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所及的一切都在告诉着单鸣明:她正在进入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所接触不到的陌生之地。
这辆面包车所开过的路是颠簸的。那让单鸣明甚至都没法在车上坐稳了。这不是她所适应的。但这辆车上的其他人却是都很习惯这种颠簸了。就连陈锋都不会像单鸣明一样,显得和这里如此的格格不入。
单鸣明不禁带着些许的紧张,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
见她的手机在这里依旧信号很好,她才稍稍放心了些。
单鸣明正要把手机收起来,陈锋就拉着她的手,让她把手放到了座椅背后的那个把手上。
“坐不稳的话,可以拉一下。”
单鸣明看了陈锋一会儿,而后才点了头,并把放在把手上的右手收紧了。
“一会儿,我请你吃牛肉米粉吧。那家店里的牛肉米粉,特别好吃。米粉上会放好多块红烧牛肉,但一碗米粉还是只要九块钱。”
在面包车的不断颠簸中,陈锋对单鸣明说出了这样的话。她带着笑意向单鸣明描绘起了这个小县城。
作为一个在大城市里打拼了数年,过年也不爱回家的职业女性来说,她对于这样一个小县城的熟稔实在是已经到了让人有些生疑的地步了。
从她的言语间,单鸣明能够感受到陈锋不是几年前来过这里,而是在这些年里,一直会来这儿。
在面包车到了那个小县城之后,陈锋就带着单鸣明走进了县里。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仿佛陈锋先前向好友所描述的那般。
陈锋带着好友去到了那家由一位大娘开的米粉店,她点了两份牛肉米粉、一碟凉拌黄瓜、还有一碟老醋花生。
当米粉上桌的时候,已经把所有疑问都憋在心里等了半天的单鸣明终于忍不住了。
她问:“你大老远的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我吃这碗米粉?”
陈锋那替两人拿筷子的动作顿了顿。
她原本以为那句话会很难说出口来。可当她带着自己的好友走过了这趟堪称翻山越岭的旅程,面对眼前的这幅景象,她竟觉得和单鸣明提起自己的妹妹已不是一件那么难的事了。
于是陈锋便带着那份平和,说道:“我是带你过来看我妹妹的。”
单鸣明几乎要把那句“你妹妹不是刚被华信科技的研究院录用吗?怎么可能会在这里!”脱口而出。
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了什么。
这是一个她待了半年也没有真正熟悉的世界。
在她的四周,也还有着很多很多被她忽略了的秘密堡垒。
属于这里的一切的一切,包括万事万物的逻辑都似乎是与她所熟知的那个世界不同的。
陈锋将浇在米粉上的红烧牛肉以及汤汁绊进了米粉里,说道:“明明,你一定没想到吧?我其实……还有个妹妹。但我也是在我念大学的时候,才知道的这件事。”
单鸣明不敢再说话了。
她甚至都不敢看向陈锋的眼睛,生怕对方能够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不属于“单明明”这个身份的异样。
终于,也轮到单鸣明在这个世界中掩饰真正的自己了。
但幸好,此时的陈锋也没有在看着她。
这一刻的她,仿佛是在同自己的过去进行着交谈。
“我爸是他们家的长子,我奶奶一直都希望他能有个儿子。但……那阵子不是推行计划生育么,我爸那时候又还有编制,我爸和我妈的头胎生了我,他们还想要有儿子,就不那么容易了。”
陈锋接着说了下去:“我出生之后,他继续在城里工作,把我妈和我都放在老家。那两年,我妈过得很艰难。”
单鸣明的呼吸变得深沉起来,她渐渐地抬起头来,看向陈锋,仿佛是在问她一些问题。一些……她还没能想好,也没能把字句组织清晰的问题。
但没关系,陈锋明白她想知道的是什么。
陈锋说:“我奶奶天天在院子里骂她,说她没用、生不出儿子、要让他们家绝户了。老家的亲戚全都联合起来,欺负她一个。”
说着,陈锋就终于把她已经绊了好一会儿的米粉夹起一筷子,放进嘴里。
在咀嚼了一会儿后,陈锋才又接着道:“后来,我妈就在我爸过年回家的时候,又怀孕了。”
这是一段陈锋向所有人都隐瞒了的过去。
她和单明明的关系是很好,然而她还是没有和单明明提起这些过去。
可两人在前一天下午的那次甚至能称得上是“冲突”的不愉快却是让陈锋很想把这些告诉对方了。
陈锋:“为了躲计生委的人,我妈就回了娘家,把我丢在奶奶家。但后来,我妈生的第二个孩子,还是个女孩。他们就把我妹妹送走了。”
单鸣明不禁深吸一口气。而陈锋的话则还在继续着。
陈锋:“他们把我妹妹送给了……隔壁村的一对年纪很大了也生不出孩子的夫妻。我想,如果当时我妈生的是个儿子,会被送走的,就该是我了吧。”
她并不是想要诉苦,而是纯粹想要告诉她的朋友,自己为何会那么的“可恨”。
陈锋又道:“如果当年我们家也能找到关系测性别,我其实是不会被生下来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应该就是你说的那种‘姐姐’了吧。”
时隔多年再说起这件事,陈锋已不再恨了,她也早没了刚刚知道这件事时的震惊。她似乎……已经同这个世界和解了。她也必须得和解,否则她就没法好好地生活下去了。
陈锋说:“在知道这件事之后,我消沉了很久。因为人想要接受这种过去,其实不是那么容易的,对吧?但我现在,已经接受了。”
当单鸣明听到这里的时候,她内心的震撼或许是大于酸涩的。
她问:“接受什么?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
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话语间已没有了控诉,而是纯粹地想要知道陈锋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她的这句话却是逗笑了陈锋。她又吃了几口还热乎着的牛肉米粉,说:“不。”
远处,卡车发动机的声音渐渐地靠近了这里。
陈锋则也在想了想后说道:
“是接受我可能在二十多年前就被打掉,也接受了我本来应该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送走。所以,在我听说了你姐姐的事的时候,我才会……很难给到你回应。
“因为这些都是我已经设想了很多遍的事。我也对这些事,很熟悉了。它就是个事实,没什么特别的事实。”
那辆满载着蜜瓜的卡车开到了她们所在的这家米粉店前。
又或者说,它是停在了那家县城里的水果集贸市场的门前。
一个衣着朴素、肤色偏深的,脸上还晒得红彤彤的年轻姑娘从货车的副驾驶座上跳了下来。
她才一出现,就完全吸引到了单鸣明的目光。
因为,她和单鸣明记忆中的,陈锋的妹妹长得有些相似,可给人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
而坐在店里的陈锋则也看着那个女孩,目光温柔。
“看到那个女孩了吗?”
当陈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个女孩刚好跟自己的同伴一起,亲自去搬货车上装着的水果。
“她叫胡琳,我妹妹。同父同母的妹妹。前年刚从农业大学毕业。”
第144章
琅俨/文
不远处的那个女孩才一下卡车就开始了忙前忙后。
她的个子不高,看起来似乎还不足一米六,可她的力气却是很大。那一箱箱的水果让她搬起来,速度居然完全不比她的男性同伴要慢。并且,在搬动着那些水果的时候,她的脸上还能有着笑意。
当阳光照上她的脸颊,她看起来就仿佛是一道融融暖意。
而在单鸣明和陈锋所坐着的那间米粉店里,她们两人则是坐在那里,带着各自不同的心情看着眼前的情景。寒风吹进店里,阳光却没有也照进那里。
那便与正忙碌着的胡琳形成了一静一动,一冷一暖的两个世界。
胡琳在帮着搬了几箱蜜瓜之后,就拿出了平板电脑,似乎是在核对着什么,也痛里头的摊主们说起了话。
陈锋便是在此时开口说道:“她很聪明,也有情有义。收养了她的那对老夫妇,在收养她的那年就四五十岁了。所以她……很小就很懂事了,也一直会帮着家里干活。既干家务活,也干农活。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她的爸爸生了病。那之后,她的妈妈就既要照顾爸爸,又还要养家了。
“她原本想要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补贴家里。是她的班主任老师把她拦了回来,让她只管好好去念高中,别的事,老师会帮她想办法。然后,她的老师就通过当地的一个项目,帮她找起了资助人。”
陈锋在说的,是一个在贫穷的村子里长大的普通女孩的经历。
这个故事太普通了。普通到你只要稍稍留心,就能找到无数个和胡琳的经历相似的女孩。那可能是胡琳,可能是王琳,也可能是李琳。
然而当单鸣明听着这些话,此刻她眼前所浮现出的,却是她的好友陈枫的妹妹的模样。
单鸣明依旧记得,陈枫把她的妹妹带到了自己面前时的样子。那时候,陈枫的脸上净是骄傲之色。
‘鸣明,这就是我妹妹陈杨。挣钱,是她姐姐我行,但要提起学习,那可绝对是我妹行。她呀,从小就是学霸,数理化厉害,文科的那些科目,成绩也好。在她念书的高中,可有好多她的小迷妹和小迷弟了。
‘但她这回,就更是厉害了,硕士还在读呢,就被华信科技的研究院给预订了!华信科技说,哪怕我们家杨杨还想把学业先完成了,她们也愿意先提前给我妹妹发起工资来。’
被陈枫勾着肩膀的那个女孩长得眉清目秀的,和性子爽利的陈枫相比,似乎更安静一些。她的皮肤颜色也比一般人也白了不少。当时的单鸣明心想,这姑娘,肯定是被看书和做学问耽误了晒太阳。
这种书卷气很浓的女孩原本是会给到人距离感的。
可这个女孩遇到第一次见的人,却又一点也不腼腆。她举止大方,笑起来也很漂亮。
“华信科技的研究院这么早就把你预订了,是想要过去做哪方面的研究?”那时的单鸣明这样问她。
那个比她们都要小了好几岁的女孩则说道:“研究芯片前沿领域的创新技术。现在国内做芯片,主要是追赶国外的先进技术。但我加入的团队,做的是换道超车。我们不做硅芯片了,直接用碳纳米来做芯片。
“载体变了,底层逻辑和规则就也会变。以后的这个行业,会很有意思的。推翻旧有的秩序,也很有意思。”
那应当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对未来有着美好憧憬,也有个性有想法的女孩。并且,在她的身上,还带着侠气。
与陈枫的妹妹有关的记忆是存在于单鸣明的脑中的,也是发生在好一阵子之前的事。
可现在,属于陈锋的声音却是近在耳旁。
她说着她妹妹的故事,也说着她们姐妹俩的故事。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和她取得了联系,也知道了她的这些情况的。那年我还在念大学,也没什么钱。负责和我对接的那位老师说,我这样的情况,其实适合过几年再去资助这些贫困家庭的孩子。
“但我就是想要资助她。资助她,一个月只要两百块。这点钱,我从哪里省不下来?而且,她明明就有自己的亲姐姐,为什么还要让别的姐姐去资助她?
“可我后来才知道,原来我为她做的,比其他资助他们这批学生的姐姐和哥哥,居然还要更少一些。因为我妹妹她,念书好。哪怕她念书的学校师资力量跟不上,她也会自学,根本不用去念那些需要额外花钱的补习班。”
陈锋原本还想保持她脸上的笑意的。可当她说起那些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却说不清到底是笑,还是哭了。
但在她的脸上,泪水却依旧没有流出。
那可能是因为,她是那个女孩的姐姐。这也就意味着她怎么也得比妹妹更坚强一些。
陈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让自己能够从那份情绪的冲击中缓一缓。
她用手掌撑起了自己的额头,继续说了下去。
“在她高考之前,她给我手写了一封信,向我表达了谢意。她还说,她打算去考农业大学。我问她为什么,以她的成绩,明明就能去更好的大学。但她却对我说……”
[姐姐,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关心和照顾。我想去考农业大学,这件事,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想好了。我想,我能考高分的意义,应该在于它让我拥有了未来想走哪条路就能走哪条路的自由,而不在于它可以让我上全国最好的大学。
[我的妈妈一直教导我,说希望我能做一个积极、务实、对社会有贡献的人。这也是我从小的愿望。我想要在我家乡的土地上种出让全国人都喜欢的蔬菜和水果,也带着大家过上更好的生活。]
这是一株坚强的,也惹人喜爱的花朵。
她在哪里生长,就会给哪里带去花香与美好。
在陈锋的手机里,一直都留着她给妹妹写的那几封信拍下的照片。
可她其实并不需要真的把照片找出来,才能把妹妹当年说过的话和单鸣明也说一遍。
因为那些都已经印刻在了她的心里。
陈锋:“她对我说,她家虽然很穷,可在她成长的过程中,一直都有贵人在帮助她。她的爸爸妈妈也都是很好的人。她觉得自己很幸运,也很幸福。但她真的幸运吗?明明,你说她这真的能叫幸运?她只是不知道!所以她身在苦中不知苦!”
此时的陈锋实在是离她的妹妹不远,她因而不敢在米粉店里大声说话。
她只得压低了声音,向好友说出了这些让她郁结在心的话。
但,这些只能让她们两个人听到的话语却是给单鸣明的内心带去了相当大的震撼。
她没有和陈锋说些什么,而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把视线从那个女孩的身上挪开了,并并伸出手,搭在了陈锋的肩膀上。
那让陈锋终把脑袋埋在了她的肩窝处,并哽咽了起来。
单鸣明动作有些笨拙地轻拍起陈锋的肩膀和背,仿佛这就是此时她能为她的这位朋友做的唯一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