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地说,不仅是最近几日。
尤玉玑决定严格按照小册子上画红圈的日子来,非红笔圈住的日子,不准他再宿在这里。有些话到底是不太好意思明面说出来。这阵子过分纵欲对他身体恐怕不好,于她备孕也无益处。
尤玉玑打量着司阙的脸色,原以为他会不太高兴,还需要她哄一哄。可出乎她的意料,司阙乖乖地点头,微笑着说:“好,我听姐姐的。”
司阙起身往小间去拿自己的衣服。
尤玉玑把暖肚子的百岁放下来,下了榻跟到门口,道:“不必拿了,又不是不回来了。何况这样近,你要拿什么随时过来拿便好。”
司阙背对着尤玉玑,面无表情地将衣橱的双门关上。他转过身来,面上已抹了一层温色浅笑:“好,都听姐姐的。”
尤玉玑深望了一眼司阙脸上的轻笑,柔声:“不许多想哦。”
司阙唇畔的那抹浅笑霎时绽开:“姐姐。”
“嗯?”
他含笑唤她一声,待她询问,他又望着她安静地摇摇头。他只是想唤她一声,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
他自小就少言,后来喉间刺痛的那几年更是整日不言。有时候司阙甚至觉得,他这一生对旁人说的话,都没有这段时日与尤玉玑说的多。
傍晚,司阙在尤玉玑的屋子里和她一起用过晚膳,流风进来禀告东厢房已经收拾妥当了,司阙就没在尤玉玑房中多待,回了东厢房。
一回到东厢房,司阙顷刻间冷了脸。
他默不作声地坐在琴案后,目光落在琴弦上。
流风端着热茶进来,规规矩矩地放在桌上,又目不斜视地看过炭火,然后再悄声退下去。一关了门,她就拽着裙角小跑到隔壁的屋子找停云。
“停云!停云!殿下和夫人吵架了吗?”
停云正捏着一根极长的银针穿过眠蛛的肚子,她头也不抬,随口敷衍一句:“是吗?”
流风知道停云总会摆弄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她远远看见罐子里的蜘蛛,也不往前去,只站在门口。
“嗯嗯!我刚刚进去送茶,殿下一个人坐在琴案后黯然神伤。唉,你说殿下是不是被夫人赶出来的?”
停云这才掀了掀眼皮望过来,冷邦邦地反问:“你说呢?”
流风缩了缩脖子,也觉得自己这猜测不对。可是……
停云收回视线,继续摆弄她的蜘蛛。她晚上总是睡不好,想给自己研制一种能够助眠的药物。助眠熏香的效果不够用,眠蛛本身的毒量又太重。
流风知道停云忙起来顾不上她,她忽然想到了抱荷,眼睛一亮,她风风火火地跑出去,刚跑到院子里远远看见了抱荷在朝她招手。
“他们吵架了?”
“她们吵架了?”
两个人异口同声,她们躲在角落里,嘀嘀咕咕了半天。
房间里,一动不动坐了许久的司阙终于有了动作。他将上半身微微向后倚靠着,裙子下的腿也一支一直,换了个随意些的姿势。
“不应该啊……”
司阙略皱了眉,语气里也染上几分不耐烦。
两个月了,尤玉玑还是没有怀上。
这不应该啊。
难道真的是他不行?
他哪里不行了?
再怀不上,尤玉玑会不会没了耐心,认为是他不行,要去找别人?
烦。
司阙头一回发现当情郎真的不行。情郎的身份万万不能和夫君的身份相提并论。
夫君只能有一个,情郎却没那个资格要求自己是唯一。
烦。
烦啊。
他不想当尤玉玑的情郎了。
此时,尤玉玑正斜倚在美人榻上翻看着医书。
百岁睡醒一觉后就开始皮,一会儿抓抓床幔,一会儿挠挠桌子腿儿,一会儿又绕着圈儿地追咬自己的尾巴。当它玩了一圈玩累了,跳上美人榻,乖乖地钻进尤玉玑的手臂下,主动当起小暖炉,给她暖肚子。
毛茸茸的触觉,让尤玉玑从书册里收回神。她侧眸望向窗口,惊觉外面漆黑一片,竟已这样晚了。
“好晚了,我们该歇……”
尤玉玑忽地住了口,她忘了司阙傍晚的时候搬回了东厢房。
她转眸望向床榻,并没有能如往日那般看见一双干净的眸子将她望着。她笑笑,捏着百岁的后颈,将它抱在怀里,柔声说:“今晚咱们一起睡。”
“夫人,您歇下了吗?”枕絮在外面询问。
尤玉玑抱着百岁往床榻去,已是准备歇下了。她倦声问:“何事?”
“世子爷过来了。”
尤玉玑蹙了蹙眉。她在床边坐下,说:“说我已歇下,将人撵了。”
“不是……”枕絮停顿了一下,“世子往东厢房去了。”
尤玉玑轻抚百岁后颈的动作僵了僵。
她理解陈安之将司阙纳回府许久不曾碰的奇怪心理,也明白陈安之心悦阙公主许久,早晚都要进司阙的房……
她曾躲在司阙的床榻里侧惊愕地听过陈安之对司阙的诉请与卑微,陈安之甚至几次三番并不遮掩自己对司阙的讨好。
这一次,司阙应该还能如以前那样几句话将陈安之打发了吧?
枕絮在门外又说:“对了,世子爷过来的时候一身酒气!”
尤玉玑急忙将百岁放下,快步朝外走去。她打开门,蹙眉问:“世子爷醉酒了?”
“反正是一身的酒气,闻着像是没少喝!”
陈安之醉酒之后是何德行,尤玉玑嫁到晋南王府的第一天就领教过了。
阿阙那样体弱,若是陈安之酒后用强,阿阙没有反抗之力,必将难受屈辱。若是陈安之知道了司阙的男儿身,不是难受屈辱那般简单,更是欺君死罪!尤玉玑微微抬着下巴,望向东厢房的方向,眉眼间虑色难掩。
·
司阙刚给自己调了一种有助于怀孕的药,陈安之跌跌撞撞地进来。他脸上浮着酒后的红晕,手里捧着几只野花,望着司阙傻乎乎地笑着。
显然,若非醉了酒,他还不敢在夜里来司阙的房间。
“我回府的路上在砖路缝隙看见这几朵小野花。周围都是枯草荷积雪,这么严寒的时候,它们还能不畏严寒从砖缝钻出来,比院子里所有的梅啊菊啊玉兰啊……什么什么的,都强!”他晃着身子朝司阙走过来,献宝似地将手里的几只野花,小心翼翼地放在司阙面前的桌上。
“它们能够不畏严寒开出花来,公主的身体也一定会慢慢好起来!长、长命百岁!”
他将来时路上反复背诵的话顺利说出来,可终究因为醉酒,在说最后一句话时,还是结巴了。
他立刻尴尬地抿了唇。
司阙瞥向陈安之放在桌上的几朵小野花。
他慢慢抬起眼睛,视线从桌上的这几朵小野花逐渐上移,望向面前这个局促的男人。就是这个男人,是尤玉玑名正言顺的夫君。
虽尤玉玑从未唤过他一次夫君,可只要一想到他们两个人有这层关系,司阙心里生出许多厌烦的情绪。
他不笑的时候,面色总是很冷。如今心中的厌烦又在面上显了些。
陈安之虽然喝醉了,可是他一直盯着司阙的脸,瞧出他不高兴,他立刻向后退了一步,惴惴道:“你、你不喜欢……”
司阙的视线越过陈安之,望向尤玉玑正屋的方向。尤玉玑寝屋的灯没有熄,微弱的光影隔着冬日的凉风,隐约印在他的窗纸上。
陈安之来了这里找他,尤玉玑应该知道吧?
一个蛮有趣味的好主意忽然爬上心头。一丝笑,慢慢攀上司阙的唇角。
陈安之呆呆望着司阙的笑,连酒意也醒了三分——他终于看见阙公主笑了!阙公主因为他深夜送花过来而笑!
陈安之听见自己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显然,他完全不知只有当司阙心里生出些恶劣的坏主意时,他才会开心地笑。
当司阙的目光落过来,陈安之连呼吸都差点不会了。
“流风,沏茶。”司阙吩咐。
公主没有赶他走!陈安之心中生出一阵狂喜!本就因为喝了酒而泛红的脸颊,再红几分。他局促地扯了扯衣领,别扭地笑着说:“屋里炭火烧得真足,真热啊。”
他整个人像过的螃蟹。
不多时,流风端着茶水进来。
司阙将陈安之放在桌角的几朵小野花捏在手里,瞧了一会儿,然后放在琴弦上,他慢悠悠地开口:“坐啊。”
“诶?诶!”陈安之赶忙坐下来,后背紧绷着,纵使是前几年在学堂时面对最严厉的夫子,也不曾这样紧张过。
流风奇怪地偷偷打量了司阙的脸色,又面色不显地规矩倒茶。她垂首立在一旁,等着吩咐,像个没有五感的木头人。可是她心里早已抓耳挠腮,不懂殿下将世子留下来喝茶是为什么。
阙公主请他喝茶,陈安之哪有拒绝的道理?流风刚倒了茶水,他立刻端起茶盏,像模像样地品了一口,连赞三声:“好茶!好茶!好茶!”
他偷偷去看司阙的表情,见却他垂着眼睛,面上没什么表情,他也猜不透。
陈安之没等流风过来倒茶自己又倒了一盏,笑着说:“多谢公主好茶款待!”
“好喝你就多喝点。”司阙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如此好茶自然是要多喝些!”陈安之眼中绽着桃花,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直到将整壶茶都喝光。
他端着茶壶倒茶,一滴也倒不出来,不由尴尬地笑了笑,说:“瞧我,竟一个人将一壶茶都喝了,没给公主留一些……”
他暗暗思量此举当真不够君子,下次公主再请他喝茶,他定然不能如此没有风度才是!
司阙没回话,他视线再次越过陈安之望向尤玉玑的寝屋,在心里想着尤玉玑怎么还不来救他?
他贪恋被她保护救助的滋味。这种滋味在他的前半生里,陌生又新奇。
陈安之等了又等,也没有等到司阙搭理他,不由眼底一黯,所有的欢喜都黯淡下去,满心爬上丝丝缕缕的低落。不过他转念一想,安慰了自己,还给自己打打气——来日方长!
他站起身告辞:“时辰不早了,我就……”
“留下来吧。”司阙接过他的话。他半垂着眼,长长的眼睫遮了漆眸里玩意。
“什么?”陈安之彻底呆住。
就连一旁的流风也呆了。
第77章
尤玉玑坐立不安了好一阵子。一会儿觉得以陈安之面对司阙时的卑微,应当不会有用强行径。一会儿又觉得陈安之醉酒之后实在面目可怖,像彻底失了神志一般。
她立在窗前,将两扇窗户中的一扇推开一些,蹙眉望向东厢房的方向。
是因为她心神不宁吗?怎么觉得陈安之进去了许久还没出来?
枕絮站在一旁悄悄打量着尤玉玑的脸色,猜着夫人是担心阙公主受欺负,还是对于阙公主与世子爷在一起而吃味儿?
夫人犯难,她也跟着犯难。她琢磨了好一会儿,试探着开口:“夫人,今天厨房做的软梅糕还有一些,奴婢往东厢房送去点?嗯……阙公主今日才刚搬回去,身边应当没有什么糕点招待世子爷吧?”
还有一句话枕絮没有说。她是想着可以借着送糕点的名义,帮夫人过去打探一番情况。可是她说完等了等,并没有等到尤玉玑的回应。
枕絮闹不懂了,不知道自己的主意哪里不好……
过了片刻,尤玉玑道:“不必你去,我亲自过去一趟。”
“好哩!”枕絮的眼睛瞬间亮起来。她快步走到门口,将房门替尤玉玑打开。提了门口高脚桌上一盏灯跟在尤玉玑身后。
尤玉玑走到司阙房门前,看见屋内的灯忽然熄了。
她心里咯噔一声。
“阿阙!”她立刻推开房门,闯进去。
屋子里漆黑一片。
尤玉玑立刻拿过身后枕絮手中的那盏灯,快步走进房中。不甚明亮的灯光从她手中的灯照出来,将暗黑的屋子里照出一抹暗红的光明。
枕絮犹豫了一下,纵使心里好奇,也没敢跟进去,只守在门外。
尤玉玑绕过黄梨木落地屏,借着手中的灯光,望向床榻。一眼看见架子床下放了两双鞋。一双白色的布鞋,那是司阙的。还有一双男子的靴子一竖一躺随意放着。那应该是陈安之的鞋。
架子床青色的床幔垂放,遮了架子床里的情景。
在一片过分的寂静中,尤玉玑听见自己的心怦怦快跳着。她没有犹豫,朝床榻走过去,掀开床幔。
暗红色的灯光照进床内。
陈安之半张着嘴睡在床上,毫无知觉。
只他一个人。
阿阙呢?
“姐姐……”
一道悄悄藏着委屈的微弱轻唤从身后传来。
尤玉玑立刻转过身。
在黄梨木落地屏风下面,放了一张木榻。
司阙抱膝坐在木榻上。一片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大概因为他的那身雪裳,又或者他轻唤的那声姐姐叩在尤玉玑的心上。这一刻尤玉玑眼里的他,是那样脆弱又可怜。
尤玉玑轻轻舒了口气,扯出丝笑容来,朝司阙走过去。离得近了,她手中的灯光逐渐落在司阙的脸上,照出他微红的眼睛。
司阙长长的眼睫上沾着一点湿润,他漆明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深望着尤玉玑,委屈低声:“姐姐怎么才来?”
尤玉玑心里忽然一酸。
她将手中的灯放在木榻一侧的小桌上,在司阙身边坐下来。她刚坐下,还没开口,司阙忽然紧紧抱住她。
他禁锢着她的手臂那样用力,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挤到不存在。可是尤玉玑感觉到了他在发抖。
“不怕,不怕了……”尤玉玑柔声安慰着他,一遍又一遍。
她心里生出几分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