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过多的动作,说完便退了回去,不再打扰虞芝。
繁星在眼前闪烁,虞芝想到方才谢朝兮的话,竟然有了几分兴致,主动与他说起这些星辰的名字。
幼时她娘亲时常带着她赏月观星,纵然她那时候什么也不明白,但辨认清楚每一颗星辰却不是难事。
她说得专注,似是真的要将观星之法倾囊相授。但唯一的听者却看也没看那片星空,而是侧身望着她的脸,眼底满是柔情,双眸眨也不眨,仿若要就这么看到地老天荒。
……
夜色已深,连时不时打在屏障之上呼啸而过的风都静下来,像是已经睡了。
虞芝也有些累了。她侧过身,与谢朝兮对视,问道:“谢朝兮,你真的不想知道,你究竟是谁么?”
“若是你想告诉我,我便想知晓,若你不愿我知晓,那我便半点也不关心。”谢朝兮的语调轻缓。他看着虞芝的面色,似是想知晓她究竟是如何想的。
至于他,若让他自己来说,他是谁这件事,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他的声音柔和,在这广袤无垠的沙漠中似水一般清冽,流进了虞芝的心中。也许沙漠的夜晚果然寒凉,不知不觉中,她已靠在谢朝兮的怀里。
温热传递着,虞芝伸手指了指头顶那一片天。
“你还记得先前在我识海之中的那个东西么?变成湮粉,祭在恶骨石中的。”
谢朝兮点头应道:“记得。”
与虞芝相处那般久的,他如何能将之忘却。亲手杀死时,那种胸中快意至今仍然清晰。
他听到虞芝继续说:“那东西对我说,你是天道化身,来这世间,是为惩恶扬善来了。”
说到这儿,虞芝轻轻拽住他的衣襟,让他的面容与自己离得更近一些,想看看他眸中的神色。
可即便听到了如此荒谬之语,这人眼中仍没有半分讶异,仿佛不论她说什么,他都会信一般,只含笑看着她,音色压低,带起耳边的轻微震颤:“难怪我遇到了你。”
这句话中的戏谑之味太浓,虞芝没想过有朝一日能从谢朝兮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竟然像是跟她学来的,多少有几分神似。
她没有因为这样的话而生气,也笑起来:“是啊,可惜你非但没有惩恶扬善,反倒跟着我弃善从恶了。”
那双眉眼因为笑容而弯起,盛着盈盈的水光,潋滟惑人。虞芝抬手,轻轻捏住他的下颔,语调故作怀疑:“那这位道友,你可有后悔?”
谢朝兮低下头,吻在了她的指尖,在那粉嫩的指盖上蹭了蹭,说道:“我甘之如饴。”
大抵这样的地方就是容易令人卸下心防,虞芝看着谢朝兮的模样,又问了句:“你一点也不怕我是在骗你么?”
“芝芝若是愿意骗我,那我亦甘愿被你骗一辈子。”他神色认真,似是当真丝毫不在意是否被骗,“芝芝,不论我是谁,我总归是在你眼前的这个谢朝兮。我不会改变。”
虞芝的未尽之语就这样都被困在了喉间,再问不出。
既然如此,她剩下的那些话,也没有再问的必要了。
他是真的死心塌地,连半点懊悔都没有。
她的面色柔软下来,有一种被打动的神情出现在她的脸上。谢朝兮将她抱紧,顿了顿,出声问道:“芝芝,你收集这些灵宝,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些话虞芝曾在虞仁面前说起过,他自然也听了个大概,只是仍未敢确定虞芝心中所思所想罢了。
这些年来,虞芝要七件灵宝之事他早已知晓,甚至记挂在心上,时刻都琢磨着。可他从未过问过虞芝究竟是要做什么。
如虞仁这般的人,见到荒漠之炎的那瞬间定然是想着提升自己的修为,可虞芝手中已然有六件灵宝,若是当真都用在身上,兴许连突破至合体期也并非难事。
但她却从未用过,仿佛这些灵宝还有更加要紧的作用一般。
谢朝兮想,他应当可以知晓这个答案了,不论是什么,他都会陪着她。
虞芝从没有藏过自己的心思。既然被问到,她便索性都说了出来。
“你应当有所耳闻,传言若有人将七件灵宝齐聚,修真界将改天换地。大多修士都以为这是说集齐灵宝的修士将进阶化仙,甚至一统修真界,成为此界第一人。可事实并非如此。”
她的目光沉下来,继续说道:“我曾查遍典籍。这话意思是,若七件灵宝聚于一处,其间力量相互碰撞,强到足以将修真界毁了去。等到修真界不复存在,这世间便再无修士。不论是灵修或是魔修,不论是堪堪筑基期还是已然合体期,在这样的威力面前,都渺小脆弱,不堪一击。
“那些自私自利,为了修为,为了飞升而不择手段的修士们,只有这样,才算是真正付出了代价。
“这才是真正的改天换地。
“这便是我所求,你当真要与我一起?”
话音落下,她从谢朝兮的怀抱之中出来,双眸凝视着他,等待着他的反应。
身为天道的他,真的要与她一起,做这样毁天灭地的事,甚至不惜就此陨灭么?
谢朝兮却半点未曾犹豫。他毫不迟疑地点头,承诺道:“芝芝,你欲所求,便是我欲所往。”
他答应得太过果断,虞芝的唇角溢出笑意。
她一路仃伶独行,遇过蝴蝶又放生,遇到风景又绕过,但走到最后,他终是紧紧跟了上来,穷追不舍,以一种颇为强硬的姿态伴随在她的身边,甚至连歧路也没有碰见过,就这样一点点与她并肩而行。
繁星织成的锦缎披在两人身上,朦胧的夜色为他们镀上一层柔光。
谢朝兮轻吻着她的唇瓣,感受到她对自己渐渐敞开的心扉,想到——
他的芝芝,是个嘴软,心更软的人。
第90章 不见佛祖,如何放下屠刀……
虞芝与谢朝兮在西洲待了数日, 才迟迟起身前往中洲。
如今七件灵宝已得其六,唯余一件佛舍利供奉于五蕴寺中。五蕴寺乃是佛修之所,寺中僧人不问世事, 不在意灵宝,只是将佛舍利当作他们寺中的宝物, 得了便日日念经习偈罢了。
这寺庙乃是修真界第一大寺, 但其中僧人大多留于寺内, 唯有新弟子才需入世历练,普渡众生。其余如住持、长老等都唯有在修真界遇上什么千年难遇的浩劫之时才会出寺,算得上是隐居避世。
但也正是因此, 在五蕴寺中夺得佛舍利极难,虞芝也不得不将这件灵宝放在最后。好在她无法将之拿到手,旁的修士也同样艰辛,且这些僧人不会随意令佛舍利认主,是以这灵宝如今还算安稳。
虞芝看了眼身边正对她嘘寒问暖的谢朝兮,说道:“五蕴寺最是厌烦魔修。”
哪怕她将天上星戴在他身上,勉强能将他浑身的魔气遮一遮,但五蕴寺的住持空慧大师此时应当守于寺内。那人与虞仁修为相差无几,但比起虞仁那身偷来的灵力, 空慧的修为都是脚踏实地一步步得来的,自然比之前者强上不少。要以修为打败这空慧, 大抵她与谢朝兮还得闭关个百十来年才有一搏之力。
凭借空慧的修为,若是当真打个照面, 只怕空慧一眼便能瞧出谢朝兮的魔修身份来。
或者说, 如若他们赶了个巧,许是连五蕴寺的大门都进不去。
谢朝兮倒是不见有多担忧,而是握了握她的手, 一双眼黑白分明,诚挚而明亮:“芝芝,你在担心我么?我不怕的。”
虞芝对他时不时的动手动脚已然习惯,但还是没能绷住神色,否认道:“谁担心你。”
想了想,她又补了句:“我是担心你的魔修身份耽误我取佛舍利。”
但谢朝兮却浑不在意,牵着她的手,自顾自地笑。
虞芝手上用了些力,带着他一道转身:“走了。”
佛舍利难拿,她倒也没打过明抢的主意,而是想着先去五蕴寺一趟,再做打算。
总归也不差这么一时半会,那灵宝也不会跑了去,她就这么带着谢朝兮一路走走停停,自西洲至中洲,将各地奇闻轶事见了个遍。
直到眼前出现那九层宝塔之时,虞芝才驻足,发觉已然过去两月了。
她看向谢朝兮的目光不由得带上几分责怪之意,仿佛这耽搁的行程都是他之过一般。谢朝兮面上也露出几分委屈困惑之色,瞧着倒是有些可怜。
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这一招对虞芝已然不管用。她硬下心来,不再看他,往寺门走去。
走了两步,见谢朝兮仍站在原地,一双眼看着五蕴寺的牌匾发呆,虞芝蹙起眉,对他说道:“跟上啊。”
谢朝兮望向她,眨了眨眼,问道:“芝芝,你说,这五蕴寺的姻缘准不准?”
虞芝沉默了片刻,终是决定不再理他,任他将这牌匾看出朵花来,独自走上前去。
走得近了,她才注意到有两名小沙弥身着灰褐色布衣,立在门前洒扫,将落叶移至角落中,维持着门前的干净敞亮。他们注意到了虞芝二人,却只抬眸一瞬,便又低下头去,专注于手中的笤帚。
这两个沙弥瞧着才辟谷期,虞芝也没有为难他们的打算,自顾自往里走去。
这寺门古朴庄重,敞开着,似是迎接四面八方而来的香客,但尚未踏上这门槛,虞芝便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力扑面而来,将她的身躯沉沉向下压,四肢僵硬,几乎动弹不得,再迈不开步子。
虞芝双眸眯起,没等身后跟上来的谢朝兮伸手扶她,而是释放出自身的灵力,开始与之抗衡。
她不信命,自然不信神佛。这是她今生头一回踏进寺庙,并不知晓这份抗拒之力是五蕴寺独有,还是天下寺庙皆是如此。
周身灵力溢出,将施加于身上的那份力量化去,虞芝勾了勾唇,裙摆微微扬起,步子踏下,轻得没有半点声响。
毕竟不是来闹事的,虞芝与谢朝兮来前亦打听了些许佛门忌讳。
她本以为谢朝兮这样的性子应当对佛门寺庙极为了解,但没料到这人似是与佛门无缘,竟也从未拜过佛祖。
大抵他乃是修道,而佛修乃是参禅,二者并非同途,是以并无半点干系。
对五蕴寺稍有了解之后,两人自然也有所改变。
虞芝今日并未佩戴任何环饰,连腰间常挂着的那枚璎珞都被收进储物玉镯之中。她常穿的衣裙也从咄咄逼人的正红色换做柔和清婉的浅粉,将身上的煞气遮了几分。
谢朝兮更是将那身黑衣换了宝蓝色的锦袍,端的谦谦公子,温和有礼,任谁也无法将他与魔修联系到一起。
五蕴寺的肃穆之气几乎将两人笼罩在内,他们并未多做交谈,而是沉默着往前走去。
只是尚未走出两步,眼前便有一位身着灰褐色僧袍的僧人出现,将他们拦在此处。
这僧人三四十岁的面容,不知骨龄几何,乃是元婴期修为,瞧着在五蕴寺中地位不低。他一手握住一只木鱼,另只手持木槌,缓慢而稳定地在上面敲击。
不等虞芝开口,这僧人便念了声佛号,主动说道;“贫僧法号空闻,见过二位施主。”
虞芝的脸上带着笑,朝他见了个礼:“空闻大师,不知大雄宝殿该如何去?”
大雄宝殿乃是五蕴寺主殿,佛舍利便被供奉在此殿之中,给寺庙内众多弟子跪拜参悟。虞芝纵然没打算直接抢夺,此时也打算先去看一眼殿内情状。
若是那住持恰好没在,她再见机行事。
她说得温和有礼,但这僧人的下一句话却令她当即变了神色:“二位施主身上罪孽深重,恕敝寺无法招待。”
这话说得严苛,就差将寺门关上,将他们两人赶出去。虞芝来之前并不愿与五蕴寺的僧人结仇,一番准备也是依着寺庙的规矩来。
可这所谓的“罪孽深重”“无法招待”,实在是令她有些气恼。
她向前一步,就要与这秃驴争论两句。谢朝兮却挡在她的身前,温和的面容之上透露出几分冷淡,对着那僧人双手合十,见了个礼,说道:“这位大师,吾常闻佛度众生,所谓‘放下屠刀,回头是岸’,大师却将我二人拦于此地,是何用意?”
空闻敲击木鱼的动作顿了顿,答道:“二位施主仍手握屠刀,尚未回头。”
“不见佛祖,如何放下屠刀?”谢朝兮反驳道,“若如五蕴寺这等向佛之地都无法接纳我二人,一身罪孽如何洗净,岂非今生今世要与佛祖无缘?莫非这便是贵寺待客之道?我佛慈悲,竟将向佛之人拒于门外?”
他一连串的问句将空闻问住。空闻分明瞧出眼前这男子身上压也压不住的戾气,身上背负的人命定然不少,他亦无法从这人的言语之中听出一丝一毫的真心实意,心中知晓所谓的“洗净罪孽”“向佛之人”都是红口白牙的诳语,但这人既然话已出口,若将他们逐出寺中,难免有些不妥。
一时之间,空闻竟哑口无言。
他的目光在虞芝与谢朝兮二人身上来回扫过,沉默片刻之后,他才收起了手中木鱼与木槌,说道:“既然如此,二位施主,请随我来。”
说罢,他转身,将两人往侧边一条路带去。
虞芝看着他的背影,抬眸望了伫立在另一端的九层高塔,顿了顿,带着谢朝兮跟了上去。
沿途四顾,她心中起了怀疑。
这寺庙顶着“中洲第一寺”的名号,但却没见到几个身着常服的香客,实在有些奇怪。不知晓是此刻没赶到巧,还是这寺庙之中有何她并不知晓之事。
穿过遍地落叶的小道,眼前出现一方水池。
这水池似是活水,水色呈淡缃色,极浅,既细又窄,踩进去大抵也仅能没过脚踝。水池尽头是鹅卵石铺成的地面,不知通向何方。
有檀香自水中散出,到这儿之时尚未察觉,但稍稍待上片刻,这香气便浓郁起来,萦绕鼻尖。
空闻见两人跟了上来,站在水池边,解释道:“此乃洗孽池,洗净罪孽之意。若是二位施主果真有心礼佛,只消自此池中走过,贫僧自然会带二位前往大雄宝殿,参拜佛祖。”
他说得冠冕堂皇,言下之意是要虞芝与谢朝兮从这池水中走过去。
虞芝尚未抬步,便听那僧人又继续说道:“二位莫急。洗孽池须得二位施主诚心淌过,若是二位以灵气护住周身,便是不诚。唯有撤去护体屏障,除靴褪袜,赤足从上走过,方可证施主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