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虞芝对虞仁说的那些话他都听得分明,一字一句更是记在心里。
她说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如她爹娘一般待她的人了。
但谢朝兮想,他会让虞芝知晓——有的。
这世上,会有人比她爹娘待她更好,永远不让她难受。
虞仁已死,纵然这人待虞芝千般恶毒,但自此之后,虞芝在这世上便再无一个亲人。谢朝兮本就因虞芝的话语而心痛不已,此时又经历了差点失去虞芝的恐惧,再藏不住,将心中这些话通通说了出来。
他再也不会让虞芝遭受一丝一毫的苦痛。
水气弥漫,谢朝兮的双眸清亮,似是被濯洗过一般。他的眼底饱含怜惜与爱意:“芝芝,若是我能早些遇到你,那该多好。”
虞芝幼年长在人间,他那时亦在人间。若是他们有缘,兴许曾是见过的。
若是他能见到失去双亲的虞芝,他定然会永远待她好,永远将她捧在手心。
而虞芝自然也不必孤身前往太清宗,不必去寻她那个恶毒的祖父,不必经历那些只是听着,便让他心中酸涩的痛楚。
谢朝兮感到自己的心仿佛被撕成了几瓣,每一瓣都在想着虞芝,为她难受,为她心疼,想要爱她,想要呵护她,想要一辈子都保护她。
最重要的是,他再也不能失去她。
第88章 别闹了。
虞芝身上的衣裳早就被湖水浸得湿透, 此时又被谢朝兮紧紧抱着,她竟也感到几分别扭。
往日谢朝兮纵然无时无刻都表现得那般在意她,但方才他那不顾生死的模样, 才真真切切在虞芝眼前展露出了那份决心。
是以哪怕此刻他比平日里更粘人了许多,虞芝也不由得软了心, 伸手拍拍他的后背, 任他不撒开手。
但等到夜色降临, 连衣裳都被灵力蒸干,虞芝再也无法忍耐,将谢朝兮推开, 语气中多了几分无奈:“好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谢朝兮却半点不觉得不对,甚至与虞芝粘得更紧。他十分敏锐,自然发觉虞芝此刻对他的容忍意愿。平日他这般做,虞芝要么冷着脸不搭理他,要么笑着亲他,却并非真心实意。可在这一瞬间,他心中明白, 虞芝是真的在接纳他,是不容错过的良机。
他牵着虞芝的手, 从她的掌心揉捏到手背,一寸寸抚过去, 惹得虞芝又将他拍开。
“别闹了。”
这语气落到谢朝兮耳中, 只觉得绵软甜腻。他将其中的严厉统统忽视,自顾自地望着虞芝笑,连那一下瞪他的模样都当作娇嗔。
虞芝不再管他, 而是将荒漠之炎取了出来。
这火种被放在云根之水中,却仍未熄灭,那一簇小小的火苗不断试图从困住它的那团水中探出头来,将这颗包裹住自己的坚硬石壁烫出一个洞,往外逃去。
小小的一颗石头被虞芝放在手中端详,只是这般看着,谁能想到这平平无奇的火苗能将一个分神期修士烧得尸骨无存?
灵宝甫一到她眼前,虞芝的目光便被悉数掠夺去,谢朝兮的心中隐有几分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凑到她的身边,与她一并琢磨着这火种。
那在水中燃烧着的火苗,泛着橙红的光,将整颗石头都染上不同的色泽。见虞芝这般专注地看着它,谢朝兮有些担忧,说道:“方才虞仁想要将荒漠之炎收服,他已是分神期修为,却都束手无策,被烧成灰烬,想来这灵宝不会轻易认主。”
虞芝心中对灵宝的执着他亦知晓,谢朝兮甚至惧怕虞芝会不管不顾也将之吞服,惶恐令他多说了几句,打消这异想天开的主意。
只是这种担忧实在是关心则乱。虞芝方才亲眼所见虞仁如何身亡,又岂会铤而走险,做出吞服荒漠之炎的蠢事。
她一时间甚至有些不明白谢朝兮究竟每日都在想些什么,莫非自己在他心中就是那种鲁莽冲动的性子?
虞芝无言,将那块石头放在谢朝兮手心,让他摊开手掌,伸至自己面前,便于她试着收服火种。
“传闻这火能燃尽世间一切罪恶,若是将之收服,往后进阶再不会被心魔所扰。”那赤红火焰映在虞芝的双眸之中,似在其间燃烧,将她的面容都沾染上些许艳色,“虞仁那具躯体,浑身都是这火种的燃料。”
她突破至今,并未见过一次心魔,但她亦知晓,若是论起做过的恶事,她比起虞仁也好不了多少。
但她走到现在,这些事之中,没有一桩一件,是她问心有愧的。
火光燃起,在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之中晕开。这双眼变得更明亮了几分,在暗下来的夜幕之中如缀晨星。
虞芝的指尖向前伸去,自石块顶端的豁口而入,穿过冰凉的水波,碰了碰那团火苗。
只是稍稍靠近了分毫,那火苗便猛然窜高,朝着她的指尖而去,势头似是要将那根手指都烧去,灼人的热意在水中滚过一遭,立时便传到了虞芝的手上。
谢朝兮眼疾手快,又一直注意着她,连忙将虞芝的手挥开,将云根之水握紧,在手中滚动两圈,把那就要冒出来的火焰按回水中。
两人的反应已然算是极快,何况虞芝自己亦是并未松懈,但即便如此,那隔着层层水波而来的热度也仍将她的指尖燎伤。
分明只是短短一瞬,但那一处却变得通红,在白皙细嫩的指尖之上显得格外眼中。瞧着疼痛极了,甚至隐隐有扩散之势。
虞芝看着自己的指尖。她方才是用了灵力护住它的,但即便如此,在这般小心的动作之下,仍是被烫伤。
不愧是灵宝之一。
谢朝兮最是见不得虞芝受伤,当即手掌已然开始施力,魔力凝于掌心,就要朝着这簇火苗而去,试图将之扑灭。
但那团黑色的雾气触到火苗之时,却被乍然汹涌的火势包裹住,尽数被吞了个干净,连一缕都未留下。
他一击未成,正要继续动手,虞芝却在一旁看得笑起来。
她语调轻快,仿佛遇见了什么趣事一般,开口说道:“这东西能燃尽邪祟,对魔修更是生而克之,你那点子魔力还是省省吧。”
纵然没能将这火种弄灭,但谢朝兮却觉得自己心中的满腔怒气霎时散尽。他甚少见到虞芝这副轻快的模样,如释重负一般,可以肆意地与他开着玩笑,带上几分少女气,似是春水消融,枝头花朵随之绽放,连身边沉寂的黑都在眨眼间变得明亮,暖意渗进他的心间。
早知如此,他便应当勉力修炼,更早一步手刃虞仁,让她能早日大仇得报。
见虞芝如此,谢朝兮心中亦为之欣喜。他想,若是能让她今后一直这般肆意快活下去,大抵没有什么事,是他不愿为之而做的。
但虞芝的笑容也只是转瞬即逝,她调动自己那团浅灰色的灵力,再试了试,却同样被荒漠之炎烧了个干净。
这火势遇强则强,仿佛他们不论放进去什么样的东西,都会惹来它的巨大反扑,到最后也只是让自己平白受到损伤。
虞芝垂下眼睫,知晓这些寻常法子不起作用,怕是到了最后,还是得靠着鲜血让它认主。
灵力自她指尖划过,一道血红的痕迹立刻出现在其上,隐约渗出鲜血,将滴未滴。谢朝兮立时想起当年虞芝为了收服九转仙莲不惜自伤的事,连忙在自己的手上也划了一道,又牵过虞芝的手,与她两指相贴。
虞芝顿了顿,却并未将手抽出来,而是默许他这种要与自己一道的行为。
两人的血合在一处,粘稠的红在两人之间沿着纹路流下,又缓缓坠入那石块的上方小口,涤荡在云根之水中,接着穿过张扬的火焰,到了焰心。
血色与火光交汇在一处,如同势均力敌的双方,在你来我往之间不断推拉牵扯,谁也不肯相让。
周围的云根之水被激得动荡不安,水波不断飞起,却没能溅出石块。它蕴含着的灵气也不断释放,试图平复暴动的火种,并化开那滴饱藏力量的鲜血。
火光与水色纠缠在一起,混入其中的血如同占据了更高的地位,凌驾于二者之上,力挽狂澜,令无情的水火都臣服于己,吞噬去一切暴动。
到了最后,终是那滴鲜血更胜一筹,溶进了焰心之中,将外扩的火势悉数收拢回来。
失了火焰的火种小巧精致,安安静静躺在水中。
汹涌的波涛恢复平静,谢朝兮收回手,取了粒丹药让虞芝服下,修复受伤的指尖。
眼前是刚刚收服了的灵宝,这人却只关心她的手指。
虞芝眨了眨眼,顺从地张口接过那颗丹药,然后在谢朝兮放心之际,倾身吻上他的唇,将口中的丹药送了进去。
圆润的药丸在唇瓣之间传递,清新的药草气息弥散开,惹人一阵失神。
舌尖扫过他的唇,谢朝兮喉咙微动,就这么将药丸吞了进去。这是他亲手炼制的丹药,虽然比不上九转仙莲那般入口即化,但也不至于噎着咽喉。
虞芝的声音轻轻响起:“你不是也受伤了么?”
丹药药效极快,他手上的伤口顿时消失,只余几抹尚未拭去的血迹还在掌心。谢朝兮没料到虞芝也会惦记着他的伤,顿时被她的举动弄得心神大乱,如同有漫天繁花盛放,愉悦在心中迸溅开来,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唇齿间传来酥酥麻麻的痒意,谢朝兮却忽然醒了过来,并没有心情享受这个缠绵的吻,而是伸手揽住虞芝,将她与自己分开些许。
第一次被他制止,虞芝睁开双眸,里面还泛着点点水光,心中甚至有几分茫然。谢朝兮按捺下心头的悸动,神色严肃地又取出了一粒丹药,双眸紧紧盯着虞芝,喂进她的口中,这回不给她半点拒绝吃下的机会。
虞芝并没有那么抗拒服用丹药,只是幼时虞仁给她吃的那些丹药都是不怀好意,一粒粒都想着要对她的修为揠苗助长,俱是害她,这才让她养成了个尽量避免服用丹药的性子。
但谢朝兮这样强迫她疗伤的模样竟然有几分可爱,好像她是不太听话的孩童,惹得这人既无奈又不得不顺着自己的心意,想方设法让她接受这样的好意。
她又忍不住笑起来,眉眼弯弯,当着他的面将丹药吞下,接着轻轻张开红唇,示意对方她并未藏着没吃。
分明只是检查一下手上的伤口便能证明的事,但好像童心随着周身起伏的湖水一同涌了上来,她选出了一个最最幼稚的法子。
清风拂过两人的衣袂,上面浸满了干涸的血迹。立于冰凉的湖水之中,本应阴寒湿冷,却在忽然之间变得满是暖意。
谢朝兮被她的笑蛊惑,情不自禁俯身啄了啄她张开的唇,试了试那丹药是否当真被她服下。
若是她又骗了他……
他也只好把自己当作那治伤的药,一口一口,亲自喂她吃下。
第89章 你欲所求,便是我欲所往……
荒漠之炎已然被收服, 且虞芝的气海已被修复完好,但在谢朝兮的坚持之下,她最终还是决定在此处逗留两日, 顺带熟悉自己体内这团灰色的灵气。
西洲是七洲内最为荒凉之所,哪怕是魔界, 都比此处的修士要多上不少, 繁华程度更是不必说。
但人烟稀少亦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不会有太多不长眼的人前来挡路。
何况此地纵然修士不多, 但风景却不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哪怕见不到孤烟,但落日的确灿烈如金, 煌煌如火。
眼前的画面开敞豁然,日升月落都别具一格,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
硕大的红色落日自沙漠边缘沉下,整片天际被染出柔嫩的粉,薄纱般的紫,微微有些亮眼的橙,还有几抹沉静如水的蓝。
数不清的色泽晕染在天上,混杂在一起,呈现出缤纷绚烂。许多再难复刻出的色泽连名字也唤不出来, 只能记在心中,连带着身边的人, 与眼前的景,都被放置在永生难忘的角落之中珍藏。
在静谧之中, 感受泼天壮阔, 仿若一切仇恨都随风而去,掩埋在这片没有尽头的大漠黄沙下。
荒漠之中早晚寒凉,正午又是酷暑逼人。好在两人皆有修为在身, 并不为此事所扰。
但谢朝兮却不愿就这么耽误好不容易留在西洲的两日,到了夜幕之际,便将衣衫自储物法宝之中取出,铺好在沙石之上,又以魔力当作屏障挡住袭来的风沙,让虞芝在这上头歇息。
好歹是出窍期修士,便是打坐一夜便也这么过去了,是以虞芝对这人每夜都要歇息一事实在有几分无言以对。但他自告奋勇做着这些事,她也不愿驳了他的兴致,撩了撩裙摆,躺在了铺好的布料之上,目光看向这片星空。
谢朝兮自然地躺在她身边,伸手将她揽在怀中,嘴上还煞有其事地说道:“有些冷。”
换了往日,虞芝定然将这人直接赶走。但时过境迁,她似是渐渐对他有了几分包容。
若说以往她对谢朝兮表现的那些亲昵大多都是作伪,或是只当玩闹;但这阵子,她并不打算让谢朝兮变成什么样的人,也不打算利用他做什么,却愿意让他与自己这般亲密,甚至不再说什么刺人的话。
虞芝侧眸,脸颊擦过他的胸膛,有发丝扫过耳际,轻柔的触感就如同身下的碎沙,绵软,却又能蛰得人心起痒意。
谢朝兮始终望着她,恰巧捕捉到她投来的目光。他笑起来,似雪落大漠,再没有半分阴冷,反倒显出皎洁之色,连无边孤寂都被他的笑意驱散。
他轻轻握住虞芝的手,将五指插进她的指缝之中,十指紧扣,清润的声音中掺进了一缕缠绵:“芝芝,我何其有幸。”
不论春花秋雨,夏暑冬雪,他无一未与她同行。
世间千千万万的美景妙事,他无一未与她共享。
他何其有幸,能够遇到这个人,能够伴她走过岁月变换,赏过云卷云舒。
荒漠之中的星空太过璀璨,漫天繁星为衬,有银河横跨两端,闪耀的拱桥倾泻而出,令人不由震撼。
虞芝早已移开目光,被头顶美景吸引。
天际太过广袤,甚至有难以言喻的眩晕感涌上来,似天花乱坠一般,一颗颗星辰仿若自眼前滑落,化为重锤在敲打着她的心口,一下一下,连魂魄都为之战栗。
谢朝兮见她看得出神,便随着她的目光而去,见到了那两颗隔着银河相望的星辰。他望了望,开口问道:“芝芝,那是牵牛星与织女星么?”
他问的有些突然,虞芝看他一眼,忍俊不禁。
毕竟眼前这人身为天道,却在问她牵牛织女星。她不知晓他能否控制这些星辰,但从他口中听到这样一句问话,实在是有些奇妙的好笑。
谢朝兮不明白她为何而笑,但见她开怀,眉眼带着风情舒展开来,他亦心生动荡,忍不住吻了吻她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