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不算短了,”秦姨没有哭,而是笑着开口,“你的小毯子我不会扔的,以后记得回来看看我。”
欢欢是一只幸运的狗,为了送别它,所有人都放下了新年的团圆饭,匆匆赶来医院见它最后一面。秦姨丈夫早逝,赶来送别的有她的儿女和他们各自的爱人,还有她牙牙学语的小孙女……
在这十八年里它陪伴了一个家庭三代人的成长。它见证了女主人挺直的脊背一点点变弯,长出满头白发;也见证了年轻的小主人日渐成长,组建属于自己的新家庭。
它活了太久太久,它拥有了太多的爱,也创造了太多的回忆。
——它来人间一趟,已经无憾了。
给病宠实行安乐死时,不建议家属在场,尤其秦姨年纪已高,让她亲眼见证欢欢的离开,她情绪激动之下很容易出危险。在漫长的告别之后,秦姨在儿子的搀扶下慢慢走出了操作室。
秦姨的孙女年纪还小,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倚在妈妈怀里,越过妈妈的肩膀,向着操作台上的欢欢伸出肉肉的小手,用稚嫩的童声喊道:“狗、小狗……”
妈妈掩住她的眼睛,快步把她带出了房间。
房门轻轻合上,房内只剩下景旭一个人。
他木然地低头,望着面前的京巴犬。欢欢的意识已然溃散,胸口急速起伏着,如破败的风箱,唯有它的舌尖还在一点一点的抽动,呼吸间有潮湿的热气喷洒在景旭的手心里。
它甚至不会眨眼了,那双被白内障遮蔽的双眸内只有一片雾色,景旭的身影就倒映在那片雾色之中。
景旭深深呼出一口气,稳住心神,按照操作规范先给京巴犬注射了戊巴比妥钠,一针下去,欢欢的呼吸明显放缓,已经陷入了深度麻醉之中,“就像是睡着了”。
他又伸手去拿第二针氯-化-氢,明明是如此轻的一剂药剂,落入手心却沉的握不住。药剂落在托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景旭握紧拳头,擦干手心里密布的汗水,再度拿起……这次,他不敢再犹豫,把药剂缓缓推入了欢欢的血液中。
十秒钟后,它的呼吸逐渐微弱,直到完全消失。
二十秒钟后,那双曾经看过人间繁华的双眼失去了光彩。
一分钟后,十八岁龄的京巴犬欢欢,正式宣告医学死亡。
“欢欢,对不起。”景旭抬手,帮它合上双眼,“没能让你看到新年的第一束光。”
……
当景旭拖着僵硬的步伐从操作室里走出来时,意外在门口看到了殷九竹的身影。
“景旭,你还好吗?”她神色关切地望着他。
身后的操作室里,传来欢欢主人们无法抑制的哭声;景旭抬起嘴角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丑,因为殷九竹在看到他的笑容后,立刻上前给了他一个深深的拥抱。
虽然这个拥抱只维持了短短几秒钟,但她身上的温度却留在了他的怀中。
“没关系的,你要是难受你就说出来,谁都有第一次。不要害羞,就算你哭都没关系,没人会嘲笑你的。”殷九竹的语言掷地有声,“记住,你没做错任何事,你是它的英雄,你帮它解脱了。”
“老师……”景旭有些意外,没想到殷九竹会当着其他同事的面抱他。这次,他脸上的笑容诚挚了一些,“我没那么不专业,当初选择了这个行业时我就知道,生老病死是常情。至少欢欢是在主人的宠爱下离开的,它比那些被虐待的小动物幸运太多了。”
“你真这么想?”
“当然。”景旭回答,“‘安乐死的目的不是为了终止生命,而是为了终止痛苦’——这是教科书上写过的话。作为医生,在适当的时候为病宠终止痛苦,这是我能为它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他的回答十分流畅,态度自然,就像是一名成熟的、已经见惯了生死的兽医师。
“你真让我……惊讶。”殷九竹抬头望着他的眼睛,轻喃,“你比其他人细腻的多、也善良的多,我本来还担心你走不出来。没想到,是我误会你了。”
美国有过统计,兽医这个行业的自杀概率和抑郁概率远超其他行业,因为兽医在工作中要经常面对安乐死。
从动物福祉的方向出发,安乐死可以帮助动物从病痛中脱离,是一种人道主义行为。但在施行安乐死过程中,给医生带来的心理压力远胜其他。
人类拥有着世间最丰富的感情,当你亲眼目睹一双双眼睛永远失去光彩,当你亲身见证一颗颗心脏停止跳动……没有人能够平静、平稳、平和地面对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在殷九竹得知景旭居然要独自一人为动物实施安乐死后,她立刻放下了手头的工作,赶到操作室外等他,就为了能够第一时间给他一个拥抱。
只不过,景旭的表现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他的态度……太过“成熟”了。这根本不像是殷九竹认识的那个热爱生命、会为动物共情的他。
“老师,抱歉我要先离开一会儿,我要把没用完的药送回药房销毁。”说完,景旭拿着手中的托盘走向了药房。
望着景旭逐渐远去的背影,耳边听着病宠家属的哭声,殷九竹心里的不安逐渐扩大。
……
在宠物医院里,病宠的离开是一件再常见不过的事情,尤其在流行病爆发的季节,一天之内甚至会有三四只动物死亡。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工作节奏,也习惯了生命的无常。
当太阳照常升起后,新的一年来临了。浸满消毒药水的拖布从瓷砖地面上划过,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没有休假的同事们无精打采地抱怨着新年还要值班,互相聊着昨晚的年夜饭……
没有人会记得,就在昨天,一只叫做欢欢的小狗离开了它热爱的家人——毕竟,那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
今天值班的同事不多,护士不够用,景旭被派去猫专科帮忙。
一只面容娇美的波斯猫戴着太阳花形状的项圈,被主人从猫笼里抱了出来。它有严重的口炎,主人约了今天全口拔牙。
因为牙痛,这只猫猫脾气格外不好,它不停地对着周围的医生护士哈气,露出锋利的爪子。它应激反应严重,一旦有人靠近,它就弓起后背,尾巴上的毛全部炸开。
猫专科的医生花费太多时间,才慢慢靠近它,然后抓住机会立刻把猫塞进保定毯里,只露出它的一只前爪。
景旭拿起提前准备好的诱导麻醉剂,针尖先推出一点液体和空气,然后向着猫咪慢慢靠近。
诱导麻醉是气麻术前必不可少的一环,景旭数不清楚自己推过多少针了,他早已烂熟于心,理应不会出任何问题。推完药后,猫咪会短暂地进入昏迷状态,“就像是睡着了”。
“小景,小景?!”和他搭班的医生突然叫他。
景旭如梦初醒:“怎么了?”
“你没事吧?”医生皱眉看过来,语气关切,“你的手怎么了?”
他的手怎么了?
景旭茫然低头——他持针的右手居然在不停颤抖。
看到这一幕,青年下意识伸出左手死死握住右手手腕,然而他不仅没能止住右手的颤抖,那颤抖甚至愈演愈烈!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和右手对抗着,他瞪着自己的右手,仿佛那是一个冰冷的怪物,仿佛那是一个邪恶的魔鬼。
他颤抖着,挣扎着,对抗着——突然,他的右手一松,麻醉药剂从他的手里跌落。
景旭的脸上褪尽了血色,额头满是冷汗,他死死撑住最后一分理智向医生道歉:“抱歉,我……我失陪一下。”
说完,他再也忍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立刻冲出了手术室。
……
“景旭进去多久了??”
殷九竹脚步匆匆,白大褂的衣角在她身后纷飞。她脸色严肃,为了方便行动,她一头青丝用钢笔挽成发髻,服帖地坠于脑后。
她今天上班晚,刚到医院,就从其他人口中听说了景旭的事情——在一场常规手术中,本应该负责麻醉的景旭突然从手术室里离开,然后冲进一间操作室反锁上门,谁敲也不开。
“进去快半个小时了!”一位护士惊慌地说,“备用钥匙在莹姐那儿,莹姐轮休,她正在赶过来的路上!”
殷九竹停步在操作室前——这间房间,正是昨天景旭实施安乐死的房间。
殷九竹又仔仔细细问了那位医生当时手术室里的情况,拼图一片片凑齐,她立刻意识到景旭出了什么问题。
她紧咬住下唇:虽然她早就猜到安乐死会给景旭带来极强的冲击,却没想到他会有这么严重的心理反映。
如果昨天景旭发泄出来还好,但他昨天强忍着没有在殷九竹面前暴露他的脆弱,结果情绪积压到现在,在他再次拿起针管时,突然如山洪爆发,再也无法抑制。
很快,莹姐拿着钥匙匆匆赶到。
“莹姐,不好意思麻烦你了。”殷九竹冲她点点头。
景旭在他们医院很受欢迎,莹姐也很喜欢这个充满活力的男孩,她压低声音,关切地问:“景旭没事吧?”
殷九竹神色肃穆:“有我在,我会让他没事的。”
她抬手敲门:“景旭,是我。”
“……”
房内没有任何回应。
殷九竹没有任何气馁,再度敲门重复:“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我能进去陪陪你吗?”
“……”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
“昨天我说过的话,我现在再重复一遍——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把它从痛苦中解救出来,你是它的英雄。”
这一次,房门内传来了一声模糊的声响。
有动静就好。殷九竹终于把高悬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手中的钥匙轻轻插-入锁眼,往右旋转了两圈,紧闭的房门应声而开。
殷九竹屏息推开房门,屋内一片漆黑,只能隐约看到在靠近操作台的墙角,有个身影席地而坐。
那是景旭。
明亮的灯光从殷九竹身后喷薄而出,冲破浓重的黑暗,一直蔓延到景旭脚下。
景旭抬头望去——殷九竹伴着光,来到了他的身边。
第75章 病例七十五 生生不息
生生不息
殷九竹强制性地给景旭放了三天假, 甚至收走他的工牌、拿走他的白大褂,赶他回宿舍休息。
胡老师知道这件事后非常自责,懊恼地说:“哎, 都怪我。我本意是想锻炼一下小景,却没想到弄巧成拙。我当时要是陪着他就好了,不该把安乐死交给景旭一个人去做。”
殷九竹安慰他:“您别多想。既然景旭选择了这条路, 那么总有一天他要面对安乐死这件事。您,我, 这个医院的所有人都有过相同的经历。他早一点面对, 也能让他早一点见证生命的无常。”
景旭回宿舍后, 殷九竹有些不放心, 特地给方博文打了电话, 让他帮忙照看一下景旭,注意一下他这几天的情绪状态, 多带他出去散散心,和其他同学聊聊天。
方博文很仗义, 满口答应下来:“殷老师您放心,我这几天就在宿舍里守着他, 绝对不离开他一步!”
挂断电话后, 方博文看向在宿舍里闷头大睡的景旭,顺着楼梯爬上二楼床铺, 推了推面朝墙躺着的景旭。
“老景、老景,殷老师对你也太好了吧?”方博文趴在他床头, 碎碎念道,“别人的带教老师可没那么细心,我听去其他地方实习的同学说,他们的师父一个比一个脾气差, 才不管徒弟的死活呢。”
景旭没应声,方博文也不在意,继续唱独角戏:“喂,你小子可不能辜负殷老师的一片心意啊,你给我快点打起精神来,听到没有?!”
他一巴掌重重排在景旭的后背上,景旭依旧没有反应,但方博文知道他肯定听到了。
景旭足足在宿舍里睡了三天觉,午饭晚饭都是方博文帮他从食堂带回来的。
三天后,景旭终于在方博文的死缠烂打下,重新踏出了宿舍楼。
不过几日的光景,他就清瘦了不少,下巴冒出一点点胡渣,眼睛下面带了一丝青黑。若其他人如此颓废,少不得被冠上“邋遢”的帽子,但他瘦下来后,却显得脸部线条凌厉了几分,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少年人的柔软稚嫩,更多得展露出成年人的模样。
意外的是,景旭居然在宿舍楼外见到了殷九竹。
她裹在一件浅咖色的厚呢子大衣里,因为一直呆在寒风中,她全身都裹着一股寒气,风吹乱她的长发,她抬手把一缕头发挽在耳后,目光柔软且平静。那一刻,景旭甚至分不清殷九竹是在等他,还是恰好出现在此时此地。
见到她,景旭有些惊讶:“老师,你怎么……?”
殷九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景旭云里雾里搞不清她的想法,但他的身体比理智先一步行动,立刻跟上殷九竹的脚步。
两人并肩走出学校,踏上了一辆公交车。
一路上他们什么都没说,殷九竹专心看着窗外的景色,景旭也缄默不言。公交车摇摇晃晃驶向目的地,下车后,景旭惊讶发现他们居然到了华城市动物园。
现在还是新年假期,动物园游客人满为患,既有一家几口携幼童出行,也有小情侣甜甜蜜蜜挽手而来。殷九竹和景旭夹在人群中,就如一滴水汇入大海,并不显得突兀。
景旭以为殷九竹带他来动物园,是来看看其他动物、散散心,他甚至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听殷九竹向他传授一些“爱动物更要爱自己”之类的大道理。
但殷九竹并没有这么做。
她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很客气地对电话那端的人说:“许主任,我们到了……嗯,嗯,对,两个人,谢谢您。”
他们在大门口等了大概五分钟,一名穿着动物园工作制服的年轻人匆匆走来,她交给殷九竹两张临时出入证,客气地说:“殷医生,这是给您二位准备的临时证件。您的事情许主任已经和我交代过了,我现在就领两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