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哭到累了,她扬起脸,泪眼婆娑看向他,带着几分歇斯底里的意味,“且不说这世道的标准,对男子总是更宽容,对女子更苛刻。就说我与你的身份,你有退路,你始终都有退路……可我呢,我不行,我没有父母,没有亲兄弟,没有家族,我如今的一切都是国公府给的,我仰仗着国公府,受着国公府的恩惠,我依附着国公府才有如今的好日子……若是做出此等勾搭兄长忘恩负义之事,国公爷和夫人会如何看我?外人会如何看我?我又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她幼时在乔家家塾读书,读到“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就觉着心里难过。
现在想起这句话,愈发觉得伤怀——
“大哥哥……如果你真的喜欢我,真的为我好……就放过我吧。”
她仰着脸,眉眼间是孤注一掷的神色,“现在你也知道了,我是个很糟糕的人,心思不那么单纯,胆怯如鼠怕惹事,明明讨厌一个人一件事却要装作宽容、装作喜欢,我一点也不乖,也不想那样懂事,我也很懒,一点都不喜欢日日早起请安,也不想学那些繁重的礼仪规矩。我羡慕玉珠,羡慕庆宁和嘉宁,甚至还羡慕过明珠。可我没得选,为了让国公爷和夫人喜欢我,我得变成温驯乖巧的样子……凡事都要三思,做事说话都要有分寸,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我不能惹麻烦,不能出错……”
她以手掩面喃喃道,“我不敢,也不能,我得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过日子,我输不起的……”
谢伯缙垂下黑眸,看着怀中颤抖的削瘦的肩背,将她的搂得更紧了些。
手掌按着她的头,他高挺的鼻梁深深埋入她的脖颈处,长长的喟叹,“我很早就知道。”
“知道那个乖巧温顺的妹妹并不那么乖。知道她寄人篱下过的辛苦,知道她心思敏感,知道她也想活得肆意自在……”
所以,他一直想多护着她,对她更好一些。
哪知最后把心都交了出去。
眼底划过一抹轻嘲,他在她柔软的颈间轻轻落下一吻,感受到她的瑟缩,他的吻继续游走着,沿着修长的颈部线条落到她的耳根,又一点点吻到她的脸颊,吻去她的泪。
“第一次见你时,你说你不想去秦州,求我帮你,你说你相信我。这些年过去,甚至中了药,你依旧信我……”
在她惊惧无措的目光中,他的薄唇落在她抹了胭脂的柔软唇角,喑哑道,“妹妹为何不再信我一回?我不会让你输的。”
云黛震住。
还没等她反应,他就吻了上来。
比那晚的吻更为缱绻,带着些惩罚的味道,撬开她的唇瓣与贝齿,不容拒绝的索取着,将她唇上的胭脂吃得干净,又打破她的理智与意识,生硬的拽着她,叫她认清他的心,认清他们的本性,拉着她一道沉沦着。
他也是自私的。
自身掉入泥淖,便不许她置身事外,和乐美满。
过了一段极漫长的时间,这个吻才结束。
云黛喘息着睁开眼,看到谢伯缙的眼睛格外得黑亮,眼尾染着淡淡的红,墨黑的瞳孔像是旋涡,要将她给吞噬般,叫她心惊肉跳。
他的态度也变得格外的温柔,再没先前的冷脸色,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睛,又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两人都没再说话。
隔着衣裳她能感受到他胸腔的起伏,还有他夙愿得逞的欢喜。
他的怀抱很暖,将她严严实实罩着,她感到温暖,一颗心却依旧在云端飘着,对这一切感到恍惚与彷徨。
马车又行了一路,她靠在他的怀中,垂着眼睛唤他,“大哥哥……”
谢伯缙低头看到她小半边莹白染红的脸,“嗯?”
“怎么办呢。”她呢喃,“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将她的手捉入掌心,语调轻缓而磁沉,“崔家好办,我已写信给父亲,说你和崔仪八字不符,亲事作罢。”
云黛睫毛微不可查地颤,“姑母前些日子卜过我和他的八字,五行中和,阴阳协调。”
“看来姑母寻的卦者卜的不准。”他说的很轻巧,“再过几日,我会与姑母解释。”
“怎么解释?”
“解释崔仪非你良配,再与她赔罪,叫她不必再替我寻觅淑女。”
说到这,他抬手捏了捏她颊边的软肉,轻哼一声,“妹妹倒是关心我,催着姑母替我寻妻?”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他。云黛偏过脸,觉着无力,“大哥哥,你别跟姑母说……”
感受到他的视线灼灼盯着她,她咬唇,“你可以推掉崔家的婚事,但别跟姑母说你我之事。如今还在王府屋檐下,你若说了,我没脸见姑母,也没脸继续在王府住着……”
谢伯缙握着的手捏紧了些。
云黛蹙起眉心,带着妥协和哀求看他,“大哥哥,给我些时间缓一缓……”
她完全不敢想象,若是端王妃知道她和谢伯缙之间的纠缠,会是个怎样的反应。
她实在害怕面对她鄙夷的、怀疑的、厌恶的眼神,光是想想都浑身发冷,无地自容。
“求你了,哥哥……”小拇指尖轻轻勾着他的掌心。
谢伯缙压低眉眼,无可奈何。
她这模样可怜得很,柳眉轻蹙,泪光颤颤,嘴角还残留淡淡的胭脂痕。
他也不忍将她逼得太紧,今日叫她认清她的心意,已是极大的进步。
“好,听妹妹的。”
他抚过她微垂的眼尾,默了两息,又冷下语气道,“不过,你不许再躲着我。”
云黛抿了下唇,轻轻嗯了一声。
各让一步,算是妥协。
……
在这之后,云黛回到映雪小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闷了一整日。
琥珀直觉意识到世子爷和姑娘之间发生了什么,却又不敢去问,只能揣着小心照顾着。
半夜万籁俱寂时,她隐约听到里间传出啜泣声,赶紧披衣起身去看,只见床榻里,自家姑娘蜷着身子,双眸紧闭,泪水沾湿了枕头,嘴里呢喃着,“爹……哥哥……”
琥珀见状心里也泛苦,看来姑娘是梦到她家中亲人了。
她蹲坐在床边,轻轻拍着云黛的背,低低哄道,“姑娘不哭,安心睡吧。”
云黛像是醒了,半睁着眼睛恹恹的看了琥珀一眼,也不哭了,只低低道,“我想回家……”
琥珀一时也不知怎么接话,姑娘现在说的家是指哪个呢?陇西国公府,还是只有一个管家空守着的沈家小宅?
又守了半盏茶功夫,云黛昏昏沉沉睡去,琥珀也松了口气。
翌日一早,云黛像往日一般起身梳妆,没事人一般,仿佛已然忘了昨夜的事。
琥珀觑着她的脸色,被云黛发现了,浅笑着问,“琥珀姐姐这般看我作甚?”
“没什么,只是瞧见姑娘今日脸色不错。”琥珀挤出一抹笑。
云黛笑道,“这不是挺好的?”
琥珀忙叠声说是,心头也松懈下来,她想姑娘大抵睡一觉就把烦心事给忘了吧。
之后的日子,仿佛如常——自家姑娘依旧每日看书绣花,去前院给端王妃请安,偶尔和嘉宁郡主赏花闲聊。
却又有些不一样——姑娘与世子爷的关系突然好转了,世子爷时不时会打发谭信送些吃的玩的来映雪小筑,等回了府,还会来探望姑娘,俩人一块儿闲聊下棋,很是和谐。
眼瞧着天气逐渐变暖,盛安帝也从骊山行宫搬回来了长安皇宫,端王爷和小郡王也得以回到王府,和家人团聚。
夜里一起在前院用晚膳时,嘉宁迫不及待地问起三皇子的情况。
端王爷一脸欣慰地说,“三殿下在北庭历练一番,人也成长了不少,待陛下很是恭敬爱戴,陛下见着三皇子形容憔悴,于心不忍,拉着三皇子的手入席,父子俩饮酒说话,倒也解开了心结。这不一回到长安,还派人送了些贡品去皇后那里,以示关怀。”
在座之人听到这话,都觉着盛安帝这行为实在虚情假意虚伪的很,但这份迟来的关怀对三皇子和许皇后来说聊胜于无,起码是看到一丝曙光了。
嘉宁刚想问端王妃哪日进宫给皇后请安,一扭头却见云黛低着头,耳尖通红。
她眨了眨眼,低声问云黛,“你怎么了?不舒服么,脸怎么这样红。”
云黛肩膀一僵,赶紧摇头,小声道,“我没事,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
嘉宁知道她酒量很差,也没多想,继续去问端王妃入宫之事。
云黛暗暗松了口气,趁众人不注意扭头瞪了眼身旁坐着的男人,用力将手从桌子底下那只宽大的掌心里抽出来。
谢伯缙面不改色,拿起筷子给她夹菜,一本正经,“妹妹吃菜,压压酒气。”
云黛心头忿忿,面上却维持着客气的笑,“多谢哥哥。”
她算是看明白了,哥哥不再是哥哥后,大尾巴狼就露出了真面目。
偏这副兄友妹恭的模样落在嘉宁眼中,觉着很是不错——
“哥哥你看,大表兄对云黛多好,你都没给我夹过菜。”嘉宁忍不住比较,“你还是我亲哥么?”
“你用着我夹么,你想吃什么不就直接夹了?”小郡王不客气拆台,“你若像云妹妹这般斯文,我也给你夹。”
嘉宁气结,哼了一声,“谁稀罕。”
“是,你自不稀罕我的。”小郡王笑道,“明日二郎和三郎便从考场里出来了吧?”
嘉宁一听,气焰一下灭了,换做一副娇羞的样子,“是啊,明日就考完了。”
于是桌上话题顺理成章又扯到了考场中的俩人身上。
翌日,春闱结束,学子们乌泱泱地从贡院里出来,有人麻木有人恍惚,有人欢喜有人愁。
谢仲宣和谢叔南状态倒还好,一个淡然自若,一个像是从恢复自由的猴儿,拉着云黛叽叽喳喳说着试题如何如何,他答得如何如何。
谢伯缙做东,请他们去第一楼吃顿好的以慰这九日的辛苦。
不曾想有说有笑到达了第一楼,刚下马车,就在门口遇上了崔仪崔佑两兄弟。
第68章 妹妹咬够了么?
一时间, 谢家三兄弟和云黛的脸色都变得微妙起来。
众人互相见过礼,崔仪笑道,“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了, 蕴之和慎之两位贤弟是刚从贡院回来?”
谢叔南不说话,谢仲宣儒雅拱手,“是, 刚下考场,长兄做东请我们来这吃饭。崔家表兄今日也外出用饭?”
崔仪答道, “今日约了我家二郎的妻舅在此处用饭。”
嘉宁一听探出个脑袋, “那可不巧了, 你若是没约人, 还能与我们一道吃饭。”
“无妨, 两家常来往,日后有机会的。”崔仪这般答着, 视线朝云黛看去,却见那清丽少女耷拉着脑袋, 神色郁郁,并不看他。
等众人往第一楼厅堂里去, 崔仪特慢了半步, 走向云黛,“数日未见, 云表妹近来可好?”
云黛明显感觉到除了崔仪如沐春风的目光,还有另一道灼热的视线朝她这边看来, 心头微沉,朝崔仪挤出一抹笑来,“多谢仪表兄关怀,我一切都好。”
“天气转暖, 冰雪消融,再过不久就要到上巳节,届时云表妹可会去曲江踏青?”
“上巳节在三月三,那时……我没准已经回陇西了吧。”
崔仪一霎怔忪,眉头拧起,“你要回陇西?”
云黛心头内疚,不敢去看他那赤诚的脸庞,略略垂下眼睛,勉力维持着脸上的笑,“来长安游玩一趟,总会有归去的一日。”
见崔仪神色复杂默不作声,云黛于心不忍,放轻了嗓音,“此次来长安有幸结识仪表兄,日后你若有机会来陇西……”
还不等她把话说完,谢伯缙大步走了过来,神色自若,“妹妹与崔家表兄聊什么呢。”
云黛和崔仪皆是一愣。
谢伯缙很是自然地将云黛拉到身后,“方才妹妹不是说肚子饿了么,快上楼点菜吧。”又客气与崔仪道,“崔家表兄自便,我们先回雅间。改日再叙。”
云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朝崔仪福了福身子,往二楼走去。
崔仪望着那两人的背影,一开始还能瞧见那娇小的丁香色身影,没走两步,谢伯缙颀长的身影就将那身影挡了个严严实实,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却叫人心底无端泛起一阵愁绪。
怎么好端端地突然要回陇西了?在这之前他半点消息都没听母亲说过,明明元宵节时,她还收下了他赠的如意坠儿,笑容嫣然地系在腰间……
崔佑那边接到了妻舅,进门见到自家兄长还怔怔站在原地,抬手去拍他的肩,“大哥怎么不进雅间坐着?杵在这作甚。”
“没什么。”崔仪堪堪回过神来,暂时敛下忧愁,转身招待客人。
另一边,云黛与谢伯缙一前一后走着。
蓦得,男人的声音在背后低低响起,“妹妹舍不得崔仪?”
“不是舍不得,只是心中有愧罢了。”云黛盯着足尖绣的迎春花,淡淡道,“他是个好人,是位君子,原是我配不上他。”
在这之前,她是真心实意想与崔仪定亲的,只是世事无常,谁知道竟会演变成这样——她与自家兄长暗中勾搭,哪里还好去祸害旁人。
好在两家也只是口头有意,并未对外宣扬,也算及时止损,不然她又欠了崔仪许久。
谢伯缙听到她这自损的话,眉心微皱,一时分不清她是在贬低她自己,还是连带他一起骂了。
“你有何配不上他。”他沉下语调,“你当他是什么好归宿,平白无故有什么克妻之名,也是做了阴损事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