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叫我老师——莫里_
时间:2021-10-16 10:19:30

  这句话,殷九竹记了一辈子。
  当她穿着雨衣淌着脏水走在爸爸身边时,当她在生日当天吃着爸爸亲手擀的面条时,当她拿到华城农大的录取通知书却看到爸爸彻夜辗转时……她都会想起这句话。
  殷浩军当了一辈子的兽医, 文凭不高,干的活又苦又累,每天和猪牛羊打交道,弄得身上一身粪便味道。他打心眼里不想让女儿走这条路,女儿成绩这么好,可以当医生,当律师,当建筑师……不都比兽医好吗?
  但殷九竹说:“爸,时代不一样了。兽医是份堂堂正正的职业,没什么不光荣的。给人治病的是医生,给动物治病的也是医生;生命不分贵贱,职业也不分贵贱。”
  后来,殷九竹越来越有出息,她在大学里有了更广阔的的天地,甚至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那一天,那个老实寡言的男人在台下红了眼眶。
  殷九竹打定主意,她会变得更加优秀、更加厉害,她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要成为父亲的骄傲。
  于是,她如一只鸿雁,义无反顾地飞向了大洋彼岸的他乡。
  留学生活即充实又忙碌,每周殷九竹都会和父亲打一个电话,和他汇报自己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DVM四年级时,她忙的一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殷浩军劝她请假休息。
  殷九竹却固执地说:“我不能休息,我休息的话,就被会其他同学赶上了。”
  DVM的淘汰率极高,每年都至少有50%的人延毕。
  她心里藏了个小秘密——她想请爸爸参加她的DVM毕业典礼,亲眼看着她穿上那件崭新而洁白的医生大褂。而且,她要成为最厉害的优秀毕业生代表,再次让父亲看到她登上演讲台的模样。
  但命运总是会和人开一场猝不及防的玩笑。
  殷九竹从没有想过,殷浩军会感染布病。
  那个月,殷浩军和兽医站的其他同事一起去周边某肉羊养殖厂做例行检查。一只怀胎母羊意外流产,刚刚成型的胎羊从母羊的阴-道内滑落,引发大出血,殷浩军上前查看,给母羊喂了些药。
  就是如此稀松平常的一件事。
  就是如此乏善可陈的一天。
  那时的他并没有意识到——羊群感染布病后的最显著症状,就是母羊流产。
  同去的五位兽医里,只有殷浩军直接接触了流产母羊,也只有殷浩军确诊了布病。
  这是人畜共患病,得了布病的兽医无法再从事本职业,因为很容易把病再传染到其他动物身上。
  于是,殷浩军离开了他工作二十多年的兽医站,提前退休了。
  殷九竹在得知此事后,第一个想法就是放下学业回国。
  殷浩军在电话里发了好大一顿火:“你回国做什么,你回国是能替我生病啊,还是能替我看病啊?你好好念你的书,布病又死不了人,爸现在每天在家吃了睡、睡了吃,过得可舒服了!对了,你王叔送了我一只虎皮鹦鹉,我现在没事儿就教它说话,等你回来了,我让它给你表演一个!”
  他说得没错。
  布氏杆菌病是慢性病,确实不致死。它只会让患病者浑身酸痛、食欲不振、关节肿胀、偶尔低烧……因为生了这个病的人总是打不起精神,每天工作几个小时就要卧床休息,所以在民间又被戏称为“懒汉病”。
  但是布病却是其他疾病的排头兵,它会引发血栓性脉管炎、脏器的浆液性炎症与微小坏死、血管内膜炎等等……
  就在殷浩军确诊布病三个月后,他并发了非常严重的急性心内膜炎。
  他从确诊到住进ICU,再从ICU到宣告医学死亡……只用了短短一周。
  就是这么波澜不惊,却又充满了惊涛骇浪的七天。
  从此,殷九竹的生活天翻地覆。
  她没有爸爸了。
  而这时,距离她以优秀毕业生代表的身份走上主席台、从院长手里接过毕业证书……只剩下十天。
  可是殷浩军没能亲眼见到他如此优秀的女儿。
  毕业后,殷九竹马不停蹄地回了国。父亲的身后事全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殷浩军生前交友不多,亲戚往来的也少,最后来送别他的只有寥寥几个人。
  仿佛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那个身材并不高大,却比任何人都要伟岸可靠的父亲,就变成了她怀中那个沉甸甸又轻飘飘的木盒。
  殷九竹分外坚强。
  从得知父亲去世,到最后为父亲下葬,殷九竹没有掉一滴眼泪。她照常吃饭、照常睡觉、打点起精神和前来吊唁的亲友交谈,甚至还能有条不紊地和大洋彼岸的老师同学发邮件。
  直到她处理完一切,回到家中。
  客厅的茶几上摆着一个老旧的水晶烟灰缸,已经脏的洗不出颜色。这个破烟灰缸,殷九竹从小看到大。殷浩军年轻时烟瘾大,殷九竹叛逆期时曾经偷偷把烟灰缸拿出去扔了,结果殷浩军闷不吭声又捡回来,但从那天开始,他从一天一包,降为了一天一根。
  现在,那老旧的烟灰缸里横七竖八的插了几支烟屁股。
  仿佛那个抽烟的人只是短暂离开了几分钟,再过一会儿,他就会踏着沉沉暮色推开家门。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一定是——“囡囡,离家这么久,想爸爸没有?爸给你买了鱼,今晚咱们做鱼吃……”
  可是,再没有人叫她囡囡了。
  可是,再没有人给她做鱼了。
  她哭得喘不过来气,她从未如此清晰的意识到——殷浩军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
  殷九竹做了个漫长的梦。醒来时,她眼睛有些肿,枕巾也有些湿。
  她起床去洗漱时,正巧遇到晨练归来的景旭。景旭见到她又红又肿的眼睛,想说什么,最后又咽回去,只讷讷把准备好的早餐摆在餐桌上。
  倒是殷九竹先开口:“我昨晚没睡好,乱七八糟做了一宿的梦。你休息得怎么样?”
  “挺、挺好的。”景旭在餐桌旁正襟危坐,两只手乖乖放在膝盖上,老实地像个小学生。
  他说谎了。
  他彻夜难眠。
  昨天冯盼盼在他们家又蹭了顿晚饭才走,殷九竹没什么精神,吃完饭就回屋休息了,景旭徘徊在她门口,又想道歉,又怕自己特意提起这件事,引得她不快。
  哎……若早知道殷九竹父母都离开了,他绝对不会张开闭口提到家里人的!
  今天一早,景旭出门晨跑时都惦记着这件事,差点撞上树,回来急急忙忙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早餐,想通过美食来弥补他昨天的口误。
  殷九竹打起精神问他:“早餐你做了什么?”
  景旭赶忙把早餐推到她面前。
  他做了一桌非常丰盛的早餐,热牛奶里漂浮着字母脆麦片,旁边还有烤好的面包、鸡蛋和切好的水果。
  殷九竹低头看向牛奶碗,只见在奶白色的“海洋”里,几个字母浮在“海洋”上,组成了一个单词。
  S、O、R、R、Y。
  殷九竹:“……”
  再看旁边的烤面包,上面用沙拉酱画出了一个鞠躬的小人,煎鸡蛋也用海苔剪出了一个>︵<哭哭脸表情。至于水果……好在景旭没有在水果上雕花的手艺,完完整整的保留了水果的形态。
  殷九竹:“……”
  她问:“这是什么意思?”
  景旭装傻:“什么什么意思?”
  殷九竹:“你在道歉?为什么道歉?”
  “没,没有啊。”景旭结巴了一下,赶忙用勺子搅合了一下牛奶,把那几个字母饼干按下去,“巧合吧。”
  他实在幼稚得冒泡。但正是如此幼稚的他,才能让殷九竹挣脱出那段阴霾,走进阳光里。
  她用筷子尖戳了戳那枚煎鸡蛋,把海苔表情调换了一个方向,从>︵<变成了^ ?^
  “是不是盼盼那个大嘴巴和你说了什么?”殷九竹敏锐地说,“我没那么脆弱,也没那么多忌讳。我父母确实都走了,再难过、再逃避,都没办法改变这个事实。你不需要用可怜的眼光来看我,其实一个人的生活也挺自由的。”
  景旭抿了抿唇,轻声问:“但是一个人……不寂寞吗?”
  “寂寞啊。”殷九竹用勺子盛起一勺牛奶,送入口中,“但是寂寞的日子过久了,也就习惯了。”
  “……你就不想找个人陪伴你吗?”
  殷九竹的勺子一顿。
  陪伴……这个词说出来真是轻飘飘。曾经,她以为父亲会长久的陪伴她,可是父亲离开了;后来,她以为吴斌会长久的陪伴她,可是吴斌背叛了。
  还有谁能陪伴她呢?
  不是走过短暂的一段路,而是陪伴一段漫长的人生。
  餐桌对面的青年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在他的眼神里,她看到了一种灿烂且炙热的火焰。她在那丛火焰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殷九竹心里掀起了万丈波澜,可她的表情却平静至极。
  “景旭,”她直视他的双眼,开口:“我如果为了排解寂寞,就选择某个人陪伴在我身边,那么不是对他太不公平了吗?”
  景旭急切地说:“说不定那个人并不觉得不公平呢?说不定那个人甘之若饴呢?”
  殷九竹:“甘之若饴,我看是饮鸩止渴吧。”
  景旭:“总要给心动的人一次机会吧。”
  殷九竹回答:“谁知道是真心动还是假心动?年纪太小,也有可能错把雏鸟效应当成心动了。”
  气氛一滞。
  景旭嘀咕着:“二十三岁又不是十三岁,这算什么年纪小。”
  殷九竹也说:“十三岁那是法律问题,二十三岁那是师德问题!”
  “可……”
  “打住!”殷九竹拿起那个画着鞠躬小人的面包塞进了他的嘴里,“景旭,你不要再说了。我觉得我们现在的关系就很好了,我是你的老师,你是我的学生,那一晚发生的事情只是意外——咱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我答应你三个条件,之前的事情一笔勾销。”
  景旭嘴里塞着面包,含糊地抗议:“我从没说过可以一笔勾销。”
  殷九竹就当没听到。
  两人拐弯抹角的打了一阵机锋,谁也没有把最后的窗户纸捅破——因为他们都知道,现在这种心照不宣是最合适的距离,他们游走在暧昧和确定之间;一旦说破,只剩下是非两条道路,再无中间选项。
  ……
  吃完早饭,两人出门上班。
  套上那件白色的大褂,他们又成了医院里人人称羡的好师徒。
  忙忙碌碌的一天过去,直到下班,殷九竹才发现手机上有几个未接电话。
  电话来自同一个陌生号码,所属地……居然来自她的家乡。
  殷九竹犹豫了几秒,选择回拨回去。
  电话很快接通。
  “喂……喂,是老殷的女儿吧?”电话那头是熟悉的乡音,男人声音粗犷,满是惊喜,“我还以为你换电话号码了呢,打了好几个都打不通!”
  “您是……?”殷九竹隐隐觉得这个声音耳熟,又不敢确认。
  “我是你王叔!你爸的同事!”
  “王叔……”殷九竹隐约想起来,殷浩军所在的兽医站,确实有一位姓王的师傅。印象里,是一个身材瘦高,说话声音能吵醒全街人的大嗓门。“王叔您好,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哎呀,上次见面还是在你爸的葬礼吧。这么久没见了,听说你有出息了……”这位姓王的叔叔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若不是殷九竹顾忌他是长辈,可没那么好的耐心听他说这么多废话。
  好在,这位王叔聊了二十多分钟,终于拐入了正题。
  “小殷啊,有这么一件事叔要和你商量。”王叔开口,“你知不知道你爸养了只鹦鹉?他住院前特地送到我这儿,让我帮忙照顾,后来……后来这鹦鹉就一直在我这儿。”
  鹦鹉?
  殷九竹这才模模糊糊想起来,之前她蹭听父亲说过,他生病后,王叔送了一只鹦鹉给他排解寂寞。后来殷九竹回国,一直忙着处理丧事,也没见到鹦鹉的影子,就渐渐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王叔说:“我去年退休了,儿子也在深市结婚了,一直打电话催我去那边……这鹦鹉我实在带不走,小殷啊,你什么时候有空回来一趟,把鹦鹉接走吧!”
 
 
第63章 病例六十三   父亲的鹦鹉(二)……
  父亲的鹦鹉2
  殷九竹根本没有耐心等到下一个轮休日, 她立刻去了院长办公室,找师兄请假。
  她入职快四个月,没有一天迟到早退请过假, 高大尚欣然同意了她的事假申请。刚好明后两天没有异宠病号的预约,她可以放心离开。
  “不过你走两天,你的学生怎么办?”高大尚问。
  殷九竹:“咱们这么多科室都缺人, 我一会儿去问问景旭要跟哪个医生吧……其实我觉得中兽医的胡老师挺不错,或者犬专科的刘医生。”
  结果景旭两个都没选。
  景旭关心地问:“老师, 你为什么突然请假?”
  殷九竹觉得也没什么好瞒他的, 直接说:“我接到了我爸老同事的电话, 那个叔叔说我爸生前有东西留在他那里, 他现在要搬去深市了, 让我回去取。而且……”她顿了顿,“……我也好久没有回去给我父母扫墓了。”
  景旭想都没想, 立刻说:“那我也请假!”
  “你请假做什么?”
  “请假陪你回去。”景旭垂眸望向她,那双狗狗眼里写满了不容主人拒绝的撒娇, “我想看看老师长大的地方,也想见见叔叔阿姨, 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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