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踩到地面,尤玉玑奇怪地望向毒楼楼主。是她看错了吗?怎么觉得她刚刚下来时,毒楼楼主故意立在一侧等着她,像是担心她摔下去似的。这里这样暗,兴许是她看错了吧,毒楼楼主怎么会这样好心。
“啪”的一声响,斩雪将一盏壁灯点燃。她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点燃一盏盏壁灯。走廊跟着逐渐变得明亮起来。
“夫人,属下怎么觉得这里很危险。”卓文压低了声音。
毒楼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不危险?来之前,尤玉玑已有了心理准备。尤玉玑还没说话呢,走在前面的斩雪轻笑了一声,道:“毒楼就是这么危险的地方,所有东西都是用毒浸过的。说不定你们现在已经身怀剧毒了。”
卓文没接话,只是压低声音对尤玉玑抱怨了一声:“这丫头不仅嘴皮子厉害,耳朵也厉害。”
尤玉玑亦压低声音,温声叮嘱:“少生事,不要惹毒楼的人。”
“那是自然。”卓文赶忙应了一句。
不多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是有人追过来了吗?”斩雪皱眉。
斩雪抬抬下巴看向身边的一个少年,吩咐:“四七,去看看。”
四七点头,立刻往回跑。
其他人加快脚步,继续往前走。
可是身后的脚步声反倒越来越近。
尤玉玑忍不住开口:“楼主,朝廷的人会不会在前面等着?”
“前面是死胡同。”
尤玉玑停下了脚步。死胡同?他们在往死胡同里跑?
司阙侧身瞥着她,沙哑开口:“怎么,夫人要回头自首去?”
尤玉玑心里浮现了挣扎。就算她折回去,保命绝非难事。她大可说自己只是来毒楼买药,她的身份摆在那里,朝廷的人根本不会对她严刑逼供,就算问话也当客客气气。
尤玉玑觉得折回去反而是更安全的选择。
可是……若她现在折回去,定然失去了毒楼楼主的信任,若他怀疑她向朝廷多言,他说不定不会再卖假死药给她。假死药的炼制需要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毒楼楼主还会见她吗?传言,毒楼楼主本就是个喜怒无常又多疑的人。
尤玉玑脚步僵在那里,心里挣扎着。
司阙面具下的脸扯出一丝好玩的笑容来,他转身继续往前走,不再等尤玉玑。
尤玉玑眼前浮现司阙乖顺的笑脸。时间紧迫,西太后不久就会回京,届时她可以正大光明地离开晋南王府,可是身契不在自己手中的小妾绝无正大光明离开的可能。她必须在她离开之前安顿好几个小妾。尤其是司阙,他本就是戴罪之身,又孱弱可怜,一旦被陈安之强势召侍,发现他的男儿身……
尤玉玑抬眸望向已经走了很远的毒楼楼主,轻叹一声,抱紧怀里的百岁,快步跟上去。见此,卓文和另外两个侍卫也跟上。
司阙听着身后的脚步声,略略放慢了脚步。
不多时,一道石门出现在视线里。沉重的声响,伴着些尘埃翩飞,石门被打开。斩雪点燃里面的灯,石室内俨然是个库房。石室内摆放了一排排石架,其上密密麻麻摆放着各种药瓶。
尤玉玑刚一迈进去,就闻到了浓重的药味,有些难闻。
她忽然想到了那张漆色玉案上化成灰烬的蜘蛛。
“不要动这里的任何东西。”司阙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拿起石架上的几个药瓶看看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这里的药,都不是他炼的。
世人都知毒楼楼主用毒如神,却不知毒楼是个很庞大的组织。毒楼楼主有太多徒子徒孙。就比如刚刚折回去查看的四七,四七是他的代号,代表他是斩雪的第四十七个徒弟。
而斩雪的师父,是停云。
尤玉玑安静地站在一旁,不仅不会乱动这里的东西,更是连多走动都不敢。她蹙着眉望向石架间的毒楼楼主。血红色的面具遮脸,尤玉玑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她瞧着他慢条斯理翻看石架上的各种毒,举手投足之间没有一丝担忧,甚至含着一抹悠闲的味道。
尤玉玑略微放了心,觉得毒楼楼主应付得来外面的人。毕竟毒楼这些年应该早就有了御敌的经验。
可是过了两刻钟,尤玉玑听见朝廷的人来到了石门外,正在用东西撞击石门。尤玉玑小时候会跟着父亲去军中,她从外面整齐的声音听得出来来人数目众多。
“这里真的是死胡同?”尤玉玑不死心地问。
司阙抬抬眼,望向石门。外面的撞击一次比一次大力,些许尘埃徐徐飘落下来。
“开门。”他烦躁地开口。本就沙哑刺耳的声音越发阴森难听。
斩雪拉动机关,另外一面石墙忽然朝一侧滑动,一个黝黑的暗道出现在视线里。暗道很黑,入口极小,只能容一人通过。
“夫人,我在前面走,你跟紧。若情况不对,立刻喊我。”卓文道。
“跟我走。”斩雪率先走进暗道,卓文立刻跟上去,然后是尤玉玑的两个侍卫。
尤玉玑刚迈进暗道,不由回头望向毒楼楼主。他还在石室内,背对着她。似乎没打算立刻走进暗道。
尤玉玑不能再多看,转回头往前走。她听见身后石门被撞开的巨大声响,怀里的百岁不安地磨蹭着。尤玉玑唯有更用力地抱紧它,捏一捏它的后颈算是安抚。
窄窄的暗道又黑又潮湿,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尤玉玑只能看见走在前面的卓文行走间的些许晃动的身影。在一片漆黑中,尤玉玑忍不住又想起化成灰烬的那只蜘蛛。
……这里会不会有很多毒虫?
不能多想。
她蹙着眉使劲儿闭了下眼睛。
一片漆黑的情况下,尤玉玑其他感官变得敏感。她仔细听着每一个细小的声响,亦感觉到这条漆黑的暗道仍旧是继续往下走。
尤玉玑感觉走了许久,前面终于出现了些亮光。从狭窄逼仄的暗道里走出去,眼前豁然开朗,压迫感散去。尤玉玑松了口气。
眼前仍是一间地下室,玉石铺地,石墙上悬着一颗颗夜明珠照明。
尤玉玑打量着这里,发现几道玉门,不知道通往哪里。
“在这里等着就是了。”斩雪坐下来,径自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大喝了两口。然后笑着说:“你们就别喝了,反正你们也不敢喝毒楼的东西。”
尤玉玑温声开口:“斩雪姑娘,不知我们该如何离开这里?”
“不知道啊,看楼主什么时候能把外面的人都弄死。”
尤玉玑讶然。一个人把那么多人全弄死?这要什么时候?
下一刻,身后响起脚步声。尤玉玑回头,看见一身玄衣的毒楼楼主从石梯走下来。她几乎脱口而出:“都死了?”
言罢,她立刻抿了唇。
司阙在石凳坐下,道:“等一个时辰,那些臭烘烘的尸体都化成水再出去。”
一瞬间,尤玉玑眼前浮现出许多尸体堆成小山逐渐融化的可怖场景。
她的脸色不由泛了白。
司阙起身,推开一扇玉门,走进一间房。
斩雪道:“几间房间都是空着的,你们可以进去休息。”
“多谢。”尤玉玑道了谢,却并没有走。
斩雪从腰间拿出一个葫芦,把里面的红蜘蛛倒出来,拔下发间的簪子来戳蜘蛛。
尤玉玑立刻不想在这里再待,走进一间玉室。室内简单,一张石床,和简单的桌椅。卓文和另外两个侍卫守在门外。
隔壁的玉室里,司阙正冷着脸晃动琉璃杯挑药。能让他声音变化的汤药有时间限制,他必须再调制一杯喝。
一杯药刚饮尽,外面响起了惊恐的呼叫声。司阙拿起面具重新戴上,快步往外走。
斩雪无力地趴在桌上,卓文和另外两个侍卫倒在隔壁玉门门口。尤玉玑站在门口,脸色煞白。她也是刚从房中出现,愕然地看着这一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司阙走到斩雪面前,拿起那只葫芦瞥了一眼,然后转身望向尤玉玑,问:“看见那只蜘蛛了吗?”
听见蜘蛛两个字,尤玉玑的脸色瞬间苍白。下一刻,她看见那只红色的蜘蛛从卓文的衣领爬出来,她顿时面无血色,快步往玉室退去,想要关门防止那只蜘蛛爬进来。然而房门关不上,反而是碰到了门口的一个木架子。木架子最上面的几瓶药朝一侧滑去,啪的一声响,小瓷瓶碎了。
尤玉玑立刻闻到了一种刺鼻的气息。
她心里暗道一声坏了。她忍着顷刻间出现的眩晕,望向门外的毒楼楼主急声:“我买解药,任何价钱。”
头疼欲裂时,尤玉玑听见毒楼楼主阴恻恻地低笑了一句,隐约自语了句什么。昏厥的前一刻,她反应过来毒楼楼主自语的那句话是——真有钱。
尤玉玑是疼醒的。
她睁开眼睛,入眼一片玉色。她恍然自己躺在那间玉室的石床上。她转眸扫过室内,看见了一身玄衣绯带的毒楼楼主站在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前,背对着她,正在摆弄着桌上的药。
下一刻,不可言说之处传来一阵撕咬的疼痛。
尤玉玑忍不住呼痛了一声。
“再忍忍。”司阙没回头。
尤玉玑没有力气说话,她勉强抬手,赫然看见自己的手臂上遍布许多红点。头几年,尤玉玑曾遇到一个乞讨的妇人,身上也是这样腐烂的红点,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景娘子告诉她,那是不干净的病。
下身的异样疼痛,让尤玉玑不由骇然,她总不会染上那样不干净的病吧?
司阙指间捏着一枚雪白的药片。这毒不是他炼的,不过他想炼出解药并不费什么力气。
司阙捏着刚炼好的药片转身朝尤玉玑走去。
瞧他走过来,尤玉玑心里悄悄松了口气,觉得自己还有救。司阙走到床边时,尤玉玑已勉强支撑着坐起身。紧接着,尤玉玑脸色一僵,愕然发现自己的裙袴在昏迷时被人褪去。她脸色红白相错十分难看时,司阙抬起她的腿,将药塞放进去。
第56章
“放松。这可是你不惜任何价钱买的解药。”司阙语气稍顿,“我的客人。”
他望向尤玉玑苍白的脸色,松了手,将那枚药递给她,道:“那你自己来。”
尤玉玑吃力地抬起手去接那片药,然而她的手一点力气也没有,眼睁睁看着那枚药从她指尖滑落,掉到地上。她张了张嘴,喉间像是压了块石头,发不出音来。
司阙的视线追随着那片药,看着它如何从她指尖跌落,又如何在落地之后滚进石床的缝隙里。他再抬眼望向尤玉玑,意外地看见她红了眼睛。
司阙转身,在桌上的药瓶里重新倒出一粒药,回到石床边。这一次,倒是成功将药放了进去。
他望向尤玉玑,她垂着眼睛,眉眼间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不多时,尤玉玑眼皮越来越沉重,她无力地躺了下来。最后的意识里,她微微偏着头,望向石床里侧。她看见了百岁躺在她褪下的裙裤上,正没心没肺地睡觉。她指尖颤了颤,想要扯来自己的裙裤遮一遮空荡荡的狼狈。然而终究是无力为之,只能眼睁睁看着裙裤近在咫尺却不能拉过来。
意识徐徐散离,尤玉玑闭上眼睛,逐渐陷入半昏迷的状态。有时她觉得自己走进一片雾蒙蒙的梦境中,困在那里无路可走。有时她被身上的毒斑折磨得疼痛难忍。
更多时候她安静躺在那里,虽无力睁开眼睛,却能听见身边细微的声响。她会听见毒楼毒楼的脚步声,也会听见百岁的喵喵叫声。百岁偶尔响起的叫声安抚了她,让她知道百岁还好。
她能感受到百岁偎在她手边蹭她,也能清楚地感受到毒楼楼主每隔一段时间会抬起她的腿给她塞药。
身不由己的雾蒙蒙困境里,亦觉得难堪。
再后来,她勉强可以睁开眼睛。
底下玉室里光线不甚明朗,亦分不清时辰,不知外面是白日还是夜里。
一张血红色的面具出现在视线里。尤玉玑却再一次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身上毒斑的疼痛折磨慢慢在减弱。
有一次她睁开眼睛,勉强转过头望向不远处的桌椅处,看见毒楼楼主背对着她,趴在桌面似乎睡着了。而百岁趴在毒楼楼主身边,黑黑的尾巴轻扫。
尤玉玑好想将百岁抱在怀里,好想训斥它离毒楼楼主远一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尤玉玑在后悔没有听景娘子的意见派人将百岁送回去……
这一次。尤玉玑再次醒来时,明显感觉到身体的变化,不似先前那般沉重。她睁开眼睛,先看见百岁坐在她身边抓咬着她的一方丝帕。
她试着想要用力坐起来,竟也真的能慢慢撑着坐起身。她急急望向自己的下身,发现她自己的棉斗篷盖在她身上。
她立刻环顾室内,没有看见毒楼楼主的身影,她垂下眼睛,轻轻松了口气。
腿上一沉,是百岁跳到了她的腿上。
尤玉玑垂眼望着它,用手摸摸它的头。她看见自己的指尖儿仍在微微发颤。她用发颤的手将袖子网上推了推,蹙眉望着小臂上的红斑点。她紧接着又掀开盖在身上的棉斗篷,去看自己的腿。她的腿上也如小臂一般模样。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尤玉玑抖着手慌乱地将棉斗篷盖好。她转眸望向走进来的毒楼楼主,向来温柔的眉眼间蕴着气愤与更多的防备。
司阙瞥她一眼,也没说话,径直走到方桌旁,背对着尤玉玑坐下。
尤玉玑抿着唇,虚弱地捏着身上的棉斗篷,目光凝在他的背影上。在那些被缚的半昏迷时间里,她的感官却很清晰。
他长指捏着药片送进去,一共十二次。
良久,尤玉玑似泄了气般,慢慢垂下眼睛。紧紧攥着棉斗篷的手也慢慢松开。她望着自己仍旧微颤的发白指尖,在心里对自己说——
尤玉玑,不要做不讲理的人。眼下他是医她是患。生死之前,何必拘泥于小节。
百岁站起来,收了爪尖尖,举起一只小爪子拍拍尤玉玑的肩。
尤玉玑咬唇,忍下眼角的湿意。她长长舒了口气,将那丝委屈咽下去。她重新抬起眼睛,望着那抹玄色的颀长背影,虚弱地开口:“谢谢。”
司阙摆弄药瓶的手一顿,猛地转过椅子,面向尤玉玑。椅子划过地面,发出不小的难听响动来。
奇怪的气氛辗转蔓延。
尤玉玑不懂毒楼楼主为何忽然有些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