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幸珝!”方美君气得追到二楼她房间,卡在门口不让她关门,“你这脾气现在是越来越臭了!我叫你少抽点还有错了?”
“我是受不了你像个喇叭似的,岳琦班里47名被你吹得像全省47名,我听着嫌丢脸。”方幸珝干脆不关门了,径自去衣帽间换下衣服。
方美君轻哼,慢步跟过去,靠在门框:“你知道什么?琦琦成绩不好,多少人看我笑话,岳家那边的,还有琦琦爸他那些生意伙伴的老婆……虽然我们不靠高考成绩也有大学上,但现在实打实有了几分起色,当然得让别人知道啦,我方美君的儿子,不比别人笨。”
实打实的起色……方幸珝真是被她逗笑。
“不是我说你,”方美君拿手指戳她,“你对弟弟就不能多鼓励点?整天冷嘲热讽的,能激发他的潜力吗?”
“哦,他的进步是你鼓励出来的。”
“啧……好,我承认,他是比较听你的话,你教得比我好。那他现在能学进去了,知道认真了,你就要多督促着,多鼓励着。你要紧着点你的亲弟弟,少把时间浪费在外人身上,知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走?”方幸珝打断方美君的喋喋不休。
“明天晚上的票。”
方幸珝又笑。
方美君哪里看不出女儿的讥讽,忍不住以过来人的口吻说道:“男人都是这样的,但凡成功点的,都得看紧了。那些老实本分的,都是别人看不上的。你以后就知道了。”
她话锋一转:“对了。听说,闻旭廷离婚了。”
“所以呢?”方幸珝语气冷了。
“他没找你?”方美君试探着问。
“你这么想他,不如自己去找他?”
“你这说的什么话。”方美君顶不住女儿利刃般的眼神,扭了个身,去她的软塌挨坐下来,自顾自地说:“如果他回来找你,那对你来说是最好的归宿了。毕竟,你当初要做手术也是他的责任。我觉得他对你不是没有感情……而且,琦琦爸说他那时羽翼未丰,四处受限,现在不一样了。”
方幸珝刚卸掉了口红,听到这话,便丢下了卸妆棉,转身盯着软塌上那个殷切望她的娇柔贵妇。
她笑了笑,抹去血色的面容尽是冷厉:“方美君,是对我好,还是对你们好,对岳家好?”
方美君看向别处,揪着细白的手指,不答。
方幸珝逐客:“你该出去了。”
“等等。”方美君拉住她,嗔怪地望她两眼,从自己手袋里摸出钱包,再从中抽出一张银行卡来。
“这个给你。”她说。
方幸珝冷眼:“什么意思?”
方美君把卡塞进方幸珝手里:“里面是三百万。我手里的现金积蓄不多,也不会理财,你来打理吧。以后我要是用不上,这笔钱就是你的了。如果我需要,你再把本金还给我吧。”
方幸珝无言,但没拒绝。
方美君又说:“我是你妈妈,自然是为你好的。”
很少遇到这种无言以对的情况,方幸珝木着脸,正考虑要不要作答,来电铃声恰在此时响起。
方幸珝接起。
“岳辰家长你好,我是他的班主任。岳辰刚才和同学打架了,麻烦你到学校教务处来一趟。”
“……”
房间里安静,方美君听得清楚。
“成绩比琦琦好有什么用,转头就惹事,所以我叫你少花时间管他,心思多放在弟弟身上,妈妈说得没错吧。”她终于扳回一城。
方幸珝:“……”
……
谁能想到,两个小时前还在风光受赞的人,两个小时后就站在教务处听训呢?
方幸珝到的时候,何云鸿的家长早来了,围着自家鼻青脸肿的孩子心疼地直叫屈。岳辰一个人被孤立在一旁,他背着手站得笔直,眼睛盯着地面,别人怎么问怎么骂也不出声。
方幸珝来到他身边,他还是不作反应,视线钉地板上,犟得像头牛,浑身脏兮兮皱巴巴。
方幸珝什么也没说,抬手捏着他下巴,把他脸蛋和整个脑袋瞧了个遍。
嘴角裂了,额头擦伤。
长袖长裤也看不出什么来,方幸珝在他手臂后背随便锤了几下,他除了第一次表情抽了抽,之后几次眉头都不皱,更别说呼痛了。
能忍得住,看来没啥问题。
对比起隔壁同学的样子……方幸珝得出结论:两边都没啥大事。岳辰打赢了。
她安下心来,认真听讲。
“……这个事情,事态比较恶劣,肯定是要处分的。两位同学呢,到现在不肯承认错误,也不肯交代事情经过,态度不良,按照规定,是要予以留校察看处分的。”教导主任身形清癯,瘦长的脸上沟壑丛生,严肃至极。
留校察看是仅次于开除学籍的处分,何云鸿和岳辰都算是班里的积极分子,两边的班主任都不希望自己的学生将来受到影响。他们积极调解,教导主任有所松动,最终决定让两人分别负责下一周篮球场和升旗广场的清扫工作,并将处分下降一级,变为记大过,如果之后两人不再犯错误,学校会在高考前撤销掉处分,不记入档案。
何云鸿在班主任和父母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认了错,作了口头保证。
岳辰还是那副要盯穿地板的德行,他压着嗓子说:“我愿意接受学校的处分,并保证以后遵守校纪校规。”
他的态度引起了何家父母的不满。
“这个同学应该受到更大的处分才对吧,不然对我们孩子太不公平了。他先动手把我们家何云鸿打成这样,一声道歉都没有,态度恶劣!”
“我错在违反学校规定。我不会跟他道歉。”岳辰抬起头,这话说得斩钉截铁。
何母马上说:“主任,您看看,他这样不服管教,以后难保不再犯错!”
“这样吧。”方幸珝沉静地开口,“岳辰今天晚自习就不上了,我带他回家教育。岳辰,”她转向那个站得直挺挺紧绷绷的少年,“你先出去,回班里收拾东西。”
岳辰一动不动,不忿地看着她。
她冷淡重复道:“出去。”
他转身出去的时候,眼都瞪红了。
方幸珝收回目光,面向何云鸿一家。
“何同学的家长,这次的小冲突,岳辰对您儿子造成的任何身体上的伤害,我们都会负责。至于其他不合理的要求,我们肯定是不能接受的。”
何母针锋相对:“你是说,让先动手的人道歉,是不合理的要求?”
方幸珝看向何云鸿:“何同学,你觉得,岳辰需要向你道歉吗?”
何云鸿转开脸,沉默以对。
方幸珝说:“我不认为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矛盾,是岳辰单方面的责任。我们岳辰一向跟同学相处得很好的,既然他们都不愿意交代事情经过,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明,何同学也认为自己的行为算不上坦荡?身体上的伤看得见,精神受了损失又怎么赔偿呢?如果你想诉诸其他途径,我们会奉陪到底。”
停顿的间隙,方幸珝将手袋从右手换到左手,以便对方能看得更清楚——她出门前把方美君的稀有皮带上了。
效果还可以,她看到何母眼神震了震。
她继续说:“不过我还是希望不要过多地影响孩子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承担得起。”
第二十七章 糯米圆子
“你是不是跟他们道歉了?!”
这是岳辰今晚对方幸珝说的第一句话。
方幸珝冷冷地说:“我做事还要跟你交代?”
岳辰不说话了。
上车后他系安全带, 方幸珝余光瞥见他嘴角、额头的伤颜色又深了点。她心里来了气:“你跟人家打架,伤了脸是他亏还是你亏啊?”
他比她还气:“亏了就亏了。”
方幸珝当下就想拿手袋砸过去。下一刻则为自己的想法不齿。
她对自己默念:我是个成熟的成年人,我不能同他一样幼稚。
车开出五分钟, 过了第一个红绿灯,她平静下来。
“你还记得你叫我来参加家长会的初衷吗?”
岳辰没说话, 但方幸珝察觉他身体晃了晃。
她接着说:“在学校里, 在岳家, 至少到你高考, 你的所作所为都跟我有关。如果你下次再继续意气用事, 那就是再让我去给你兜底,让我丢脸。一损俱损,懂吗?”
车轮碾过落叶沙沙, 他沙哑的声音黯然响起。
“对不起。”
又一次路过这条家和学校之间必经的林荫道。方幸珝蓦地记起,上一次他坐在副驾和她一起经过这里, 是中秋节前一天, 她去网吧赶他回家。那时他误会她厚此薄彼, 只为岳琦打算,而不把他放在心上。
其实关于这一点, 方美君看得比他明白得多。
冬天的气息近了,银杏叶颤抖着旋落至前挡, 又扑腾着飞走,犹如伶仃的蝴蝶翅膀。
她想起那首歌。
“看着蝴蝶扑不过天涯, 谁又有权不理解。”
她又哪里需要他的道歉呢。
“能告诉我原因吗?”她问。
他摇头。
“那今晚还要我跟你一起自习吗?”她又问。
他这回没摇头,也没答应。
方幸珝帮他做了决定:“那今晚你就自己好好调整, 明天照常上课。不是多大事,你不要太受影响,以后沉稳点就是了。”
“不管别人怎么样, 你应当有个不错的未来。”下车前,她这样对他说。
她的乌发在夜里泛着细腻的光。他在后面看着,直想发颤。
从小到大,没有人觉得他会有一个好的未来,连他自己都不敢想。
是她在他心中埋下了这颗种子。
他愈想快些成长,愈发觉自己幼稚、愚妄、无能。想拢住那束光,想为她挡风挡雨,转眼自己却轻易被摧折。
……
晚十点多,有人敲响了方幸珝的房门。
她从一桌事务中抬首,不自觉笑了笑。
还是来找她了啊。
她原想开口叫他自己进来,思绪一转,亲自起身过去开门。
“姐!”岳琦的大脸出现在她眼前。
“……”方幸珝缓缓后退了一小步,倚着墙柜,“干什么,大呼小叫的。”
“你是不是骂岳辰了?!”
方幸珝凝眉瞅着他。双手叉腰,眼睛瞪得像铜铃。
怎么着,现在小屁孩一个两个胆敢以下犯上都来质问她了?
“骂了,骂哭了,怎么样?”
铜铃闪烁,岳琦脱口而出:“方……”
方幸珝:“嗯?方什么?你叫啊。”
岳琦大口吸气:“姐,好姐姐,你骂错了!”
方幸珝抱手:“说。”
这下岳琦倒吞吐起来,抓耳挠腮,又忿忿看她。
“不说就走。”方幸珝拉过门把,作势赶人。
“等等等……”岳琦大口吐气,像是终于忍无可忍,他说:“何云鸿有个堂哥,叫何至伟,你认不认识。”
这话字面上是问句,实际上,岳小爷的两个铜铃闪得堪比出警灯。
“算认识。”听到这,方幸珝也想明白了大概。
“果然如此!”岳琦对姐姐露出了怒其不争的哀怨,“我就说岳辰平时在学校脾气这么好怎么突然跟人打架呢!他是为了维护你!他有情有义,你还骂他!”
这个线索,岳琦自然是从第三个当事人,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何云鸿好友那里打听到的。他琢磨着,就算学校的处罚已成定局,好歹在家里不能让岳辰蒙受不白之冤。对方不愿意做有损兄弟的事,他费尽嘴皮子,才问出了几句话。他又从别处探到了何云鸿堂哥的基本信息。
只言片语,加上岳琦对他姐秉性的了解,已然足够。
正义之火燎原,岳琦昂着头对他姐说:“你得跟他道歉。”
“行了,我没骂他。”方幸珝抬手揉乱岳琦的一头杂毛,又把他脑袋强行压低,“收起你的正义感,以后遇到类似的事情也不许向他看齐,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轻重缓急。”
脑袋被□□了一番,岳琦的气焰都被压没了,只得撅着嘴,略有不服又无法反驳地无意义点头哦噢。
“没骂他就好……那,那这个处分会不会对他以后有影响啊?”
“只要他之后都安分守己,就没事。”
“哦……”
方幸珝看他傻不拉叽的,便推他走了:“走吧,洗澡,学习,或睡觉。”
被推出几步,岳琦又气不打一出来,回头恶狠狠地警告道:“方幸珝,你,你自己在外面别乱来行么,别人说话不好听的!”
方幸珝好笑道:“人微言轻听过么?一个人,他说的话有没有分量,主要看他所处的位置。一只狗远远地朝你吠几声,你也要搭理?”
他人之凝目,不过盏盏鬼火。若是万事都听他人评判,她早该不知如何自处。
一整天下来从称心快意到鸡飞狗跳,大晚上还要跟小孩做心理建设灌输价值观,方幸珝发觉自己是愈发地像一个家长了。她敢说,这个家里真正的家长为小孩费过的口舌一定没有她多。
都说,家长是跟孩子一起成长的,她现在深切理解了。说是她回家来看小孩,其实他们俩又何尝不是带着她走向她未曾细看的内心世界呢。有些话,也是在说出口之后她才理清了自己的想法。
他们处在十七八岁的矇昧,她也困于无形的囹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