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晚芳停下了脚步:“什么意思?”
“我以前做我那纨绔世子的时候也常去一些酒会,”宋承道,“见过那些服了寒食散之人的样子,我觉得他像是服用过寒食散的,不过分量应该比较少,所以说他是醉酒也并不容易被发现。”
康胜的人,寒食散,闯入,冒犯,圣上……
谢晚芳突地一顿,沉声道:“这件事,恐怕是有人故意算计。”
“算计那个佐领?”宋承疑道,“还是康胜?”
“是康胜,”谢晚芳道,“也是我。”
事到如今,那个犯了事的佐领根本就不是重点,也并不要紧,所有的矛头实际上都是冲着他上头的人来的。看似是要追究今夜当值将官的责任,可实际上却还有更大的谋算,康胜明明已和袁彦卿换了值,结果宿卫里却根本没有人,最后追究起来无非两种结果:要么康胜倒霉,要么袁彦卿倒霉。但既然这件事是被人有意挑出来的,可见不是为了让袁彦卿倒霉。
那就是为了让康胜倒霉了。
而她身为禁军统领若是就这么放任已在自己面前报备过的康胜,与弃卒保帅何异?随之而来的必将是失掉人心。那些观望的,中立的,要么会觉得她连袁彦卿都拿不下是无能,要么就是会认为她不堪托付。
这一招当真是又狠又毒。
果不其然,等到她赶回禁军府台的时候,那据闻喝醉酒的文姓佐领此时已清醒了大半,即便是真如宋承所说他是服用过少量的寒食散,此时也已然无法追查了,而其本人在清醒后得知自己是为什么被捆绑押到了这里,更是整个都呆滞了。
“方大将军,”奉命把人押送回来的紫骑卫指挥使对她说道,“圣上说这是禁军府的事,理应由您先行传问处理,明日早上他在天水金阙等您回复。”
谢晚芳拱手应是,目送了对方离开,才转而问下属道:“袁彦卿在何处?”
康胜那边宋承一早就吩咐了人去通知,但袁彦卿在哪里却无人知道,或者说派去找的人并没能得到他在何处的消息。
她皱了皱眉,冷声道:“还不继续去找?!”又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袁彦卿的几个部下,“他平日里与谁交好,想来你们比本将军清楚,早些去通
知一声,别等到龙颜大怒之时牵连人家。”
除非是人不在行宫内,否则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连点风都没收到?想必是已经躲起来了,至于躲在哪里……
她正自思索着,就见那文佐领似突然回过了神,直直盯着自己道:“大将军,袁子领素来与同昌公主有些交情。”
谢晚芳一愣,……啥?!
她面上尽量淡定地掩饰着心中蹭一下窜起来的火苗,问道:“你是说他和公主关系挺好,可能现在人是在澄心馆?”
她这话已经问得很含蓄了,难怪那家伙敢躲起来,这是吃定了有公主护着可以在今夜躲过自己,只要第二天到了圣上面前,他就可以在上官博的照应下同她打擂台了!
当真是一切都算计得极好,连圣上会先给她时间都想到了。
这事儿要不说是上官博在背后筹谋的她都不相信,只怕让上官瑾到行宫来,也是为了打她这个统领之位的主意吧?!
袁彦卿那些个部下倒依然个个稳得住,站在那里什么都没说,也没有驳斥这文佐领的话,可见也是觉得没有必要主动汇报,但也不怕她知道。
很好。
反倒是宋承见那文佐领这么说还怔了一下,然后低声对谢晚芳道:“这件事我虽也有所耳闻,但……不会吧?毕竟驸马还住一个院子呢,而且这可是在行宫。”
若不是在行宫他们还没机会用这个计策呢!
谢晚芳气笑了,当即正色令道:“宋郎将点人,随我一道去澄心馆。”
宋承当即急急点了人就随她往外走。
刚出了禁军府台,他们便迎面遇上了匆匆而来的顾照之,见谢晚芳大晚上不在里头审人,反带了兵往宫内走,他当即有了丝不祥的预感,拦了她借一步说话。
“你这是要去哪里?”他问。
谢晚芳回得言简意赅:“澄心馆。”
顾照之虽不知今夜禁军的当值内情,但却知道澄心馆是同昌公主的住处,忙道:“你审案便审,去招惹她做什么?”
“非是我招惹,而是我要处理袁彦卿,左右都会得罪她。”谢晚芳道,“我不愿让人当傻瓜怂蛋,某人以为我不敢闯公主的院子,我便闯给他看看好了。”
顾照之愕然,忙道:“此事你可有和云相商量过?”
谢晚芳莫名道:“我和相公商量做什么?此乃我分内之事,只有我最清楚来龙去脉,晓得某些人意欲何为。”
“那你若是去公主那里没有找到袁彦卿怎么办?”顾照之反问道,又劝她,“我恐你会中了他人激将。”
谁知谢晚芳却一改先前怒色氤氲的模样,淡淡哼笑了一声:“谁说我是要去找袁彦卿?”
第99章 出丑
谢晚芳率众一到澄心馆,就立刻将里里外外给围住了,然后当场令人把守在那里的当值禁军侍卫们给拿下,连当时正要迎上来给她行礼的职事官也被用刀架在了脖子上。
所有人,包括在澄心馆里侍候的那些侍女宫人,眼见此情此景都不禁瞬间脸色大变。
“大将军这是何意?!”那职事官一愣之后当即冲着谢晚芳辩道,“属下不知何错之有?”
一副硬头硬骨不肯为人所屈的样子。
谢晚芳看了一眼内院里亮起的灯火,还有那些伸头探脑往这边张望的宫人,面不改色地冷声一笑,高声道:“你竟还好意思问我。本将军奉圣上亲谕传问彻查今夜宿卫当值将官之事,找了袁子领已是许久,先前竟听闻他在这澄心馆里——你身为澄心馆侍卫值官,该当何罪难道不知?!”
那职事官一听,以为她是来追究自己知情不报之责,心念电转,立刻反驳道:“事发突然,公主与驸马也早已安寝,属下不敢相扰。”
谢晚芳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上去就狠狠一脚踹在了对方身上。
“狗胆包天,竟还拿公主和驸马来做挡箭牌!”她厉声喝道,“既然你不知自己何罪之有,那本将军就来告诉你——你身为澄心馆侍卫值官,明知今夜宫中有事必定人言纷杂,却居然让此等流言传出,你若非无能,就是不安好心!怎么,是想毁了公主清誉,还是对驸马多有不满,又或是眼见你的上司将要被我传问追责,便索性踩上一脚?”
职事官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急急辩解道:“我没有!”
“没有?那你的意思就是说这传言竟是真的了?”谢晚芳冷笑道,“你莫当我好欺,袁子领是什么人我清楚得很,他向来同你们这些寻常武夫不同,身有儒气,为人克己复礼,是有举人功名在身的,怎可能做出在圣上眼皮子底下大半夜往公主屋子里钻的事情来?莫非他眼中没有驸马,连圣上也没有了么?你分明就是在言指他寡廉鲜耻,自轻自贱,无君无圣!”
以那职事官为首的澄心馆当值众人顷刻间脸色已是苍白,职事官本人更是只能“我……我”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谢晚芳也没打算等着他再说,当下已径自道:“好,本将军反正是今晚还有些时间,为免你们说我冤枉人,也不妨就亲自在这里陪你们守到天亮——若到时袁子领没有从这院子里走出来,你们必死。”
众人一震。
“你们想必也是知道我的,沙场上刀光血影惯了,没有什么女儿家的柔软心肠。”她淡淡说道,“在我这里,遵军法,遵圣意,旁的一概不受。”
那职事官嘴唇微动,正要说什么,身后却已有按捺不住的侍卫抢先一步跪了下来。
“大将军明鉴!”那侍卫惶惶道,“我们真的没有诬陷袁子领,他、他确实在公主房里啊!”
其他侍卫也纷纷跪下。
职事官垂下了头。
谢晚芳平静的目光缓缓从他们身上扫过,语气无波无澜:“是么?那我也不能凭你们一面之词就去扰了公主安歇,再说你们都是男人,这也于礼不合。”
言罢,她轻一抬手,招了旁边人提着马扎过来摆下,一撩披风坐了下来。
“还是等等吧,反正也不急。”她说,“人没出来,你们立死。若出来了么,唔,明知本将军四处寻人却知情不报,你们既不知军令为何物,那也就不必留在禁军府了。”
众侍瑟瑟不敢抬头。
谢晚芳却很是随意地又招呼其他随行将官摆上马扎来陪自己坐着等,还准备再让人来生个火盆给大家取暖,就忽听院里传来了声难掩紧张的及时通报:“公主到——”
谢晚芳不紧不慢地领着其他人站了起来,看着在院中灯火和禁
军手持火把的映照下款款走来的同昌公主和伴在她身边的袁彦卿,眼中划过了一抹凉凉笑意。
同昌公主的脸色不怎么好,袁彦卿的神情更是绷地相当难看。
“末将见过公主。”谢晚芳当先已是一礼。
“大将军客气了,”同昌公主勉强牵了下唇角,“若论品阶,我这个公主倒是受不起你的礼。”
她话虽这么说,但却仍挺挺地站着,并没有还礼。
“公主说笑了,”谢晚芳语气谦逊地道,“臣子是臣子,金枝到底是金枝。”
同昌公主看了她一眼,这才目光微转,缓了口气,说道:“袁子领是我传来的,驸马也在,因赏画聊诗词投契了些,所以未曾注意到时间,倒并非是他有意回避你。”
“是,”谢晚芳道,“公主说的末将自然相信,那末将就不耽误公主休息了,还有些事要带袁子领回去询问。”
她话音一落,宋承就已两步上去一胳膊搭在了袁彦卿的肩上,满脸哥俩好的笑容道:“袁子领你也是的,早派人回来跟咱们说一声,大将军也就不让人四处寻你了,走走走,想必这会儿康子领也到了,我们回去再说。”
袁彦卿一听,不由下意识望向了身旁的同昌公主。
同昌公主也被宋承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给吓了一跳,旋即看到袁彦卿朝自己投来的目光,立刻心生警惕,想也不想地便道:“我与袁子领一道去吧,既然他的事多少与澄心馆扯上了些关系,若有什么需要说明的,我也好及时向大将军解释一下。”
出乎她意料的,谢晚芳连个犹豫都没有就答应了:“那就辛苦公主了。”然后回过头吩咐道,“职事官领军棍三十,其余人尽皆二十,打完了之后送去城门司。”
宋承就立刻招呼着其他人该护送的护送,该押送的押送,不动声色地落在了旁边,与错身走过的谢晚芳目光对视一眼,微微点了下头。
***
不出谢晚芳所料,袁彦卿和康胜一碰了面就开始互相言指是对方的责任,因换值乃是两人私下交接,可谓是各有各的说法。康胜说自己是和袁彦卿当面说过的,而且袁彦卿也答应了;袁彦卿却说自己根本没有见过康胜,更不知道对方要和自己换值。
两人都十分坚持自己的说法。
而康胜比袁彦卿弱势的地方则在于,他没有证据。即便谢晚芳可以为他证明自己事前是知道他打算找袁彦卿换值的,但却不能代表他真地有将换值的事落到实处,更何况给袁彦卿作证的还是同昌公主。
谢晚芳也没打算让他们在禁军府台吵一夜,只让人把所有证词都记录在案后就下令把康胜和袁彦卿分别带下去看管,同昌公主本来还有些担心她是不是打算在后半夜背着自己又继续审问,竟留了个小侍女在外头观察动向,结果这一观察就观察到了第二天早上,然后发现谢晚芳直接带上人就去了天水金阙复命。
同昌公主那边收到消息就急急赶了过去。
谢晚芳到天水金阙的时候,是罗嘉的小徒弟来迎了她。
“大将军,”小内侍边引她往内走,边低声说道,“两位丞相片刻前已都来了。”
谢晚芳低声道谢。
待进了屋室,她果然见到云澄和上官博分左右相对坐于萧弘下首,三个人手里都端了盏茶,个个都是一副从容做派,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场君臣相约品茗的和谐佳话。
她突然就想起了宋承说狐狸猜狐狸的那些话,险些绷不住笑出来,连忙低头忍了忍。
谢晚芳走过去站定,刚要抬手行礼,外面的宫人就又来禀报说同昌公主来了。
萧弘好像也不意外,随意点了下头:“让她进来。”
同昌公主进来的时候正好就听到谢晚芳在说话:“……因两位各
执一词,袁子领又有公主作保,所以末将觉得此事还是当着圣上的面查实为好。”
上官博笑了一下,说道:“不过区区当值小事,方统领也要有圣上出面才能处置,倘需圣上事必躬亲,还要你我这些臣子做什么?”
这话便是明着在说她无能了。
谢晚芳正准备回话,就听云澄的声音从旁边悠悠飘了过来:“宏嘉公此言差矣,你我都知事无表面,看似区区小事往往牵连甚广。此次作保之人身份非常,倘方大将军不当着圣上的面来查实孰是孰非,无论禁军府台先断了是谁的过错,都可能伤及皇家颜面,有圣上做个见证,也好平了那些是非。”
云澄的话说得含蓄但却犀利。昨夜她在澄心馆闹出的那一场戏此时早已传遍了行宫,谁人不知袁彦卿是被同昌公主大半夜护着从房间里走出来的?事后还亲自在禁军府台给袁彦卿做了保。
断康胜的过,恐是公主淫威;断袁彦卿的过,则意味公主撒谎。
左右都是皇家人出丑。
上官博神色微敛,没有说话。
袁彦卿和康胜都低头跪在地上,圣上不发话,这会儿他们谁也都没敢争抢着为自己辩解。
同昌公主打从进门来看见云澄也在这里时就已是面露了些许尴尬,此刻望着一眼都没朝自己这边看的他,更是目光复杂。
谢晚芳则抬手一礼,向着萧弘道:“云丞相之言正是末将所想,请圣上明鉴末将拳拳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