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头上的伤口开始逐渐愈合,除了每日换药之外,不需要再缠着敷料了。她一头青丝如水般淌在肩膀上,景旭不由得想起自己帮殷九竹吹头发时,从她发丝上飘散出来的醉人香气。
……待搬走之后,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吧。
“正巧,我也有话和你说。”景旭苦涩地开口。
两人面对面坐好,一时间谁也没有出声。
“你先说?”
“你先说?”
“……”
“……”
“那我先说?”
“那我先说?”
好吧,两人也没想到,他们居然会有这样的默契。
殷九竹想着快刀斩乱麻,直言道:“不如一起说?”
景旭点了点头。
两人没有数一二三,只是望着对方的眼睛,就知道应该何时开口——
——“我们不能一起工作了!”
——“我们不能住在一起了!”
嗯????
第72章 病例七十二 中兽医
中兽医
殷九竹以为, 即使两人白天见不到,晚上也能见到。
景旭以为,即使两人晚上见不到, 白天也能见到。
哪想到世事如此凑巧,现在可好,两人白天见不到, 晚上居然也见不到……
景旭没有刻意挑“搬家”的日子。他找了个普普通通的工作日,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 就收拾好自己的行李。
“那……我走了?”景旭站在玄关外, 他单肩挎着背包, 厚重的外套穿在身上, 就像一个旅人即将远行。
“嗯。”殷九竹不知该说什么, 只能不轻不重的回了一个音。
当初景旭搬到殷九竹家中时,轻装而来, 只背了个大号双肩包,里面装了几套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一个月租期已满, 他离开时,居然也是轻装离开, 一个双肩包就带走了他的所有家当。
这套房子虽然是两居室, 但面积并不大,景旭刚搬进来时, 殷九竹家中突然多了一个大活人,觉得家里小到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厕所要抢, 客厅的电视要抢,就连阳台上的挂衣架都要抢。
然而当景旭离开后,她突然觉得家里空荡荡,就连聒噪的小鹦鹉都不能打破屋内的寂静了。
殷九竹站在阳台里, 望着景旭背着双肩包离开的背影,心里滋味复杂。路灯下,他的背影被夜色裹挟着,理她越来越远。
真是奇怪,这又不是生离死别,她怎么会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呢?
“这个混蛋,居然真的说走就走,也不知道回头看一眼。”
旁边的小青椒懵懵懂懂,不明白为什么它的另一个主人居然会一个人离开,从它被殷九竹接回家那天起,在它的印象里,男主人和女主人就24小时黏在一起,一起工作、一起吃饭、一起回家,从来没有分开过。
它落在殷九竹肩上,伸长脖子往窗外望着,急着啾啾直叫。
殷九竹抬手弹了它小脑袋瓜一下:“他是傻狗,你是傻鸟。”她坏心眼地吓唬它,“景旭走了,他不要你了。”
小青椒听懂了,着急地扇动翅膀上蹿下跳,幸亏阳台有窗户,否则这小家伙可能真要和景旭一起私奔了不可。
小青椒一着急,人语鸟语轮番上。
只听它喊:“囡囡,囡囡,囡囡!”
殷九竹不理它。
它又喊:“囡囡,囡囡!你真漂亮!你真漂亮!”
这段话景旭翻来覆去教过小青椒好几遍,希望能靠这只傻鸟替自己向殷九竹传递心意。哪想到直到他走了,这小绿鹦鹉才开窍。
殷九竹怔怔地看着小青椒,听它用酷似景旭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那句“你真漂亮”,心里万千滋味回荡。她不愿再想下去,理了理裙摆,起身回到了客厅。
她不知道,就在她刚离开阳台之后,原本正冒着寒风往小区外的青年也停下了脚步,回身望了过来。
景旭望着空无一人的阳台,只有那熟悉的绿色鸟儿还在鸟架上蹦蹦跳跳。
哎。怎么刚分别,现在就开始想念了呢?
……
和景旭搬家一事相比,景旭要调到其他科室则是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虽然高大尚对天发誓,这次借调只是暂时的,最多两周就会把景旭送回来,但殷九竹对此表示怀疑。如果景旭表现太好,对方科室舍不得放人了怎么办?如果景旭觉得跟着其他老师能学到更多的知识,不愿意回来了怎么办?
正因为此,殷九竹在医院几大科室里精挑细选,最终拍板给景旭定下了一个“既能学东西,又不会让他想叛出师门”的科室——中兽医科。
没错,“中兽医”。
很多主人第一次带着病宠上门看诊时,都会惊讶于爱宠之家医院居然有一个专门的中兽医科。在国外,中兽医名声不显,但是在这片土地上,由历史和文化孕育出的中兽医之法,流行了上千年。
中兽医以针法、灸法为主要治疗手段,有大量临床数据表明,针灸疗法在治疗动物肌肉骨骼类疾病有奇效,如脑梗后的半身不遂、面部偏瘫、以及腰椎间盘突出等等。
比如柯基犬、腊肠犬这类脊骨过长且四肢短小的犬,患有腰椎间盘突出的概率远超过一般的犬种。甚至有的时候,狗狗只是从沙发上跳到地上,就会挫伤脊骨。狗狗患病后,临床表现为后驱瘫痪,只能靠前肢拖着后肢行动,甚至连屎尿都无法自理。
这种病若是在普通兽医手里,只能靠开刀治疗,但是在中兽医科,只需要几个疗程的针灸,就可让病宠再次站立,重获新生。
在所有科室里,就属中兽医诊室墙上的锦旗最多,大锦旗叠小锦旗,红锦旗套金锦旗……景旭第一次走进诊室时,被这整整四面墙的锦旗震撼住了。
爱宠之家华城分院中兽医科的胡医生,是一位有着四十多年临床经验的老大夫了,就连殷九竹见到他,都要尊称他一声“胡老师”。
胡老师个子不高,随着年纪渐长又矮了几厘米,个子刚过一米六,是个和善的小老头。因为常年与针具为伍,他的大拇指和食指的指腹上有很明显的凹槽,十根手指也被艾灸熏得发黄,身上不论何时都飘着一股中药味道。
胡老师的小徒弟最近请婚假回去结婚,他们科室一下没了趁手的助手,他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又不好搬上爬下的,现在景旭被分到他们科室,他真是举双手双脚欢迎。
“小景同学啊,你之前了解过针灸治疗法吗?”胡老师常年保温杯不离手,杯中飘着一截党参片儿和两颗红枣,他低头喝茶时,升腾的热气把他的眼镜片镀上了一层雾气。
在这位老前辈面前,景旭一点不敢夸大,实话实说:“我了解的不多。学校有这方面的选修课,但是没有相应的实践机会,我虽然能背下穴位谱,但没有实际取过穴,对入针的手法、深度、留针时长都没经验。”
胡老师点点头:“中兽医难学,不同品种的动物穴位也不同;就算是相同品种的动物,体型大小、脂肪薄厚都会影响押穴的准确度。我的徒弟用了三年时间才学了皮毛,你来我这里就两个星期……算了,就帮我打打下手吧。”
这样就算收下景旭了。
来中兽医科室看病的宠物所患病症都差不多,约有一半都是腰椎间盘引起的后驱瘫痪。胡大夫用针功夫出神入化,一个疗程大约5-8次针灸,基本上每次疗程结束后,病宠都能恢复健康,正常跑跳。
眼看主人哭天抹泪地抱着瘫痪的狗狗走进诊室,又喜笑颜开地牵着四肢灵活的狗狗离开,这种成就感有谁能拒绝呢?
景旭每天在中兽医科都干劲满满,脸上阳光普照。
与他相反,殷九竹在离开他之后,颇有些不适应。
“景旭,今天早上那个粪便化验结果出来了吗?你去化验室取一下,顺便帮我去药房取个药。”殷九竹视线盯着屏幕上的英文资料,一边随口嘱咐道。
然而她的话音落下很久,也没听到那道熟悉的应答。
殷九竹下意识回头寻找,却发现诊室里空荡荡。
“……”她怎么又忘了,景旭被她亲自调去了别的科室,她现在成了“光杆司令”了。
景旭到了新科室后,每天忙得脚不点地,两个科室午休时间错开半小时,甚至连午饭时也见不到对方的影子。两人明明在同一家医院里,一天却连话都说不上几句,好几次殷九竹在走廊里与他擦肩而过,看他如风一样跑去化验、取药。
虽然她早知道景旭性格好,但亲眼见到他如此快速地融入另一个科室,她心中难免复杂。
亏她还在担心他去了新科室适应不适应、跟了新老师能不能多学点东西,现在看来,原来只有她在杞人忧天。
“我究竟在瞎操什么心呢?”
殷九竹自嘲的笑笑,重新打点起精神,继续专注着处理案前的工作,把景旭的身影驱逐出脑海。
冬日午后的阳光落在办公桌上,暖融融的;桌旁的鸟笼里,小青椒正蹲在架子上安静睡觉——看,就算没有景旭,她的工作和生活照样不受影响。
若是让景旭知道了她的想法,他一定会大呼冤枉。
他之所以这么忙碌,纯粹是为了用繁忙的工作压过心里的想念。他不想让殷九竹觉得,自己离开她后就成了不会独立行走的废物。
天知道,他究竟有多想回异宠科呀!
……
在中兽医科上班的第五天,景旭遇到了他的(实习)医生生涯里年纪最大的一只狗。
它叫欢欢,十八岁了,是一只京巴。
好像每个人的童年里都有一只叫欢欢的京巴犬,往前推二十年,那时候京巴犬可是不折不扣的“街犬”,街坊四邻都爱养这么一只走路慢悠悠、侧脸扁平、牙齿地包天的小白狗。
但是很快,泰迪来了,金毛来了,哈士奇来了,女王的柯基也来了……这些模样漂亮的洋犬迅速占领了宠物市场,直到最近几年,才有人后知后觉的发现:街上怎么再也见不到京巴犬了呢?
欢欢一身雪白的长毛,打理的干干净净,长毛如丝缎一样顺滑,一看就是被家人娇养的狗。只可惜它一双眼睛雾蒙蒙的,瞳孔之中裹着一层浅浅的白雾,这是典型的白内障症状,不过联想到它的年纪,出现白内障也在情理之中。
欢欢没让人抱,晃晃悠悠自己走近了诊室。
它走路姿势很奇怪,右前腿、右后腿无法弯曲,仿佛身体上杵了两根木棍,时不时就要踉跄一下。
陪着欢欢来看病的是一位老阿姨,她手里还拖着一个买菜的布袋车,车里放了不少蔬菜,看样子是刚从菜市场回来。
“欢欢来啦?”胡老师见到欢欢的主人,像是见到老朋友一般,态度熟稔的同她攀谈,“最近欢欢吃喝排泄怎么样?都正常吗?”
“正常、正常,我每天用羊奶给它泡一点狗粮,再给它煮这么一块鸡胸肉,一天两顿,下午还要吃点水果。”老阿姨伸手摸了摸欢欢的脑袋,笑着说,“我都和我们欢欢说好了,欢欢要再坚持坚持、多陪我几年呢!”
景旭很有眼力界儿的把欢欢抱起来,轻轻把它放到了针灸台上。
宠物专用针灸台是一个工字型的木制架子,外面包了一层橡胶软垫,宠物会以骑跨姿势固定在上面,不能随意挣动,方便兽医施针。
毕竟是老客户了,胡老师对欢欢的情况很熟悉,他边捏它的肌肉帮它放松,边和景旭介绍它的情况。
“我在上家医院工作时就认识欢欢和它的主人了。欢欢三年前突发脑梗,虽然救回来了,但脑梗引起了右驱瘫痪,完全无法自理。”
单侧瘫痪是脑梗的常见症状,欢欢生病后主人不离不弃,辗转多家医院求医,终于在其他狗友的介绍下认识了胡老师。胡老师针灸疗效显著,在经过长达半年的治疗后,欢欢重新站了起来,虽然现在走路还是很僵硬,但能吃、能玩、能正常排泄,愈后效果极佳。现在它每个月都会来医院针灸一次,算是调养。
“景旭,你仔细看我的针法——”
中医用的针具分为好几种,圆利针、三棱针、穿黄针……胡老师用的是最细的毫针,针体粗度不到1mm。他左手拇指指尖以切押首发抵住穴旁皮肤,右手持针,手腕似是轻轻一抖,那细如毛发的针具就精准地穿透皮肤,深入肌理。
动物的穴位和人类的穴位有些不同,需要按照它们的解剖特征来取穴。从腰荐十字部正中的百会穴,再到髋结节旁的雁翅穴、荐尾椎之间的尾根穴,乃至后三里、曲池、抢风等穴位上都密密麻麻布满了细细的毫针。
胡老师运指如锋,谈笑间他就轻轻松松刺入了十几根毫针,手法精准,景旭在旁看得如痴如醉。
欢欢已经非常熟悉这套流程了,舒舒服服地趴在针灸台上,闭目养神,倒是真像一个小老头。
景旭转念一想,欢欢都十八岁了,以狗的年龄来算,它确实是个老爷爷了。
半小时的针灸时间很快过去,景旭麻利的拔掉狗狗身上的针。胡老师手法极好,针眼几乎都没怎么出血,他把欢欢身上收拾干净,重新把它抱回地上。
欢欢向胡老师摇了摇尾巴,试着走了几步——别说,它的走路姿势确实比刚来时好些了。
胡老师笑眯眯冲它告别:“欢欢,舒服多了对吧?咱们下个月再见啊。”
欢欢冲他“汪汪”叫了两声,像是在和自己的老朋友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
欢欢跟在它的主人身后摇摇摆摆地离开了,望着两个“老人家”慢悠悠离开的背影,景旭喃喃自语:“这么长寿的狗,我还是第一次见……可惜下个月它来看诊,我就不在这里了。”
胡老师“哦”了一声:“想下个月再看到欢欢?很简单,你留下不就好了?”
景旭:“……?!”
“我这里常年缺人,小景,我看你对针灸挺感兴趣的,你要不要干脆来我这里?我年纪也大了,就收你当关门弟子怎么样?以后你就是我最小的徒弟,你那些师哥师姐都得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