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衡点点头,道:“也好。有什么话,咱们明日再说。”
尤玉玑站在尤衡身边,望向焦玉书,客气道:“表哥也跟着辛苦了。”
焦玉书含笑点点头,没有多说。
尤玉玑亲自将人送去客房。昙香映月的后院有一处书楼,在书楼旁边还有一座三层的小阁楼,这间小阁楼便是待客的客房。
往客房去的路上,尤玉玑和尤衡时不时说些家里的事情,倒是没怎么和焦玉书说话。堂表不同,堂兄与亲兄无异,表兄总是要避讳一些。
“阿姐?”到了客房门口,尤嘉木忐忑地攥住尤玉玑的袖子,轻轻晃了晃。明明长得结识强壮,在尤玉玑面前也会撒撒娇。
尤玉玑这才看向他。
尤嘉木莫名心虚。
当尤玉玑得知赴京的人由大堂兄变成了二堂兄,便知道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毕竟是亲姐弟,她瞟一眼尤嘉木的神情,再联想起白日里在万安寺时尤嘉木欲言又止的模样,立刻猜到定然是他写信回家诉苦。
“好好休息。”她摸了摸尤嘉木的头。
尤嘉木知道阿姐不生他的气了,他立刻灿烂的笑起来。
安顿了几位兄弟,尤玉玑从阁楼走出来,经过一旁的书楼,不由停下脚步,抬头望向书楼二楼的窗户。
深夜时,书楼里没有人,自然没有掌灯,漆黑一片。
她长久凝望着书楼二楼黑黝黝的窗口。
她实在站在这里仰望着书楼窗口太久,景娘子忍不住开口:“夫人,可是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
尤玉玑收回神,亦缓缓收回目光。
“没有。”她慢慢垂下眼睛,踩着凉薄的月色,缓步往前走。
穿过雕花门,沿着抄手游廊往前走,尤玉玑看见司阙还站在檐下。那只先前还卧在她膝上的百岁又回到了他的怀里。月色下,他一袭白裳,臂弯里的百岁倒是如他身后的黑夜一个色调。
尤玉玑脚步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神色如常地经过司阙身边,目不斜视。
就在她将要走过司阙身边,司阙面无表情地掐了百岁一把。
“喵!喵呜!”百岁伸长了脖子。
尤玉玑脚步不由一停,她下意识地想要回头。
——可是她忍住了。
她终究是没有回头,没有去看那个人,也没有去看那只猫。
她刚要继续往前走,寒冬深夜的凉风吹来司阙漫不经心的声音。
“需要帮忙吗?”他似随口一问。
一瞬间,尤玉玑已经猜到了司阙所谓的帮忙是怎么回事。应当是杀人吧?杀了陈安之,甚至杀了方清怡?是了,今天在万安寺,她无意间撞见司阙出现在方清怡的茶室,彼时他就是想杀掉方清怡吧?
她不赞同也不反对,只是与她无关。
她垂着眼,平静地说:“不必。”
不必他帮忙。
尤玉玑继续往前走。
司阙抱着百岁的长指微僵,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很想把怀里的百岁丢出去,好腾出手去拉住这只狐狸精。
他听着她的脚步声远离,直到开门又关门的声音。他终于抬抬眼望过去,看见房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将属于她的那一抹淡紫色的身影关到与他无关的另一边。
司阙依旧伫立在檐下,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待了那么久,旧到怀里的百岁都开始觉得有些冷。
后来,夜幕中的星和月都躲了起来,飘起纷纷扬扬的小雪沫子。慢慢的,小小的雪沫子变成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停云撑着伞出来,举在司阙的头顶,说:“太寒了,回去吧?”
司阙抬手,修长的指抬了抬遮挡视线的伞面。他看着尤玉玑房间的灯熄灭,才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冬日的夜晚那样冷,再多的炭火也不够暖和。
司阙从枕侧取出一条尤玉玑的腿链,轻轻地晃了晃,腿链上的小银铃立刻发出一阵细细碎碎的声音来。他望着晃动的小银铃,眼前难免浮现昔日旖旎温情。
本是窝在一旁睡觉的百岁听到铃铛动静,顿时有了精神头,开心地跳起来去抓小铃铛。
司阙面无表情地将百岁丢出去。
百岁从地上爬起来,缩着肩偷偷打量司阙的表情,不敢再上前。它嗷呜两声,走到门口想推门。可是放门关得严实,它出不去,不能找那个香香软软的人了。
百岁很是委屈。
司阙摇晃腿链的动作猛地一顿,细碎的响声逐渐放慢,又彻底消失不见。他眼前浮现的昔日美好亦逐渐散去,没了踪影,仿若美梦一场。
大概,她很快就会离开晋南王府。
若她离开,他要去哪呢?
天大地大,司阙却一直觉得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第91章
今日发生了这么多事,每个人怀着不同的心思,久久没有入眠。
暗香院里,方清怡听了绿梳禀告昙香映月发生的事情,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绿梳垂首立在一旁,忽然觉得主子有点可怕。她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吩咐,悄悄退下去。
屋子里只剩方清怡一个人了,她还是坐在床上哈哈大笑,万分开怀。
教唆陈安之去责骂尤玉玑?不不不……这并不是她的目的。那些小把戏根本不能动摇尤玉玑的正妻地位。
她的目的是让陈安之胡作非为激怒王妃。
王妃这般年纪有孕,这一胎本就难养。再说了,谁不知道王妃当初的第一胎莫名其妙夭折,伤了身子,好心思养身许久,才生了陈安之和陈凌烟?
年纪大、有旧疾,再被不孝子气一气,岂不是更容易滑胎?当然了,她想弄掉王妃肚子里孩子的法子可不仅仅只是如此一朝。
“哈哈哈……”方清怡哈哈大笑。
她笑着笑着,慢慢没了声响,一滴眼泪吧嗒一声落在床榻上。
其实,姨母一直对她挺好的。
窗外隐约能听见一点烟花鞭竹的声响,也不知道是哪家的顽皮孩童深更半夜不睡觉。已经过了子时,便是腊月二十九了。
往年腊月二十九她在做什么?她会在侯府吩咐侍女妆点闺房,又和几个姐妹月下说话……
不像今朝,冷冷清清。
昔日侯府的生活遥远得像上辈子。
她用手背奋力去擦脸上的泪。她不信命,她不信自己要做一辈子低贱的妾!她做错了一回,一定要不择手段扭正那个荒唐的错误!
“死……你们都去死!哈哈哈……”
·
夜深了,尤玉玑屋里最后一盏灯也熄灭。
一片漆黑里,尤玉玑闭着眼睛,却始终没有睡着。心事重重,怎能入眠?她忽然睁开眼睛,眉心一点一点皱起。
不对。
她心里一直想不明白的一件事情忽然有一条线索一闪而过。她掀开被子坐起身,反反复复回忆今日陈安之过来后的每一个细节。
陈安之这个人……
好像有点不对劲。
酒后失态是许多人都有的毛病,可是陈安之今日有醉得那么厉害吗?
他仅仅只是酒后失态吗?
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景娘子迈进门槛,惊讶地看着坐在床榻上的尤玉玑。她本是担忧尤玉玑心事重睡不好,想过来看一眼,不曾想看见人坐在床上发呆。
“夫人还没歇下。”景娘子走过去,掖了掖搭在尤玉玑身上的锦被。
尤玉玑问:“陈安之今天过来之前可有去过方清怡那里?”
景娘子愣了一下,才点头说。
黑色隐藏了尤玉玑的神色,她再问:“听说方姨娘很会酿酒?”
“是。”景娘子再应,“酿酒的东西时常往暗香院送,听说她没进门之前也是如此。只是如今怀着身子,没想到还亲自弄那些,看来是真的嗜好这玩意儿。”
尤玉玑垂着眼,想起另外一件事。
“夫人,是有什么不对劲吗?是方姨娘生事教唆了世子?”景娘子抱怨,“一定是了。呸,已经屈尊当了妾还拿昔日侯府千金的派头。一点不安生!不知道做什么美梦呢!”
“如果我没有记错,我嫁进王府前一天,也是方清怡的两个兄弟陪着陈安之喝了一天的酒。”
尤玉玑抬起眼睛来,问:“胡太医那边怎么说?”
“王妃年纪大了,怒火攻心动了胎气。胡太医给王妃留了安胎的方子。因为太晚了,也没回宫去,今晚宿在王府。王爷恐怕也是不放心王妃,还想着明日再让胡太医诊诊脉。”
“不行……”尤玉玑缓缓摇头,“虽说胡太医医术极其高超,可他未必会帮忙,再说也未必可信……”
“夫人,您到底在说什么啊!”景娘子眉头挤成一个川字,这是彻底没听懂尤玉玑左一句右一句究竟在说什么。
尤玉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叹了一声,低声道:“我本不想伤一个有孕之人。”
尤玉玑前面那些话,景娘子都没怎么听明白。可是这一句话,她听懂了!夫人这是要对暗香院里的那朵小白莲动手了!
景娘子立刻问:“夫人有什么打算?”
“明早我写一封信,托信得过的人送去赵家给淳娘。”尤玉玑道。她语气里的犹豫终究是散尽。
她原本因为方清怡有孕,觉得她安分做一个妾室便罢了,那些旧事也不再追究。可是今日方知方清怡不想安分做一个妾。她不能再因为她是个孕妇而宽宥,否则会伤及另一个孕妇。
“好!”景娘子又说,“很晚了。夫人快歇下,不管什么计划咱们明日再想。”
景娘子扶着尤玉玑躺下,帮她盖了锦被,又将床幔放了下来。她悄声走到门口,身后又传来尤玉玑的吩咐——
“明天早上几个姨娘过来请安时,你与红簪递个话,让她多留一阵。”
·
这场雪纷纷扬扬从后半夜开始下,一直下到天亮。一早,尤玉玑睁开眼睛,推开窗户,视线里是一方银装素裹的天地,万物都披了雪衣。
倒是不冷。
今天事情多,她起得很早,即使昨天晚上她本就没怎么睡好。
她立在窗口望着外面雪色的庭院,几个小丫鬟穿着红色的小袄,正在院子里的扫雪。快要过年,小丫鬟们也个个都换上喜庆的颜色。红通通的小袄裹在她们身上,赏心悦目。
尤玉玑的目光落在流风身上。
流风从小厨房出来,双手端着食托。
尤玉玑下意识地望向东厢房的方向,这么早就行了?
待流风走得近了,尤玉玑闻到了药味。原来她双手捧着的食托上放着的并非早膳粥,而是汤药。
尤玉玑眼前浮现昨天夜里立在檐下的孤寂身影。
流风看见了立在窗口的尤玉玑,她不由放慢了脚步,心里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这么早叫了早膳呀?”抱荷推开窗户,大声朝流风打招呼。
流风望过去,抱荷冲她眨了眨眼。
流风笑了笑,提高音量回话:“不是早膳!我们殿下昨天晚上染了风寒,现在还烧着呢!”
“哦!”抱荷大声叹了口气,“公主身体那么弱,染上风寒可大可小,你快去送药吧!”
“诶!”流风重重应了一声,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了尤玉玑一眼,才收回目光,往东厢房去。
这两个丫鬟说话声音这么大,尤玉玑想听不见都不可能。她当然也看得出来,这俩丫鬟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枕絮端着洗漱的热水进来,偷偷打量尤玉玑的表情。尤玉玑淡然地梳洗换衣,脸上没什么情绪。
枕絮不由有些失望,在心里猜着这两个人到底闹了什么别扭。可是尤玉玑换了衣裳,走出房门,径直往东厢房去。枕絮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她赶忙跟出去,冲守在院子里观察情况的抱荷使劲儿点头。
司阙并没有想到尤玉玑会过来。
他身上有些难受,闭目躺在床榻上。他听着房门被推开,又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然后,他闻到了她身上特有的淡香。
司阙有些意外,一时没有分清这是现实还仍是继续着昨夜的梦境。他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尤玉玑将指背贴在他的额头。
司阙心里空白了一瞬,紧接着确定这不是梦——梦里的她没有这样的温度。
他慢慢睁开眼,平静地看向坐在床边的尤玉玑。她已经收回了手,也没有在看他。她微微欠身,去拿流风放在床头小几上的汤药。
尤玉玑捏着小瓷勺轻轻搅着粘稠苦涩的汤药,又低头轻轻吹了吹。天色严寒,纵使是刚煮好的汤药,也很快变得不是那般烫得不能入口。
“既醒了,先把药喝了?”尤玉玑望过来。
司阙抿着唇,面无表情地盯着尤玉玑的眼睛,细细打量着,企图分辨些什么。
可是,他看不懂。
也对,他本来就一直没有看懂过这只狐狸精。
尤玉玑再问:“需要我扶你起来吗?”
司阙仍旧没接话,自己支撑着坐起身,接过尤玉玑手里的药,一饮而尽。
他虽看不懂尤玉玑,可是她望过来的目光不再柔情似水,与他说话的语气里也没了往昔的关心。
终究是不一样了。
枕絮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在外面叩门禀话:“夫人,阁楼那边的几位主子都已经起来了,夫人要一起用膳吗?”
若是只二哥和嘉木在,尤玉玑自然是要与他们一起用早膳,不过表哥在那里,便多了层顾虑,何况她一会儿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便说:“不了,让下面的人好好招待。等他们用完早膳,我再在书房与他们说话。”
枕絮应了声,快步走开。
尤玉玑拿来司阙手中的空碗,欠身放在一旁。她没有看司阙,而是望着小桌上的空碗,温声道:“多虑伤身,万事以身体为重。”
司阙忽然就懂了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她本来就是个大度又心善的人,她不希望他因为他们之间的事情病情加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