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边说,还拿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云黛见这人光天化日演起来了,心里憋闷,几次想拆穿他的伪善面目,但碍于晋国公在场,不敢冒犯,只得握了握拳头,可那小脸颊却气得微鼓。
晋国公将她的小情绪收入眼底,面上不动声色,只缓声道,“带回族中抚养也好,你们族人有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到底是我们秦州沈氏的血脉,总不好袖手旁观。”沈富安谄媚笑道,又摆出一副主人家的姿态,请晋国公父子上座,命仆人端上茶水。
这档口,国公府的奴仆也将两大箱厚礼搬到了厅内。
“这是?”沈富安咽了下口水。
“沈老弟于我有恩,这是谢礼。”晋国公随口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多谈,侧身与云黛寒暄起来。
沈富安见国公爷都不搭理自己,只跟个小丫头片子说话,心有不甘。几次插话无果,他只好歇了心思,转而盯着那两个大箱子,恨不得长出透视眼,看清里头是金银还是锦缎。
就在他捉摸着如何瞒过族里私吞了这笔厚礼,晋国公就转向他,“你们准备何时出发?”
沈富安愣了愣,坐正身子恭敬道,“回国公爷,这自然是越早越好。最好明日便能出发,族中亲人都盼着这孩子呢。”
云黛闻言,心里一急,腕上的银镯子磕上茶盏,发出“叮”得一声脆响。
厅内几人皆看向她。
沈富安眼皮一跳,抢先一步道,“这孩子没了父兄,悲痛过度,现下又要离开自小长大的地方,难免不舍。不过孩子适应能力强,到了秦州住段时间,便也习惯了。”
晋国公挑眉,没接这话,只端起天青色茶杯浅啜一口。等放下茶杯,他微笑的看向云黛,“沈家侄女,你先带阿缙给你父兄上柱香,我与你族叔单独聊会,可好?”
云黛微顿,对上晋国公冷静稳重的目光后,她抿了抿唇,“好。”
“阿缙。”晋国公悠悠的看了长子一眼,“随你沈家妹妹出去吧。”
玄衣少年站起身,弯腰拱手,“是。”
俩人一道出了正厅。
棺材与遗物是十日前送来的,沈忠林夫妇多年前搬来肃州谋生,此处并无亲戚,葬礼是由身边几位好友帮衬操办的。小门小户,又是年节的,丧事一切从简,两口棺材一道葬在了城外二十里的槐树坡。
云黛一开始是走在前头带路的,可少年腿长,步子大,她意识到这点,脚步也不由加快,怕他嫌她怠慢。
她小碎步迈得急,双环髻上簪着的白色蝴蝶珠花也跟着一颤一颤。
不知是年纪小,还是缺吃少粮,少女的发色偏黄,廊外阳光一照,更是泛黄,好似蝴蝶落进秋日草丛里。
谢伯缙跟在后头,盯着她脑袋上的蝴蝶瞧了片刻,终是没忍住,开了口,“不着急,你慢些走。”
云黛扭头看他,在走廊交错的光线下,少年面部的线条更加分明,断金割玉般,俊美又凌厉。
她轻轻的“嗯”了一声,脚步慢下。
不过沈家院子小,走了没几步,俩人便到了后院。
后院正房布置成灵堂,四处挂着白幡,桌案上供奉三块松木牌位,一旧两新,前头摆着些糕饼果子和点了红粉的江米团。
云黛动作熟练的取了三根香,点燃后,小心翼翼的递给谢伯缙,“世子爷,香。”
谢伯缙目光从那几块牌位收回,落在面前瘦小的女孩身上,接过线香,欲言又止。
云黛像是明白什么,纤长的眼睫垂下,细声道,“另一块牌位是我娘亲的……娘亲生我时出血难止,没了。”
她从未见过娘亲,但父兄与她说过,娘亲是世间最温柔的女子,有一双星辰般明亮的眼睛。
谢伯缙素来话少,又鲜少与这般年纪的女孩打交道,他有意安慰她两句,又不知该如何措辞。抿了抿薄唇,最后只低低说了句“节哀”。
他转身去上香,神色肃穆,举止有礼。
云黛在一旁静静看着,心想,这位世子爷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但看他上香的态度,人应当不坏……
等少年将香插进炉中,云黛壮着胆子上前,小声唤了一声“世子爷”。
谢伯缙垂眸看她,“嗯?”
云黛悄悄握紧手指,局促不安的问,“你知道我爹是如何与国公爷结识的吗?我先前从未听他提过。”
谢伯缙瞥过小姑娘紧绷的肩膀,还有故作镇静的小脸,缓缓开了口,“鬼枯岭之战,你父亲替我父亲挡了一刀。”
那场战役实在凶险,若不是沈忠林及时推开了晋国公,那淬了毒的刀刃就会从背后刺穿晋国公的胸膛。
“我父亲本想等战役结束,好好感激你父亲的救命之恩。不曾想鸣金收兵后,却传来你父兄战死沙场的噩耗。”少年面色凝重,嗓音也很低,“他只好先派人将你父兄的尸首与遗物送回肃州,回城后得知你家中仅剩你一人,便带我登门拜访……”
见小姑娘逐渐泛红的眼眶,谢伯缙本想再说“节哀”,话到嘴边,又觉得节哀真是句顶顶无用的废话。
遇到这样的变故,谁能节哀呢?
“你……想哭就哭。”如玉的手指从袖中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他递给她,“哭出来会好受些。”
又怕她会难为情,他背过身,笔挺如竹的站着,“哭罢,我不看你。”
云黛泪珠儿都快落下来了,见到他笔挺的背影,愣了一下,莫名哭不出来了。
晶莹的泪珠不上不下的挂在睫毛上,她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软软的嗓音还带些哭腔,“世子爷,我不哭了。”
谢伯缙扭过头,“不哭了?”
云黛肯定的点了下头,“不哭了。”
谢伯缙“嗯”了一声,默了片刻,又问她,“你真要随那人回秦州去了?”
云黛微愣,等反应过来,有些犹疑。
谢伯缙眯起黑眸。
云黛心里纠结了一阵,才鼓足了勇气,“求世子爷帮忙。”
她屈膝就要朝谢伯缙跪下。
好在谢伯缙自幼练武,身手够快,一把拽住小姑娘绵软的手臂,将人给拉了起来。
也不知是他手劲太大,还是云黛太过瘦弱,这么一拽,她人就栽他怀中,脑袋撞到他的胸口,疼得发懵。
等她捂着额头站稳了身子,抬眼就见少年黑着一张俊脸,语气也透着几分厉色,“有话好好说,你跪什么。”
云黛吓了一跳,缩了下脖子,很没底气,“我听旁人说,求官老爷做主,都要跪下求的……”
谢伯缙,“……”
默了两息,他道,“我不是官老爷,且你父亲是我们谢家的恩人,你是恩人之女,有话直说便是,不必如此。”
云黛怯怯看向他,像是在确认他的话。
谢伯缙迎上她的目光,平静且坦荡。
云黛这才放下心来,又想到自己方才下跪太没见识了,难免羞恼自责,好半晌才开了口,“我不想去秦州……我那族叔没安好心,他想侵占我家的钱财。”
她将昨夜的所见所闻一一说了出来。
谢伯缙脸色渐冷,往日他只听人说过欺负孤女吃绝户的事,没想到今日竟叫他给碰着了。
修长的手掌不自觉抚上腰间别着的匕首。
“世子爷,求您帮帮我。我真的不想去秦州,虽然爹爹和哥哥不在了,但我守着这院子,有奶娘管家他们陪着我,我自己能过下去的。”
人不大,倒还挺坚强。
谢伯缙看她一眼,“你还是个小孩,没长辈照料怎么行。”
云黛乍一听这话,还以为他也支持她回族里,急得原地蹦跶了两下,“可以的,我有钱,能活下去的。”
谢伯缙拧眉,长臂一伸,稳稳按住她的小脑袋,“又不是兔子,怎还急得乱蹦。”
云黛仰起脸来,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扑闪,试图说服他一般,“我真的可以的,朝廷送了钱来,还挺多的。”
“嗯,有多少?”谢伯缙语调平淡,“你这般张扬的嚷嚷你有钱,就不怕被人惦记上?”
云黛眨眨眼,“这里就你和我,又没别人。”
谢伯缙扯了下嘴角,“你就不怕我抢你的钱?”
云黛,“……”
她目光闪了闪,小脸有些戒备,讷讷道,“你应该……应该不会的吧?”
或许因为谢伯缙家中只有两个弟弟,且一个比一个顽劣难驯,现下见着个傻乎乎又好哄骗的小孩,他莫名生出逗逗她的心思。
他故意不说话,只盯着她瞧。
云黛被他看得心里发慌,嘴上依旧强撑着,“你是世子爷,未来整个国公府都是你的,你可有钱了,比我的钱多上许多许多……我这点银钱,你肯定看不上的,是……是吧?”
谢伯缙依旧不置一词。
这下云黛真是被吓住了,小嘴一撇,眼圈红了,“你、你……不会真要抢我的钱吧?我其实没有钱的,就够我买些口粮,不多的。”
谢伯缙,“……”
糟了,把小姑娘逗哭了。
清俊的面上飞快划过一抹不自在,他轻咳一声,正色道,“别哭了,我不要你的钱。”
云黛泪光轻颤,歪着头,“真的?”
谢伯缙道,“真的。”
云黛长松了一口气,又点点头,自说自话,“我就说了,你那么富贵,看不上我这点的。”
“虽说如此,但你这样有钱的小孤女,就像狼群里的羊娃子,觊觎的人只多不少。”
捕捉到她脸上的慌张,谢伯缙将她环髻上的小蝴蝶扶正,语气是一贯的波澜不惊,“不过你放心,你族叔的算盘我既知晓了,便不会让他带你走。”
第3章
晋国公与沈富安也就聊了半盏茶功夫,便来后院上香。
上完香之后,晋国公父子便准备告辞。
眼见沈富安笑眯眯的送着晋国公出门,一口一个“国公爷”叫得亲热,云黛心头直打鼓。
国公爷与族叔聊了什么,竟这般热络,难道国公爷被沈富安的花言巧语给蒙蔽了?
她正惴惴不安,忽然感觉一道清冷的目光落在身上。
云黛下意识抬头,便对上谢伯缙那双平静无波的黑眸。
他静静望向她,微不可察的朝她点了下头。
不知为何,云黛那颗吊起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虽然只是第一次见到世子爷,但他好像有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她想,既然他答应会帮她,那她相信他一定能想出办法的。
“天寒地冻的,别再送了。”晋国公瞥了眼远处黑沉沉的天色,低头对云黛道,“晚些怕是又要下雪,你记得多添件袄子,夜里歇息时,屋里的炭盆也烧暖和些,莫要着凉。”
这长辈般关怀的口吻,让云黛心头一暖,轻声应下,“多谢国公爷叮嘱。”
“好了,都回吧。”晋国公笑了笑,带着世子上了马车。
很快,华丽的马车在兵将的护送下驶出微狭的巷道。
沈富安目光紧紧跟随着那马车,待人走远了,不由面露艳羡,咂舌道,“不愧是国公府,真是气派啊。”
云黛慢慢收回目光,扫过他贪婪又谄媚的脸庞,淡淡说了句“有些乏累”,便自行回了屋。
*
宽阔的街道上,木质车轮碾过路边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缥色织锦车帘甫一放下,晋国公脸上的笑容就沉了下来,大马金刀的坐着,周身气场很低。
谢伯缙倒了杯茶水捧上,“父亲怎么了?”
晋国公接过茶杯,却没打开,只顺手放在一旁,狭长双眸眯起,沉声道,“那沈富安不是个好东西,你沈家妹妹要是跟他回了秦州,日后怕是不好过。”
听到这话,谢伯缙并不诧异,连他都看出沈家小姑娘对沈富安的抗拒,父亲明察秋毫,自然也能看出。
清幽的沉水香味从累丝镶红石熏炉袅袅飘出,既已打开话头,谢伯缙便顺势将云黛在灵堂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晋国公一听,愠色更浓,骂道,“真是个混账东西,人还没去秦州呢,他那些歪心思就掩不住了?可见他是半点没把你沈家妹妹放在眼里,藏都懒得藏。”
谢伯缙眼睫微垂,冷淡的勾了勾唇,“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可不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晋国公捶了锤有些酸疼的膝盖,多年前这里受过伤,一到潮冷的冬天,骨头就开始疼。他厉声道,“她是沈老弟仅存的血脉,我断然不能让她这样被人欺负。沈富安这个黑心玩意,明日我便派人大棒子将他赶出肃州。”
“父亲。”谢伯缙唤了一声,“今日赶走一个沈富安,明日难保不会来个沈富贵,沈平安?虽说如今天下太平,生活富足,但一个守着家财的孤女,总是招人眼的。”
何况她还那么小,那么柔弱。小胳膊跟柴火棍似的,仿佛稍微用些力就能捏断。
“说的也是。”晋国公点点头,沉吟道,“那我亲自派人护送她回秦州,再在他们沈氏族里好好挑一挑,总能挑出一户忠厚善心的人家。”
“……”
谢伯缙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
马车到达晋国公府时,天上也开始落雪,细细碎碎的砸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后院正房内,晋国公夫人乔氏斜靠在秋香色牡丹宫锦引枕,手中捧着一个黄底蓝边牧童横笛的青花瓷碗,里头是刚盛出来的枸杞羊汤,汤色清润,胡椒香浓。
外门的小厮在帘外禀告,“夫人,国公爷和世子爷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