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他冷不丁出声,云黛诧异看他。
谢伯缙黑眸深邃,比上元节的月色还要清澈明亮,“没有把你当小孩了。”
不知为何,云黛觉得他的目光和语气似是别有深意。
不等她深究,马车停了下来,外头响起马夫的声音,“世子爷,云姑娘,到了。”
谢伯缙弯腰掀帘,要下车前又忽而转过头对她道,“晚些我会安排翠柳回陇西,过几日再给你添个新婢子。”
说罢,他下了马车。
这边厢两兄妹没事人般回了王府,另一边五皇子气急败坏地砸杯子踢太监,府内乒乒乓乓杂响不断。
亲信太监急哄哄迎上前去,跪行抱住五皇子的腿苦苦哀求着,“哎哟,殿下您手上的伤才包好呢,御医说了您得好生休养,切忌动怒。”
“狗奴才还管到我头上了。”五皇子下颌紧绷,直接踹了个窝心脚过去。
那太监被踹个后仰,捂着剧痛的胸口缓了半晌,再爬上前,一个劲儿的磕头哭道,“殿下气坏自个儿身子,岂不是叫那起子小人得意了?”
五皇子打砸一阵也有些累了,撇着两条腿瘫坐在圈椅里,胸口剧烈起伏着,脸上恨意未褪,“那个谢伯缙实在是可恶!仗着些军功丝毫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迟早宰了他!”
太监赶紧倒茶递水,“是,殿下养好身子,早晚收拾了他,先喝杯茶消消气。”
五皇子一把抓过茶杯猛地灌了两大口茶,神色阴冷地转了转脖子,“还有那个小贱人,小爷有意抬举她,她却这般不识抬举……”
“不过是个女人罢了,这回是不凑巧叫那谢世子撞上了,待有下回……”
“呵,下回,下回爷非得把她弄到床上煮成熟饭不可。”五皇子目光阴鸷的骇人,咬牙道,“谢伯缙不是百般护着她么,我倒想看看他若知道他悉心护着的宝贝妹妹在我身下承欢,他会是个什么表情?”
“到时候谢世子没准还要求着殿下收了他妹妹,给他妹妹一个名分呢。”太监笑着奉承。
五皇子想着那画面,心里畅快许多,再看那太监,略抬了抬下巴,“你这一肚子坏水的东西笑成这般,可有什么好主意?”
太监赔笑道,“弄一个女人也不是难事,把人掳来……”
五皇子皱眉,“那小美人本就少出门,这次好不容易才守到她。经过今日,她怕是越发戒备,就算出门身旁肯定也守着不少人。”
这倒是难了。
“有了!”那太监忽的眼前一亮,坏笑着凑到五皇子耳边,“殿下,不如……”
一阵耳语后,五皇子眉眼逐渐舒展,薄唇高高翘起,“倒是个好法子,若此事成了,爷必有重赏。”
第59章 温泉池暖
最后一场秋雨落下, 长安步入初冬,空气都变得干燥冰冷,秋衫褪去, 换上薄袄,映雪小筑院中那棵梧桐树的叶子全掉了,光秃秃的枝桠显得凄凉孤寂。
谢伯缙的办事效率很快, 那日从东市回来,不过一个时辰就遣人将翠柳带走了。
翠柳跪在地上连连哀求, 琥珀云里雾里, 还帮她求情, 待知道来龙去脉后, 便也扭过脸去, 再不言语。
翠柳最后还是被捂了嘴拖出院子。
琥珀私下问谭信,确定翠柳只是被发回陇西, 倒也松了口气。又感叹起那日幸亏世子爷去的及时,真是老天开眼。
谭信笑道, “是啊,也不知世子爷怎么突然对古书感兴趣了, 东市的旧书铺从早到晚逛了个遍, 我这腿都要走折了。”
琥珀闻言,不由想到近日自家姑娘爱不释手的那本针灸册子, 还有上回遇刺之后世子爷对姑娘的态度,心口猛地跳了两下, 世子爷他不会对自家姑娘……
再不敢深想,琥珀扯出笑回着谭信,“应当是给二爷买的?二爷不是一向最爱搜集那些古籍书册么。”
谭信想想也是,两厢又客套两句, 便带着翠柳走了。
也就过了四五日,谭信就领着婢子银兰来到云黛跟前。
银兰比琥珀还大上两岁,京口人,自幼为奴,后随主家来长安,主家犯了事,府中奴婢被充公,便被发去了牙行。银兰心性稳重,循规蹈矩,做事勤勉,平日里寡言少语,从不主动言语,但你若有意与她交谈,她也能说上许多,并不死板木讷。
琥珀虽有些惋惜翠柳被送走,但银兰来了后,她也觉得银兰是个比翠柳更好的婢子。若明年她回陇西真嫁人了,有银兰在身边伺候姑娘,她也能放心。
且说那日的事后,云黛着实忐忑不安,生怕那五皇子御前告黑状,连累谢伯缙受罚,但接连过了几日都是风平浪静,无波无澜的。
后来许意晴登门探望,安慰她,“别担心,那事是他有错在先,他哪还有脸去陛下面前自揭错处?我听我兄长说了,他带伤上朝,旁人问他,他只说是练箭时不慎伤到,想来是暗自吃下这教训了。”
听到这话,云黛才松了口气。
但之后却是再不愿意出门了,不论是嘉宁叫她出门去逛,或是要她去英国公府一道去找庆宁,云黛都婉拒了。期间端王妃还拿了几家的请帖,那几家夫人都是在及笄礼上对云黛留了心的,邀她随端王妃一道去做客,云黛也都拒了。
她想,若真要在长安订一门婚事,那就崔家了,两家知根知底,也算熟悉,何必再挑看旁家。
端王妃见她懒得动弹,也没强求,将那些邀帖都回了。
云黛在院里窝着也没闲着,眼见天气愈发寒冷,便开始缝制护膝护腕,先前在国公府,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缝些小玩意赠给谢老夫人、晋国公府夫妇,还有三位兄长。今年不在晋国公府了,除却三位兄长的份例,她依旧多缝了几套,赠给端王妃、庆宁嘉宁,还有一套连带着一味她新调的“初雪梅香”一齐送给了崔夫人。
除此之外,她还做了护手防冻的药膏,最初是念及谢仲宣和谢叔南大冬日握笔写字,容易生冻疮,后来又想到谢伯缙那双粗粝宽大的手掌,便翻看医书,寻到个淡疤古方,单独研制了一瓶药膏,和另外那两瓶药膏,一道送去了北苑。
她送这些东西来,三位兄长都很是受用,天气一冷,刚好派上用场。
日子囫囵而过,腊月一来,预示着新年将至,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浮躁的喜庆,忙碌一年的人们都盼着新年的到来,盼着年底的那份热闹,盼着永丰二十年冬天长安的第一场雪。
但这年的雪却来得很迟,每到傍晚天色都浓黑沉闷,雪偏就落不下来。
不过不管落不落雪,寒冬的的确确是来了,冷风越发凛冽,薄袄换成厚袄。
盛安帝住的太极宫又冷又潮,连日来骨节酸疼,他敲敲脊柱,想着也是该去温泉宫过冬了。
骊山是个好地方,春日山花烂漫,夏日避暑纳凉,秋日狩猎赏枫,冬日温泉舒骨。自大渊立国,经过数代皇帝的修缮扩建,骊山行宫如今越发华美恢弘,盛安帝夏日倒不怎么去,但每年冬日都会去温泉宫,在那处理政务,召见朝臣,住上两三月,等寒冬过去,再迁回长安皇宫。
今年要去温泉宫的旨意一发,要随行的皇亲国戚、朝廷官员们纷纷张罗起来,端王府也不例外。
“我们去骊山住到除夕前两日,再回府中过年。”嘉宁盘腿坐在暖榻之上,手中揣着块烤得香甜软糯的糖糍粑,一口下去糍粑里热气腾腾的红豆馅就流出来,她赶紧吃进嘴里,含着满嘴甜糯问云黛,“二表兄和三表兄当真不去么?这么冷的天,去温泉宫待着多舒服啊。骊山来回最多耽误两日功夫,他们读了这么久的书,也不差这么两日吧!要不你再去劝劝他们,叫他们一块儿?”
“还是算了吧。”
云黛也盘腿坐在榻上,手中捧着个穿着莲纹青花茶盏,她今日穿着件湖色镶草绿色宽边的小袄,领口还绣着两朵淡雅兰花,一头丰茂秀发用谢伯缙送的那枚云朵兔子乌木簪挽起,打扮简单却温婉恬静。双手捧起茶盏浅啜一口温茶,她慢悠悠道,“还有月余两位兄长便要下场了,何必来回折腾……”
她原本也不想去的,大冷天的实在不想动弹,可端王妃要留府中照应两个侄子,庆宁又出了嫁,嘉宁没人作陪,就来缠云黛一道——
自打上回从谢伯缙口中知晓嘉宁入宫的原因,云黛对嘉宁的包容度又增加了许多,且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两人越发熟悉,无形中也亲密不少。当然,这回打算去温泉行宫,除却嘉宁的缘故,还因为许意晴也会去,且两次三番劝她一道去。
云黛想着她在长安也待不了多久,难得结交一个朋友,有一起游玩的机会就别错过,等日后回陇西再想起,也是一段宝贵的回忆。
嘉宁见云黛不肯去劝谢仲宣他们,闷闷的吃完一块红豆糍粑,也不再提,只托着腮帮子叹道,“到底怎样才能让二表兄对我上心呢?”
云黛扭头看她,嘉宁也望着她。
四目相对,云黛有些尴尬,“这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我看那崔仪就对你挺上心的,你是怎么做到的啊?”
“咳……”云黛呛了口茶水,白嫩面皮涨出绯粉淡红,“二表姐,这话莫要乱说。”
“这又没有外人,你还藏着作甚,我看那崔夫人可喜欢你,那个崔仪也是,先前几回见着你,眼睛不住往你身上瞧……”她说着,自个儿的眼睛也云黛脸上飘去,不由啧了一声,“也是,你这张脸摆在这,还要什么讨人欢喜的手段呢?”
云黛不知怎么接话,继续喝着茶。
嘉宁也不在意,自顾自说着她的心事,她虽对云黛存了几分偏见,却挺愿意与她待在一块儿,云黛身上有淡淡的甜香,说话也慢条斯理软绵绵的,跟她在一起挺舒坦。
去温泉行宫的行囊很快收拾好,日子一到,清晨出发,午后便至。
冬日的骊山灰蒙蒙的,天色是寡淡的灰白,群山的影子宛若洒在宣纸上的墨痕。稍显鲜亮的颜色,便是那依山而建的重重宫阙,朱红墙,绿琉璃,规模宏大,富丽雄奇,让这冬景不那么乏味单调。
“可惜没下雪,下雪了才好看,白皑皑一片银装素裹。”嘉宁趴在马车窗户往外望,苦恼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落雪啊?今年不会没雪吧?”
云黛双手插在袄袖中,掌下揣着个汤婆子,她顺着那车帘往外望了眼,“应当快了,意晴会看天象,说落雪也就这几日了。”
“你与那许意晴关系倒好。”嘉宁扭过头看她,语气带着连她自己都没发现的醋,“她会看什么天象?装模作样。”
云黛也不跟她争,朝她笑笑,就靠在车壁闭目养神。
没多久,马车便入了行宫范围,有太监引着她们去住处。
宫殿较之私家府邸,格局更为宽阔开朗,朱红盘龙柱高高竖起,撑着那穷极工巧的重檐庑殿黄琉璃顶,尽显皇家气度。云黛和嘉宁的屋子在一排,许意晴则住在另外一个宫殿,不算远,半盏茶的脚程。
刚来行宫,一番布置规整,不知不觉便到了日落黄昏时。
用过晚膳歇了一阵,嘉宁就迫不及待拉着云黛去泡温泉,云黛将许意晴也叫上。
一开始当着许意晴和嘉宁的面,云黛还有些不好意思脱衣裳,可那两人是习惯泡温泉的,三俩下就脱了衣服下池子,回首一见云黛还拘着,纷纷打着水花,笑她,“还站着作甚,快下来嘛,水里可舒服了。”
云黛这才放下矜持,褪了衣裳下水。
白里透红的雪肌,婀娜纤细的身姿,该有肉的地方有肉,不该有肉的地方没有一丝赘肉,许意晴看直了眼睛,满是羡慕。
嘉宁则是盯着云黛锁骨下的小小红痣,心道,她怎么连颗痣都长得这样好看?
温泉池暖凝脂滑,三人在汤池里舒服喟叹,“果然冬日里泡汤最是适宜不过了。”
女孩子的友谊来得很快,泡个汤泉,彼此坦诚相待,关系飞速增进。在温泉水里叽叽喳喳聊着天,喝着茶,吃着鲜果子,又聊起女儿家的私密话,诸如初次来癸水什么时候,长身子的时候胸口疼不疼之类。
泡一程,歇一程,一趟温泉泡下来只觉通体顺畅,骨肉酥软,这夜云黛睡得格外香甜安稳。
这般悠闲自在的在行宫里住了三日,第四日夜里,丹阳公主在灵犀阁办个了小宴,邀请各府的姑娘们一道玩乐,观赏孔雀——
许家与魏家不对付,丹阳公主的宴,许意晴自然是不愿去的,便装病辞了。
云黛也想装病,嘉宁戳着她的脑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装什么病啊,不行,你得陪我去!”
云黛不解,“你不是不喜丹阳公主么?为何还要去她的宴,要不你也称病,咱们仨一起关门打叶子牌?”
嘉宁哼道,“对啊,我是看她不顺眼。但行宫里的长安贵女都去了,我们不去,岂不是落后了?再说了,还有孔雀看,这只是天竺上月新贡来,听说通体雪白,碧莹莹的眼,可好看了!本来该放去百兽园的,可丽妃喜欢,皇伯父就送给了她,没想到最后落到了丹阳手里,哼,可把她嘚瑟的。”
云黛,“……”
无论如何,最后她还是被嘉宁拉去那灵犀阁。
今日的夜色沉冷又昏暗,廊下挂着的羊角宫灯在寒风中忽明忽灭,灵犀阁里却是灯烛晃耀,亮如白昼。
云黛和嘉宁冒着瑟瑟寒风到达灵犀阁时,那只精心圈养的白孔雀刚好开屏,一众贵女围着那洁白如雪、毛羽亮泽的孔雀惊呼不已。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开了!”嘉宁兴致勃勃对云黛道。
云黛鼻尖冻得有些发红,边解开月白色大氅,边敷衍笑笑,“是啊,真巧。”
丹阳公主也在观孔雀,经身侧宫女提醒,抬眼看向殿中的两人,黑眸闪过一抹奇异的光彩,莲步款款的迎上前去,“没想到你们真来了。”
她在俩人跟前站定,目光流连辗转,面上的笑容五分虚情五分假意,“我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
嘉宁扬起下巴,不客气道,“为何不来?你都下帖子了,到底是姊妹,我总得给你几分面子。”
丹阳嘴角笑意微僵,却是没理嘉宁,只眯眸看向云黛,“许久不见,孝义乡君别来无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