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那养女是个杂胡,生母是个低贱的胡女奴隶,被买回去当个丫鬟,却是一来二去勾搭上了主人家,竟混上了正室的位置。”
“哟呵怪不得嘛,敢情这是家学渊源,有其母必有其女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书生们喝得耳酣面热,越说越荒唐,还相邀着去平康坊找几个粉头狎戏。
谢伯缙便是在此时走进云海楼里,虽是只身一人,那凛冽不可忽视的气场依旧叫厅内众人侧目。
有客人暗自嘀咕,这是哪来的官爷,真是好大的威风,一看便知并非凡人。
伙计连忙迎上前,谢伯缙刚准备开口,眼角余光瞥见大厅角落里那十分低调的身影,薄唇微抿,径直朝那边走了过去。
琥珀小声提醒,“姑娘,世子爷来了。”
云黛黑亮的眼珠微转,侧脸朝着前头看去,只见隔着稀稀落落的人头与桌椅,那抹挺拔的身影大步朝她而来。
这一刻,她的心却无比的平静。
谢伯缙走到她身边站定,她还像个没事人般,微笑着与他打招呼,“大哥哥来了。”
这轻松熟稔的口吻让谢伯缙心下微沉,语气却是柔缓,“怎么在这坐着?”
隔着帷帽轻纱,云黛散漫笑道,“在府里待着无趣,就想出门走走。”
细嫩的手指又捻起一块豆黄的桂花糕,递给谢伯缙,“大哥哥要吃桂花糕么,这家做得不错,细腻爽口,甜而不腻。”
谢伯缙伸手,接过那桂花糕直接吃了,少倾,他道,“味道是不错,妹妹喜欢的话,外带一份回去慢慢吃。”
“天色不早了,该回府了。”他朝她伸出手。
云黛望着他大大方方伸出的手,嘴角轻扯了扯,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站起身来。
她与他并肩走出云海楼,不忘吩咐琥珀将那碟未吃完的桂花糕打包带走。
马车早已在外候着,他扶着她上车,贴心又温柔,不经意还得了路人一句羡慕的赞叹,“死鬼,你瞧瞧人家夫妻多么恩爱。”
云黛身形微顿,旋即快速地钻进了马车。
她在车内坐定,谢伯缙没有立刻跟进来,她猜也猜到定是去问琥珀她在云海楼做了些什么听到了什么,他向来喜欢速战速决的报仇,那几位嚼舌根的书生或许要倒霉。
果不其然,等谢伯缙上车时,她就从车窗瞧见四名金吾卫气势汹汹走进云海楼。
她还想再多看会儿,车帘却被男人拉下,他道,“没什么好看的,反脏了妹妹的眼。”
云黛慵懒靠在车壁,视线不偏不倚的落在他面上,“他们会被抓去哪里呢。”
“穷酸腐儒妄议朝臣,让他们去大牢清醒清醒。”谢伯缙挨着她坐,见她神色平淡,思忖片刻,补充道,“妹妹别担心,不会要他们性命。”
云黛心说读书人去大牢蹲了一回,虽没要性命,却断了仕途前程,于读书人来说,这并不亚于要了性命的残酷。
马车缓缓行驶,俩人一开始都没说话。她这般寡言少语,叫谢伯缙无端不安起来,终是先打破静谧,“听说你见了崔仪。”
云黛沉默半晌,旋即轻声应着,“见了,把他送的东西都还了回去,也把话都说清了,日后应当不会再见了。”
谢伯缙见她语调清冷,知道她心里有气,抬手揽住了她的肩,温声道,“先前不想让他再纠缠你,这才将崔家的帖子都截了下来。谁知这崔仪是个不知趣的,还自诩正义想找我讨要说法。”
“所以大哥哥打算怎么办呢?”
云黛抬起一张娇艳的脸庞,水眸清澈地望向他,朱色唇瓣讥诮勾起,“这事传开了,大哥哥心底是欢喜的吧?”
谢伯缙搭在她肩头的手掌陡然收紧,语调沉下,“你觉得我会为这欢喜?”
云黛不语。
谢伯缙冷笑,“是,我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我是一对,可光明正大的携手站在众人前,但绝不是让你陷入此等困境。”
云黛笑了笑,“但现在木已成舟,外头的人都知道了,知道我爱慕虚荣攀附权贵,蓄意勾引自家养兄,厚颜无耻,不忠不义不孝。”
谢伯缙见不得她这样笑,她身体弱,病才刚好,就像一株娇嫩名贵的花才经历过狂风暴雨,哪里经得起又一轮的打击?
“此事我已查清,是丹阳公主安排人放出的消息,她想报复我……是我牵连了你。”
“又是他们。”云黛眼底闪过一抹恨意。
她真是头一回这样痛恨旁人,丹阳公主和五皇子的所作所为,简直叫她恶心。
静默一阵,她问,“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又补了一句,丝毫不掩心底的恶意,“大哥哥打算怎么报复回去?”
这是头一回,云黛在他面前展露计较的恶劣的一面,在这之前她像一尊泥捏的菩萨,美好单纯,温柔隐忍,仿佛永远的纯真无暇。
谢伯缙却喜欢她这副样子,这是真实的她,在那泥塑的美好的壳子下,是一条鲜活的敢爱敢恨的灵魂,她开始将真实的一面展露给他。
“明日上朝,我便请陛下赐婚。”
谢伯缙低下头,高挺的鼻梁轻蹭过她的额,“有陛下的圣旨,谁还敢多嘴置喙?而你,会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的嗓音温柔,黑眸中是热忱的情意,太容易叫人沉溺。
云黛鸦羽般的睫轻颤,垂下眼帘,并不接他这话,只重复的问,“那丹阳公主呢?”
提到这个名字,谢伯缙黑眸深处涌上厌恶,修长的手指将云黛耳边碎发撩到耳后,他的薄唇轻贴着她的耳垂,喁喁低语,“妹妹别急,我答应你,迟早有一日会让她跪在你的面前。到时候要杀要剐,全凭妹妹的心意……”
他语气冰冷,拂过耳畔的气息却灼热得令人战栗。
云黛知道他既能说出这话,想来是决意助三皇子夺嫡了。只待三皇子一登位,丽妃母子三人皆成砧板上的鱼肉。
“好,那大哥哥定要记着今日的话,替我出这口恶气。”
云黛主动张开手,环抱住他的腰身,将脸贴在他的怀中,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柔声道,“我等着那么一天。”
一开始见她知晓这些流言蜚语不哭不闹,谢伯缙还有些忧心,现下见她乖顺的靠在他胸膛上,口口声声叫他替她出气,倒叫他松了口气。
或许经历了这许多事,她也成长了,坚强了。
不多时,马车停在将军府门口。
谢伯缙轻拍了下云黛的脸颊,“醒一醒,我们到家了。”
云黛像是睡得很熟,睁开眼睛时眸中还有些雾气蒙蒙的迷茫,“到家了……”
谢伯缙低头轻吻了下她白嫩颊边,“到了,先下车,回院里再睡。”
云黛睡眼惺忪的从他怀里坐起,谢伯缙先下车,立在马车边,伸手将她扶下。
等云黛站定,他有些不舍松开她的手,附耳低道,“明日就请旨赐婚,今日牵一牵也无碍?”
云黛轻轻挣了一下,一本正经,“不行,等赐婚旨意下来再说。”
见她板着张小脸,谢伯缙轻笑,只好依她,松开她的手。
两人一道往府内走去,跨过仪门,谢伯缙要去云黛的院中用晚膳,便直接往月亮门那边走去。
不曾想才到月德院门口,就见那白石铺就的小路上,谢仲宣和谢叔南两兄弟迎面走来。
两人见着谢伯缙与云黛并肩而立,面上神情霎时变得极为复杂——
云黛也没料到会在这遇上,且看两位哥哥的表情,应当也听到了外头那些流言蜚语。
这还真是巧了。
云黛的脚步滞在原地,她都不知自己现在该摆出什么表情来,大脑空空荡荡的,甚至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念头,情况已经这么糟糕了,总不会更糟糕一些——
直到谢伯缙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带着她走到谢仲宣和谢叔南的跟前,无比平静地说道,“介绍一下,以后你们该唤她大嫂。”
谢仲宣,“……”
谢叔南,“???”
第73章 妹妹别害我
周遭瞬间变得格外安静, 安静到诡异。
莫说谢仲宣和谢叔南怔住,就连云黛也如遭雷击般,不可置信地看向身侧的男人, 他是疯了么?怎么就这样说出来了!
她想挣脱他揽在腰间的手,可那手掌却紧紧握着,叫她无法挣脱。
她能感觉到两位兄长投过来的目光, 一个平静如潭,一个满是不可置信。
最先发作的是谢叔南, 他挤出干巴巴的笑, 拔高语调, “大哥你乱说什么呢, 这玩笑是可以随便开的么?别说吓着我和二哥了, 就连云妹妹都吓到了……”
谢伯缙不说话,谢叔南的心直直往下沉, 却还抱着期待看向云黛,“云妹妹, 大哥他这是怎么了?受什么刺激了还是喝酒了,怎么说这样的胡话。”
云黛羞愧难当, 哑口无言。
妹妹变成大嫂, 实在是太滑稽了。
这窒息的氛围持续了一阵,还是谢伯缙出声道, “既然人都齐了,那一道用晚膳吧。”
说着便牵着云黛往回走, 是去澹怀院的方向。
云黛怔怔由着他牵着,身后的谢仲宣和谢叔南默默地跟着。
四人第一回 这般安静的走路,没有一个人说话,一分一秒都成了漫长的煎熬。
到达澹怀院正厅, 四人纷纷入座。府中奴仆们也察觉到今夜的气氛格外死寂,手脚也越发谨慎小心,生怕一个不慎惹得主家迁怒。
丰盛的饭菜摆上桌,都是在座之人爱吃的菜肴,却迟迟没有人动筷。
谢伯缙坐在主位,将厅内伺候的丫鬟下人们都屏退,厅内愈发寂静,针落可闻的寂静。
目光在几人面上逡巡一圈后,他道,“都不饿?”
谢叔南视线在谢伯缙和云黛之间来回流连,胸膛因着愤怒而剧烈起伏着,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刚听到外头那些流言蜚语时,他只觉得荒诞、荒谬、荒唐!外头的人就算要传谣言,那应当是说云妹妹和二哥,或是跟自己,这还稍微靠谱些。怎么会传到大哥身上?大哥那冷若冰霜生人勿近的性子,就是自己见了都发憷,云妹妹更是畏惧不已,怎么会主动勾引大哥呢?这完全不可能!借她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敢的!
他兴冲冲拉着二哥来月德院,原是来安慰云黛的,却没想到她竟然跟大哥在一块!大哥还搂了她的腰!还叫他们喊她大嫂!
这都是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叔南磨着后槽牙,眉心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一错不错地盯着谢伯缙,“大哥,你、你和云妹妹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伯缙面无波澜,“我要娶云黛为妻。”
谢叔南握紧拳头,“你怎能如此,你们俩、你们俩是兄妹啊,云妹妹一直拿你当做哥哥……”
谢仲宣不冷不热道,“不是亲的。”
谢叔南依旧握紧拳头,“不是亲的,胜似亲的,再说了,大哥你、你……长兄如父,我们一直尊敬你,你怎可对云妹妹下手?她和你怎么可能么?不行,完全不行,你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根本不般配!”
谢仲宣又道,“不可能也可能了。”
谢叔南忍无可忍,“二哥你有完没完!见着云妹妹和大哥好,你很高兴吗?前阵子云妹妹才拒绝你,你这会子在这说什么风凉话?”
这话一出,桌上又安静下来,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云黛头皮都发麻,如坐针毡,恨不得当场凿个地洞钻进去。
真的,放在半年前她绝不敢想如今的场面,可现在,这样的场面的的确确发生了,她逃无可逃。
谢伯缙端正坐着,他也看清两个弟弟的心意了,大家各怀鬼胎,谁都没站在兄长这个立场上。他之所以今日将话挑明,一来是事已至此,瞒也瞒不住了。二来是二郎对云黛的示爱,真真切切叫他嫉妒了。
兄弟情深是真,一码事归一码,感情这回事,他不会谦让。爱本就是自私的,独占的,为了得到可不择手段,最忌优柔寡断。
粗粝的指尖相互摩挲着,他不紧不慢地抬起眼,“我知道这事对你们来说很突然,一时半会无法接受,原也不指望你们立刻能适应,只是告知你们有这回事……以后还是一家人。”
“什么一家人!”
谢叔南“唰”地一下站起身来,双手撑着桌面,眼眶泛红,“母亲才不会答应的。大哥你是要继承国公府的,父亲母亲对你寄予厚望,一心盼你找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女,你现在把云妹妹牵扯进来……你可曾考虑过父亲母亲的看法,万一母亲真信了外面那些鬼话,觉得是云妹妹她勾引你,那你叫云妹妹以后如何自处?”
谢伯缙睃了他一眼,“我已决意明日求陛下赐婚,至于父母亲那边,我自会解释,一力承担。”
“什么?”谢叔南脸色大变,“你明日……请陛下赐婚?”
“是。”谢伯缙态度坚定。
谢叔南肩膀颤抖着,眼圈愈发红了,一会儿看看谢伯缙,一会儿又看看谢仲宣,最后看向云黛,哽噎出声,“云妹妹,你真就由着大哥去请旨,你真要嫁给他?”
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拽着,指甲尖掐入掌心肉却不觉得疼了,云黛低着头,不知该如何回答谢叔南。
三哥哥跟她最是要好,他们一起在乔家家塾读书,一起吃一起玩,后来他去府学读书,每回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会给她带回来,她与他最是亲密。
可现下面对三哥哥的质问,她无颜相对,她是个懦夫。
谢叔南见云黛避而不谈,眼中的光亮一点一点暗下来。
不言语便是默认了,原来云妹妹不属意他,不属意二哥,而是看中了大哥。
可他还是难以接受,甚至想不明白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明明他和二哥陪在云妹妹身边五载时光,大哥去岁才从北庭回来,难道五年的情谊都抵不过大哥回来的这些时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