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严厉又透着浓浓失望的责问,让云黛鼻子酸涩,眼圈也忍不住红了,她强忍着心里翻腾的情绪,抬头看向端王妃,嗓音微颤,“还请姑母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端王妃见她双眸含泪,人也消瘦憔悴一圈,终是不忍,便道,“起来说话吧。”
云黛轻轻“欸”了一声,站起身来,缓了缓情绪,才将这阵子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包括温泉行宫遭到算计的事。
端王妃听后先是愤怒,咬牙责斥丹阳和五皇子的无耻,再听后来谢伯缙与云黛互通心意那段,不由沉默下来。
她是知道自己长侄的性情的,又独又冷僻,还死倔,若是他认准的人和事,无论如何都会去得到。虽说已在北庭历练了五年,瞧着老成稳重,可到底年纪尚轻,才二十一岁的青年,大权得握,志得意满,又是头一回遇上心仪之人,行事难免急躁轻浮了些……
再看眼前多愁善感的柔弱少女,端王妃心肠不由软了下来,这孩子比嘉宁还小一些,却遭遇了这些祸事。嘉宁好歹还有她和王爷撑腰,可这孩子遇事也只能自己忍受着、消化着……
“姑母,我错了,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对大哥哥动心,我原该知道我和他是不可能的。”云黛紧紧咬着下唇,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这事不能全怪你,都是阿缙他太莽撞了。”端王妃捏着腕间的红珊瑚珠串深深叹气,少倾又忍不住骂道,“丹阳这个小贱人真不愧是丽妃的种,先前求她父皇赐婚被拒,就想出这样的损招来,实在可恨!她也不照照镜子,就她这样的,还想进我们谢家的门?做梦吧!”
云黛静静站着,默然不语。
厅内沉默一阵,只听到端王妃飞快拨动珠串的声音,过了片刻,她问道,“那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云黛攥紧衣袖,“昨日大哥哥说请陛下赐婚。”
端王妃一顿,柳眉皱起又松开,复而又皱起,“这倒是个办法,一来平息流言,二来你们俩也能名正言顺在一块儿,这三来嘛,还可以气一气丹阳那坏胚子。不过真要赐婚了,我兄长倒不会说什么,就怕我那嫂子心里不舒服。唉,当娘的就是这样,总希望孩子能一辈子听话,不过阿缙向来是个不听话的,我那嫂子也没怎么管过他……”
“我劝他不要请旨。”
“嗯?”端王妃挑眉,诧异看向云黛,“为何?你不想和阿缙在一起?”
“我不能对不起国公爷和夫人……”云黛压低眉眼,也不敢将三兄弟如今僵持的状况说出,她觉得她真是坏透了,将国公府闹得一团糟。
端王妃坐在太师椅上久久无言,她想起一桩陈年旧事,在她还待字闺中时,她去寺庙礼佛,与一白衣书生遇上。
年少时喜欢一个人,简单又纯粹,或许是一个笑容,或许是一个回眸,反正就那样动心了。
可书生是寒门,根本不相配,她那时胆大包天,偷摸着要跟那人私奔——毫无疑问失败了,母亲把她捉了回去,第二日就把她送去洛阳。在那之后,她遇上端王,嫁在长安,生儿育女,过了半生。
那书生发奋苦读,仕途顺畅,进了朝堂中枢,娶妻生子,也称得圆满。
再次遇上,两人都成了中年人,偶然碰上,客气恭敬,仿若多年前月夜私奔的情人只是话本上的故事,与他们无关。
午夜梦回时,她也忍不住去想,遗憾么,说完全不遗憾是假的,毕竟当年是真真切切动了心,用了情。
可她也不会去怪母亲,若是嘉宁冲昏头脑要跟个穷书生私奔,她也肯定会将人捉回来,斥责她不知所谓,愚蠢至极。
思绪回笼,端王妃看向云黛,轻声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不然还是叫阿缙请旨吧,陇西那边慢慢来,我兄嫂也不是狠心之人,当父母的终归是希望孩子好……”
云黛摇了摇头,朝端王妃深深一拜,“云黛厚颜,还请姑母帮我。”
“嗯?”
“我本就欠国公府良多,大恩大德此生难以为报,又怎能以怨报德,觍颜拖累大哥哥的婚事与前程,辜负国公爷和夫人的期望,闹得晋国公府名声受损,家宅不宁。”
云黛浓密的羽睫微微抖动,“我本就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与其继续造成麻烦,倒不如……彻底消失。”
端王妃眼皮猛地一跳,“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你可莫要做傻事。”
云黛知道端王妃是个厚道人,晋国公府都是好人,也正是因为他们这样好,她背负的愧疚就越多。
“姑母别担心,我不是想做傻事,我只是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离开国公府,离开……大哥哥。”
“你个小姑娘家能去哪?”端王妃拧眉。
“去哪里都好,挑个偏僻乡野处隐姓埋名的过日子,实在不行,去庙里当姑子,或是去道观出家,反正我已断了婚姻之念。”云黛朝端王妃微微笑了下,“我本就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幼时我父亲还没当上校尉,我也过了一段清贫苦日子,不是吃不得苦的。况且有银钱傍身,也不会多艰苦。”
“你还这样年轻,怎就有了这样的念想?”
“我是个愚笨无能的,想不到更好的法子,若是女子也能上朝科举,没准我也去搏个功名,有了功名地位也能与大哥哥相配……”
端王妃听她说这话,忍不住笑了下,复而又见她深深一拜,“还请姑母成全。”
端王妃笑意敛起,面容凝肃地打量着云黛,见她神色郑重,目光清明坚定,便也知她心意,但还是忍不住问,“若我今日没来找你,你打算怎么办?”
云黛抿唇,“回陇西有水路有陆路,那么多日子,总能寻到机会跑开的。”
当然她最开始的设想是,她和三哥哥一起回去,三哥哥极好哄骗,随便找个借口就能将人支开。但大哥哥要陪着一道回去,也不是没机会,只是要多费些心思罢了。
“你真的舍得?若我助你离开,日后你与他便再无可能了。”
端王妃眯了眯眼,狠下心道,“若你日后反悔,想再续前缘,我也定不会答应的。反复无常最是可恨,我或会直接取了你的性命……”
舍得么。
大哥哥的喜欢是真的,她动心也是真的,但不配就是不配,天上的鸟,水里的鱼,身份难越,恩情难还。
捏在掌心的指甲“啪嗒”一声断了,云黛抬眼定定看向端王妃,认真道,“是,我决定了。”
也许,她本质是个自私的人,喜欢大哥哥,却更喜欢自己。
若她真的很爱他,义无反顾,豁出去一切,哪管外头洪水滔天,哪管那规矩身份,她就是铁了心要跟他在一块。可从小到大的习性刻在她骨子里,叫她多思多虑,瞻前顾后,循规蹈矩,不可踏错。
端王妃想起这女孩曾乖顺的坐在她手边,说信任她,一切旦凭她做主。如今见她心意已定,为着这一份信任,又权衡利弊一番,她出声道,“你既唤我一声姑母,那我就帮你这一回。”
云黛眼前一亮,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王妃真的答应下来。有端王妃的帮忙,定比她势单力薄的逃走要好。
“云黛拜谢姑母。”
“起来吧,别多礼了。我在洛阳有些庄子,原是老太太的嫁妆,后又给了我,你先去那边安顿,我会给你派两个可靠得力的丫鬟……”端王妃细细将她的打算说出,云黛静静听着。
两个女人坐在厅堂事无巨细地商讨着,聊了足有一个时辰,那紧闭的大门才打开。
端王妃临走前,用力地握住了云黛的手,精明的凤眸深深盯着她,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道,“我再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日之后,你再想反悔,我定不饶你。”
云黛郑重应下,“多谢姑母。”
望着眼前这张青涩未褪的娇美脸庞,端王妃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痛快,也不知是怪这小丫头狠心,还是夸她明事理,最后幽幽叹了口气,说了句“自求多福”,便松开她的手,转身上了马车。
端王府的马车缓缓离开,云黛转身回去,心头有些轻松,也有种淡淡的落寞。
走了没多久,又在之前遇到的地方再次见着谢仲宣,这回还有谢叔南,虽还有些别扭,但那股关心劲儿是藏不住的。
谢叔南没说话,只从背后推了下谢仲宣。
于是谢仲宣上前,温和地打量了云黛一遍,才问,“姑母走了?”
云黛轻道,“嗯。”
谢仲宣道,“她可有为难你?”
云黛缓缓摇头,“没有,姑母她很宽容。”
这下谢叔南有点不淡定了,睁大眼睛道,“姑母她知道你和大哥……她、她……她能接受?她没怪你们?”
谢仲宣扭头轻斥他一声,“三郎。”
谢叔南悻悻地耷拉脑袋,嘟囔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有些惊讶姑母这么好说话。”
云黛轻描淡写道,“我都解释清楚了,姑母虽有些生气,但事已至此,她再责备也无益。”
谢仲宣和谢叔南见她神色自若,再想到奴仆们传话,说厅内并无争吵之声,也都信了她这话。
云黛看向跟前的两位兄长,斟酌片刻,恭敬的行了个礼,“二哥哥,三哥哥,这些年你们对我照顾良多,我心里很是感激。无论如何,我都会记着这份兄妹情谊,你们永远是我的亲人……”
她这突然的话语叫谢仲宣和谢叔南皆是一怔,等回过神来,只当她是为了昨夜那事。
兄弟俩互相对视一眼,再看跟前的云黛,神色微妙起来。
到底是从小相伴长大的,彼此之间的感情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摧毁的,何况她和大哥之间的事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令人发指的行径,他们自己不也产生了那不该有的心思,又有何立场来怪她和大哥呢?最多是心有不甘罢了。
谢仲宣轻声道,“你既选择了大哥,那我尊重你的选择。”
谢叔南心里还是难受的,瓮声瓮气道,“反正、反正我是不会叫你嫂子的,你年纪本就比我小,我还是习惯叫你妹妹……”
听到他们谅解宽容的话,云黛心头微暖,眼眶发热。
她的哥哥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啊。
拜别谢仲宣和谢叔南后,云黛回到自己院里,坐在窗边发了一会儿呆,她将屋内丫鬟都屏退,开始收罗起她手边现有的银钱首饰。
傍晚时分,谢伯缙回府。
听说端王妃来到之事,直接到了月德院,却不想一进院子,就见橘红色夕阳之下,云黛若无其事般坐在秋千上,两只腿轻松的荡来荡去,浅粉色裙摆上的织金小葡萄纹随风摇曳。
见着他过来,她眼中迸出欢喜,朝他招手,“大哥哥回来了。”
谢伯缙心头微动,多久没见到她笑得这般自在畅快了。
他抬步朝她走去,仔细凝视着她的神色,“妹妹今日心情很好?”
云黛抿唇轻笑,透着几分狡黠,“还好吧。”
谢伯缙将她从秋千牵下来,带着进了屋,斟酌一阵才道,“管家与我说,上午姑母来过了。”
“是啊。”云黛毫不遮掩,“姑母来找我,问你我之事。”
“你怎么说的?”谢伯缙掀袍坐下。
“我与她解释了。”云黛一边给他沏茶,一边云淡风轻地说,“将事情原原本本与她说了一遍,姑母是个心善仁厚的,想怪我又不好怪我。唔,听说是你逼问我,而且是丹阳公主放出的流言,姑母更怪你一些,大哥哥不会生我的气吧?”
“妹妹尽管推到我身上便是。”
男人好看的眉轻蹙起,语带自责,“我本打算明日休沐亲自去向姑母赔罪的,没想到姑母来得这么快,叫你受委屈了……”
“不委屈。”云黛摇头,自顾自的端起茶杯,慢慢地呷了一口茶水,朝他微微一笑,“话说开了就好了。”
接着她又一派天真的说,“姑母还说现在不请旨是对的,她叫我们循序渐进,慢慢来,迟早有一日能打动国公爷和夫人,叫他们接受我的。经过姑母一番开导,我觉着豁然开朗,想到回陇西也没那么多顾虑了。”
虽不知她们俩到底说了些什么,但见云黛眉目舒展的轻快模样,谢伯缙自是欢喜的。
他心里也念着端王妃这份开导之情,翌日就带了厚礼前去端王府拜见。
端王妃见了他,先是责怪他沉不住气,后又好言相劝,依旧是那副循序渐进的说辞。
谢伯缙虚心聆听,郑重拜谢。
这般又过了两日,长安城里突然出了一桩热闹——
一大清早,坊市门刚开,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子披头散发,疯疯癫癫地在朱雀大街上喊道,“不是我,不是我,都是公主的安排……公主的安排……”
百姓们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女子就被着急忙慌赶来的金吾卫押走了。
没多久,街头巷尾就传起一个说法,那大喊大叫的女子是丹阳公主身边的大宫女,替公主做了坏事,要被公主杀人灭口,逃了出来,人却疯了。
这个说法越传越广,越广也越杂,百姓们发扬着劳动人民的智慧,在那无形的推波助澜的力量下,渐渐衍生出许多个丹阳公主坏事干尽的版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而在长安百姓热火朝天谈论着今早那疯掉的宫女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悄从端王府的后门驶向了长安城门。
第75章 接旨
皇城, 未央宫。
春柳依依,各色鲜妍娇艳的花儿朵儿争相竞发,正午阳光透过长龙般的廊庑, 细碎微光缀满深朱色宫墙,美若画卷。
“啪——”
一道清脆巴掌声在殿内响起,打破这惬意静谧的午后, 金丝笼中的画眉鸟也吓得胡乱扑棱翅膀。
“母妃,你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