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工作人员态度亲切,领着他们直接从员工通道入园,接下来,他们并没有走游客们会走的参观线路,而是一路向动物园深处进发,直到走入一扇标有【游客勿入】的铁门内。
铁门内外宛如两个世界,铁门外,游客熙熙攘攘,充满欢声笑语;铁门内,僻静沉寂,两座看似平平无奇的小楼矗立在道路尽头,粗糙的石砖墙上爬满藤蔓类植物,因为是冬季,那些爬山虎只剩下枯黄的主茎。
景旭越发糊涂:殷九竹带他来这里,到底是要做什么?
工作人员边走边说:“其实我们园有规定,这些区域是不能开放给外人参观的,就算是华农大的校长要来,我们也要一周提前打申请。但您之前帮我们的动物开刀手术,上次还因小熊猫的攻击受伤,我们许主任呈您的情,这次特地帮您争取到了这个参观的机会。”
他们终于走进那两座小楼,直到这时景旭才发现,两座小楼内部是打通的,有连廊相连,里面的装修风格简约且充满科技感,每扇门前都安装有工卡密码锁,有很多工作人员拿着厚厚的资料出出进进,行走如风。
他们一路目不斜视,最终停在了一扇紧闭的大门前,门上挂着标牌:【恒温观察室】。
领路的工作人员拿出工卡在墙上刷了一下,门应声而开。
不知为何,景旭忽然觉得有些紧张,但他还是定了定神,跟在殷九竹身后走了进去。
这间恒温观察室将近八十个平房,分为内外两间,由玻璃幕墙相隔。外间是观察室,几名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坐在电脑前聚精会神地盯着大屏幕;屏幕上所放映的画面,全部来自于内间恒温室的摄像头。
几只硕大的恒温箱陈列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每只箱子上都标定着不同的温度、不同的时间。
恒温箱都是透明的,顶部留有透气孔。箱子的底部铺了厚厚十几公分的蛭石,蛭石吸饱了水分,可以给予保温箱足够的湿度。
在那些蛭石上,一枚又一枚的蛋浅浅埋入土中,他们有的小如乒乓球,有的大如拳头。
现在,所有摄像头都转向了其中一箱蛋——这些蛋下圆上尖,共八枚,最前方的几枚蛋上出现了浅浅的裂痕。
“这是……”景旭吃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他心中隐隐有了一丝猜测,却又不敢相信。
“景旭,你还记得咱们做剖腹产手术的那只亚达伯拉象龟吗?”殷九竹望向他,笑着说出了答案,“它的宝宝们,终于要孵化了。”
……
陆龟体型大、寿命长,与之相对的,是它们极低的交-配成功率与极漫长的孵化时间。在野生环境下,陆龟生蛋后会深埋进土里,往往需要半年左右的时间才能孵化出来,甚至经常孵化到一半就夭折、发霉、感染各种虫卵病。
龟类虽然是卵生动物,但它们的孵化规则和鸡鸭完全不同。
鸡为ZW型染色体,在精-子与卵-子结合的那一刻便决定了那枚蛋的性别;而龟类并没有性染色体,它们是依靠孵化时外界温度,来确定龟宝宝的性别。
以28摄氏度为界限,高于28度孵化出来的是雌性,低于这个温度则为雄性。因为高温孵化快,所以最先出壳的都是雌性。
殷九竹和景旭没有打扰那些研究员们的工作,他们找了把椅子,在房间的后排坐下。
这是华城动物园第一次繁育亚达伯拉象龟,动物园上下都很重视。上次开腹手术,一共取出完整的龟卵十五枚,其中七颗以低温孵化,八颗以高温孵化。但龟卵孵化极为不易,它们在保温箱里呆了这么久,直到昨天才有两颗出现裂痕。
陆龟完整破壳时长在12-36小时左右,在这个范围内都算正常,一旦超过36小时就必须进行人工干预。现在,时间逼近24小时,龟壳上的裂痕逐渐扩大,但龟宝宝的头却迟迟没有出来,观察室的大屏幕前,焦躁感逐渐在人群中扩散。
有的研究员主张稳妥为上,不要干预自然规律,静待陆龟自己出来;但另一波人却担心人工控温经验不足,龟宝宝力气不够,想要提前进行人工破壳。
殷九竹并没有参与他们的辩论,她转头轻声问景旭:“如果是你,你怎么选?”
景旭沉默许久,摇了摇头,“……我选不出来。”
他说:“如果不经人工干预,小龟长时间不破壳,很容易憋死在里面;但如果人工干预,很可能弄巧成拙,让小龟吸收不尽蛋里的营养,导致早夭。”
殷九竹听完他的话,反问:“景旭,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悲观了?”
“……”
“你看,他们讨论的都是‘如何生’,你想的却是‘如何死’。”殷九竹双手一摊,“照你的话说,不管选哪条路,小龟都有很大可能会死,那他们还在这里吵什么啊,直接散场算了。”
景旭一时失语。是啊,他为何变得如此悲观?
殷九竹定定的望着他:“景旭,其实相同的事情咱们已经经历过一次了。破卵总是伴随着风险,那一次你是怎么面对的?”
男孩立刻读懂了她的意思——他们之前去陪小朋友放飞蝴蝶时,遇到了一只刚从蛹里孵化出的残疾蝴蝶,它是那么的美丽,但是它的翅膀却缺少了一半。
在面对那只蝴蝶时,景旭从没想过“它好可怜”“它飞不起来就要死了”,而是努力寻找方法帮它缝补翅膀,最终用糖纸重新送它飞上天空。
现在,那只蝴蝶做成的标本就挂在殷九竹的办公室里,可景旭却差一点忘了那种满怀希望的心情。
景旭知道,他被困住了——欢欢留在了新年的黎明前,他也被留在了那片黑暗中。
殷九竹又看向那些在孵化箱中的龟卵,它们莹白如玉,唯有顶部的裂痕证明它们并非中看不中用的装饰品,硬质的蛋壳下面,是随时会冲出来的澎湃生命。
“景旭,你要记住,”她声调轻微,如涓流缓缓流淌过他的心灵,“我们是兽医,我们不是神仙,我们无法逆转生死,更无法战胜自然法则。欢欢的离开和你无关,只是时间到了,它要走了。”
什么是自然法则?
当海风撑满船帆,船就会驶离港口;当果子熟透,它就会从枝头掉下。
这就是自然法则。
景旭不解:“如果我注定只是那些生命的旁观者,那我读了那么多书、一步步奋斗到现在、努力想要考取执照……这些付出还有什么意义?反正有我没我,该出生的还是会出生,该死亡的还是会死亡。”
殷九竹:“谁说没有意义?——当那些盛开的生命遇到伤害时,你可以帮助它们活下去;当那些垂危的生命即将落幕时,你可以帮助它们有尊严的离开。这就是兽医这个职业存在的意义。”
话说到这里,殷九竹抬手,本想摸一摸景旭的头顶,但她心里一动,她的手最终贴上了他的脸颊。
“景旭,我好像一直没有告诉过你。”殷九竹的视线落入景旭的眼瞳,四目相对间,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在慢慢升华,“你是我见过的,最赤诚、最坚贞、最阳光、最勇敢的人,永远不要质疑你的梦想,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兽医。”
……
在距离第一道裂缝出现在陆龟蛋上的第三十二个小时,其中一只小龟终于凭借自己的努力,成功孵化而出。
很少有人知道,成年后体重接近五百斤的亚达伯拉象龟,刚诞生时,它的身体直径只有区区十公分。宛如硬币大小的脑袋经过持续不懈的撞击,终于成功撞碎了封闭的蛋壳。
它睁开眼睛,第一次看向这个陌生的世界;它柔软的脚掌,第一次踏入崭新的天地。
它弱小却又强大,从此刻起,它漫长的生命拉开了序幕。
高清摄像头捕捉到了每一帧画面,这些影像弥足珍贵,观察室内,已经连续两个晚上没有睡觉的工作人员们大声欢呼着,不知是谁先鼓起了掌,很快的,整个观察室都被掌声填满了。
他们在庆祝什么?他们不止在庆祝繁育的成功,更是在庆祝一段历史的诞生。
“亚达伯拉象龟的平均寿命在一百八十年,”在嘈杂的人群之后,殷九竹和景旭相视一笑,低声同他说起小话,“可是我们这些呆在观察室里的人,没有一个能活到一百八十岁。——看,这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我们看着它出生,而它守着我们死亡。”
四季轮替,风云变幻。
生生不息。
“老师,你说错了。”意外的,景旭居然给出了另一个答案。
“我说错什么了?”
“它不是守着我们死亡。”景旭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砸进了她心里,“我们见证了它的诞生,但它何尝不是见证了我们当下的每一分努力?它不是我们死亡的守墓者,它是我们生命的延续。”
殷九竹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男孩,有那么一瞬间,殷九竹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现在的景旭,而是十年后更加优秀、更加成熟的他。
他成长得太快了。
殷九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她可以说出他身上很多的缺点,比如,他性格过于敏感,他太容易共情,他有时候会很冲动,他偶尔会幼稚……
但是当这些缺点被命名为“景旭”时,好像又通通变成了优点。
……怎么办?
她好像真的对这个比自己小六岁的男孩动心了。
第76章 病例七十六 心动定律
当殷九竹和景旭离开动物园时, 夜幕已经完全压了下来。
白天熙熙攘攘的游客群早已散尽,他们并肩走在寂静的路上,整个天地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在回程的出租车上, 景旭手舞足蹈地描绘着自己所见的景象,他讲那些见所未见的恒温设备,他讲那让他感动的破壳影像。与来时的颓废低落不同, 现在的他双眼闪闪发光,脸上满是憧憬与希望。
真好, 真好。
殷九竹望着面前的青年, 第一次觉得他是如此的可爱。
“九竹?……老师, 老师?”景旭叫他。
“嗯?”殷九竹回过神来, “怎么了?”
景旭说:“我刚才说, 我已经想好毕业论文的开题写什么了,我想以我在医院实习这几个月的经验为基础, 写一篇基层兽医院的相关论文。”
“这个题目不错。”殷九竹想了想,“你们开题报告什么时候交?”
“三月初。”景旭回答, “下学期开学后,学生要抓紧时间找论文指导老师, 确定导师后就要赶快交开题报告了。”
“三月份……”她喃喃, “那你的实习期是不是快要结束了?”
这个问题让景旭一下子收起了嘴边的笑容,他没说话, 只沉默地点了点头。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他们初遇时还是在夏天,一路携手走过秋与冬, 转眼就踏入了新的一年。
而随着新年一同到来的,还有景旭实习证明上的倒数日期。
正常来讲,二月下旬各大高校就要开学了,再往前推半个月就是春节, 春节期间他们医院放假休息,只留几个值班医护……也就是说,在春节来临前,景旭的实习就要结束了。
满打满算,他们相处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一个月了。
在意识到这点后,车厢内的两人同时陷入了缄默。
殷九竹不知要说什么,她侧头望向窗外,忽然发现有什么白色的东西飘落在车窗上。一片,两片,三片……无数片。
“下雪了!”司机师傅惊奇地说,“这雪下得真大!”
纷纷扬扬的雪片自天空落下,伴着夜风扑向了他们。车灯照亮了前路,那些雪花在车头灯光下纷飞追逐,如一群群有生命力的蝴蝶包围了夜色中的出租车。
这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这场雪憋了太久了,立冬时没有下,圣诞节时没有下,跨年夜没有下……偏偏在此时此刻落了下来。姗姗来迟的雪花妆点起这座城市,很快路边的树桠就挂上了白色的霜,有路人停下脚步举起手机,用镜头记录下这迟来的冬天。
景旭稍稍降下一点车窗,纷扬的寒风裹挟着雪片涌入车厢内,带来了无比新鲜的空气,呼吸间,冷冽的味道钻入肺腑。雪花顺风飘荡,沾上了殷九竹的长发,又很快在车厢暖气的作用下化开。
“老师,”景旭用目光追逐着她发梢上的雪花,斟酌轻语,“既然每个学生都必须选一个老师……那我能请你做我的毕业论文指导老师吗?”
这个提议让殷九竹有些意外,有那么一刻,她确实心动了,但很快她的理智回笼:“……抱歉,我要下个学年才正式入职,这学期没办法带你的毕业论文。”
车厢第二次陷入了寂静。
拐过最后一个路口,出租车缓缓停在殷九竹的小区门口。他们上车前就和司机师傅说好,先送她回家,然后再去景旭的学校。
殷九竹下车前,叮嘱景旭:“回去好好洗个澡、刮掉你的胡茬,你的休假结束了,明天还要去胡老师那里报道。”
景旭应下了。
殷九竹冒着风雪下了车,地面已经积攒了薄薄一层雪,鞋底踏在雪上,发出极轻微的嘎吱嘎吱声。
她踏雪离开,脚印蜿蜒。
眼看她就要走入楼道,景旭突然降下车窗,大声唤她的名字:“——九竹!”
殷九竹顿步,回头望了过去:“怎么了?”
漫天的雪花把景旭的声音送到她耳边:“九竹,我可以把你的名字写进毕业论文的致谢里吗?”
“……”
“我可以吗?”
殷九竹的眼底漾开一丝笑意,她没有卖关子,而是重重点了点头,郑重回答:“好,我很荣幸。”
……
殷九竹回到家中,推开房门,小鹦鹉边拍打着翅膀,翩翩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去阳台为它添了一次粮,这里是个观景的好地方,从这里可以看到那辆载着景旭的出租车在风雪中渐渐远离。车尾灯像是两盏摇曳在夜色中的小灯笼,照亮了他离开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