:“若是只有死人才能在你心里成为第一,死又何惧?”
顾照之一怔,立刻伸手抓住要往前走的她,低喝道:“你疯了?别做傻事!”
“我为你傻的难道还不够?”冯婉妍落下泪来,说道,“我是翰林之女,皇后殿中女官,若要嫁人早该嫁了,何必偏偏等着要与别人共为嫡妻?现在她人不在了,或许是天意,你又何必为此折磨于我?”
“何况你堂堂国公世子,竟如此随意便将自己放逐那边陲之地。”她说,“你难道真的连父母亲人和安国公府的前途都不要了么?!”
顾照之听着她说的话,不觉苦笑了一下。
天意?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天意,不过是人意让他失去了发妻罢了。偏偏这人意是他追究不得,报复不得,只能令他每日里饱受折磨的!
他做梦都想不到,那天晚上得到的真相竟然会是如此。
彼时当他的父亲满脸疲累地对他说:“事已至此,难道你还能让你母亲为芳儿填命么?更何况,这件事也绝不可让外人知道。”
否则……
否则便是安国公府,便是他的父母无法立足于世,顾氏之名也将毁于一旦。他是安国公府世子,是他们的儿子,他能如何?他又可以如何?!
一个下毒放火,一个帮着掩埋,难怪他事后只能被假象谎言所笼罩,甚至连个叛主的婢女也敢来哄瞒他!
他算什么?谁又将他当回事?
从那天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没办法再在京都待下去了,至少现在,他多待一天都难以忍受。
“我的事自己心里有数,”顾照之终于开口说道,“你往后也不必再管,只需比我过得好便是——也千万不要为了我想不开,你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不值得。”
“……顾子初!”冯婉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婉儿,”他平静地说道,“我的妻子今生只有她一人,你忘了我吧。”
他竟说这样的话,他竟说这样的话……便是从前还没有谢晚芳,两人正是关系最好的时候他提及将来都从未曾说过这样的话!
冯婉妍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攥紧了衣襟,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激动的情绪,说道:“我知道你如今心里最是过不去那道坎的时候,无妨,等一年之后,我们再看。”
顾照之嘴唇微动,正要开口说什么,她却已先一步打断道:“我了解你,你不是会将满腹心思都放在一个女人身上的,将来你就会知道,我比她更适合做未来的安国公夫人。”她说完,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已有些泛旧的藕荷色香囊硬塞到了他手中,“这个你上次虽还了我,但我要你记得,当初我离京的时候是它陪着你,如今你要离京,也该是它陪着你。”
言罢冯婉妍也不再等他回应,转身招呼了侍女便走。
顾照之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香囊,而后抬眸,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由微微蹙眉,须臾,唤了候在不远处的长风:“送她安全回去。”
***
谢晚芳从江流手中接过笔来,想了想,在自己这面灯纸上写了四个字。
“相公,我写好了。”她边说着,边踮脚探眸地朝站在对面的云澄望去,“您写的什么?”
云澄含笑未语,径自行云流水地书了数笔。
谢晚芳就挪着步子转到了他身边,定睛一看,不由讶道:“你怎么与我写的一样?!”
云澄看了看自己刚刚写好的字,反问道:“是么?”
“是啊,”她说着,飞快将面前的这盏孔明灯转了半圈,停在了她刚刚写字的那一面,“你看,一模一样——‘万事如意’。”
“嗯,”他笑了一笑,却道,“还是不一样。”
“嗯?”她莫名,左右转来转去地看了半晌,“除了你的字更好,没有不一样啊。”
“我知道!”旁边的花林突然插了一句。
谢晚芳一脸“你居然知道”的样子朝他看去。
江流也饶有兴致地瞧着他,只见花林故作高深地清了清嗓子,说道:“小方写的这四个字是为心中所求许愿,但相公呢,写的却是——愿万事如‘你’意。是帮你求的嘛!”
谢晚芳倏然愣住,然后反应过来,立刻回头望向了云澄,问他:“是真的么?”
云澄神色如常地微点了下头。
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略略平复了一下心绪,问花林:“不错啊,你是如何猜出来的?”
“这还不简单,”花林颇有些小骄傲地道,“咱们相公从不许愿。”
谢晚芳:“……”你就仗着你跟他的时间长在我面前嘚瑟!
她虽如此腹诽着,可面上已忍不住泛出笑意来。
“放灯吧。”云澄说。
谢晚芳点点头,与他一人一边轻轻将孔明灯托起,朦朦的烛火隔着灯纸映在他脸上,忽而让她想起四个字:静水流深。
松开手,孔明灯便乘风而去。
她望着那盏越飘越高的灯,突然轻笑出了声。
“怎么?”他问。
“没什么。”谢晚芳忍笑道,“我只是在想这灯可真贵,至少四千金呢,早知我应该私吞了才是。”
云澄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笑了笑,说道:“倒也不必遗憾。你若想私吞,每日都有机会。”
谢晚芳抿笑道:“嗯,我也是这么想,所以就更开心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
谢晚芳正要再说什么,忽然看见远处有人在冲自己招手,隐隐地好像还听见对方在喊自己的名字“方寄雪”,她就着人群中盏盏灯辉定睛望去,不由额角一抽:“万贯侯世子?”
云澄正要回头,却被她拉了一把。
“您别搭理他,”谢晚芳道,“我先过去看看情况。”
她才不想好好的日子让宋承过来打扰呢,上回他就当着上官瑾的面儿说敬重云澄,谁知道这回撞见会不会缠上来说些有的没的。
这么想着,她也不给宋承先过来的机会,立刻就响应了对方的招手,然后快步从人群中穿行而去。
结果到了近前她才发现,原来宋承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们一堆人里有男有女,最重要的是上官瑾和上官瑜兄弟两个居然都在!
谢晚芳:“……”
“你也出来过节啊?”宋承明显挺高兴的样子,说道,“待会我们要去游湖,我还订了全羊宴,你一起来啊?”
上官瑾闻言,皱了皱眉。
上官瑜就更直接了,不等谢晚芳答话,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开了口:“宋世子,她一个区区贱奴,怎能与我们同席?”又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不过让她来给我们助助兴倒是可以的,若演得好,赏两个菜也可。”
宋承道:“不是说鹰奴的奴籍只是暂时的么?”
“说是暂时罢了,”有人接话道,“一个鹰奴,到了云相府上还不是做奴婢。”
上官瑜看着谢晚芳,笑容里渐渐带了些意味深长:“说来你在云相府上到底是做什么的?听闻他并未让你做宫中美人的女卫,而是把你带在身边。难不成,云相近日也开始对‘猎鹰’感兴趣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腿瘸了的缘故,谢晚芳如今怎么看上官瑜怎么觉得他比当初看着阴冷了许多,好像目光里时时带着恶意。
宋承似乎也不大喜欢他这样说话,接道:“大约是云相看她有潜质,想培养一番吧,我原本也想把她要来当左膀右臂的。”
“一个女奴,培养什么?”上官瑜不以为然地道,“不过今日既然碰上,那还真是正好,我们晚宴还就缺一个助兴的,你先随我们走吧,回头我让人去跟云相禀报一声,借你来用一晚就还。”
借?谢晚芳当即心生警惕。
虽说借奴在上层圈中并不罕见,但由此也引发过一些强占他人奴仆的事发生,一借不还有,弄伤弄死的也有,前者且不说,后者也至多不过赔钱了事。
以她所知上官瑜那个睚眦必报的性格,上次在公主府时吃了亏,只怕这次不会轻易放过她。
宋承没想那么多,但也犹豫地道:“不太好吧,还是先跟云相说一声……”
“没事,”上官瑜道,“一个奴仆,云相是何等人物?不会不肯借的。”
谢晚芳嘴唇微动,正要开口,却忽听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温润清越的声音。
“我若说不能借,瑜郎君打算如何?”
众人闻声一愣,旋即不约而同循声看来。
入目处,只见云澄一袭轻袍缓带地款步而来,淡淡含笑,站在了她身边。
第50章 出世
上官瑜不料云澄居然也在这里,一时愣怔不及言语,直到上官瑾先于众人反应过来,拱手礼道:“见过云相。”
其他人这才回过神,纷纷行礼问候。
云澄看着上官瑾,淡淡笑道:“听闻上官大人昨日喜得千金,还未来得及恭喜。”
在场的人都知道上官瑾这个女儿是妾室所出,大宴宾客也说不过去,更遑论让云澄亲自登门贺喜,他这么说,明显不过是客套话。
上官瑾自然也不会当真,顺口接道:“区区小儿,何足云相挂怀。”
“相公,”一旁的宋承忽然道,“我们正打算去游湖聚宴,您也一道来吧?”
云澄婉拒道:“我只是带小方出来给她践个行,信步游玩,这就打算回去了,各位玩得尽兴。”
“践行?”宋承微讶,朝谢晚芳看了一眼,“你要去哪里?”
她心说我也刚知道我要走……
偏生当着这些人的面她还不能表现出惊讶,再加上云澄这话来得突兀,以至于须臾之间她竟搞不清这到底是真是假,所以神色间倒也真的无甚起伏。
“吏部的公文已下,”云澄替她回答道,“节后她便要去丰安县上任了。”
谢晚芳倏地攥紧了手心。
众人不由面露诧色,上官瑜的目光更是陡然变得晦暗不明,就连一向持重的上官瑾都忍不住讶道:“云相是收她做了门生?”
云澄说的这句话,听着轻飘飘的,可却不仅挑明了她如今已是官身,驳斥了上官瑜的“借奴”之言,还同时宣告于所有人:此女是他的人。
不是领回来逗趣,也不是为了故意膈应右丞相,而是真的要用她?!
但比云澄要用她更令上官瑾惊讶的,是他突然间反应过来,左相之所以把这叫方寄雪的女子带在身边或许是真的在培养她,也即是说,云澄这是将她收在了门下?
朝中皆知此次秋试云澄会亲自担任主考,也就是说最后脱颖而出的考生都将称他一声“师座”,一个区区鹰奴,又是个女子,竟然比起那些应试而出的天之骄子还要先了一步,且还正儿八经是云澄亲自教导的。
她到底有何过人之处?难道就凭公主府她的侥幸得胜,云玄明便觉得她可堪大用么?
上官瑾心想,若是如此,那他也太敢想了。
再者说,把人弄去丰安县上任又是什么安排?丰安县令虽与上官家无亲,可也不是他左丞相一系的人,更何况丰安县作为京都畿县之一,可以说是乡里情况最复杂的地方。
面对上官瑾脱口而出的疑问,云澄只是回以了一笑,模棱两可地道:“不过是看她有些资质,便全她一个心愿,算是为今年佛诞积福了。”
言罢,他也不去管其他人是什么反应,径自转头对谢晚芳道:“走了。”
她立刻点头:“嗯!”然后半步不迟地跟了上去。
直到走出了一段距离,感觉到身后那些打量自己的目光终于被人群隔断后,谢晚芳才低声问道:“相公刚才说的话是哄他们,还是认真的?”
云澄与她慢慢并肩而行,回道:“自然是认真的。”又解释道,“我原本想等放完灯再告诉你,也算是惊喜。”
要说惊喜,谢晚芳觉得自己确实很惊喜,只是……好像这并不是她想象中离开他身边时的情景。
她暗暗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又问道:“那我要去那里做什么?我方才看上官瑾的神色,他好像很意外您会派我去那里。”
“因为丰安县令徐谦既非上官一系,亦非我所用之人。”云澄道,“他是前朝五大世家之一丰安徐氏的大家长,徐氏一族当年助大盛开国有功,但也因此几乎全族覆灭,如今拢共剩下不过百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