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芝没有眨眼。
外边的光照在菩萨金身之上,有些许刺眼,她却并未避开。
她不懂低眉顺目,更不懂烧香磕头。
有风自殿门吹进,将她的裙摆吹得翻飞。垂落肩头的发丝飘至眼前,将那视线挡住,虞芝转过身,终是没有上前。
走出来,她才注意到殿门边有张木桌,乃是僧人为香客解签而放。
空慧并未随她进去,而是等在此处,见她两手空空回来,也并未多问,而是看向那棵连理树,手中递给虞芝一根正红色的丝带,缓缓道:“红带寄相思。施主若不愿求签,不如去结一结连理枝。”
那棵连理树之上已然绑着密密麻麻的红色丝带,都是往年香客们求签之后所系。若是有心,甚至可以在上边写下自己与对方的名姓,缠在连理树上,今生今世都不分离。
一阵风吹过,那些柔软的丝带便纷纷扬扬飞起,如同茂密树冠之中盛开的蓬勃花朵,成了这寺内最耀眼的一片景色。
虞芝没有接过空闻递来的东西,而是自顾自地走到了树下。
她的手垂落在身侧,将腕上绑着的那根红色绸缎取了下来。
灵力聚于她的脚下,足尖轻点,她的身躯飘然而至最高处,将这红绸系在了连理树的尖端之上。
这红绸乃是天阶法宝,比起绕雪丝还要难得些许。当日将谢朝兮重伤,便是靠着这红绸化作的剑。
价值连城的珍宝被她挂在树上,她脸上也未见半分不舍,目光平静,隐现些许柔和。
丝带之上灵气浓郁,明亮的光在绸缎之上流动,赤色艳丽,如镀上银边,将满树的寻常红布都比了下去。
虞芝的动作没有一点停顿,不论是将东西系上,还是落回地面,都在转瞬之间,似是不需稍加思索。
她站在那片浓荫之中,抬头遥望了那最高处的绸缎一会儿,便不做留恋地转过身,要离开五蕴寺。
身后传来空慧的声音:“虞施主,你已得七件灵宝,可否容老衲问一句,所欲何为?”
他虽如此问,但却已然对虞芝所求有了猜想。虞芝并非执着于修为之人,自然不是拿着灵宝进阶;但若并非为此,真相只会更加骇人——她是要毁了这修真界!
虞芝头也不回,答道:“空慧大师,你我皆知之事,又何必多问?若你想拦我,只管动手便是。”
她的尾音上挑,语调不重,却隐有几分挑衅之意。
灵力乍起,那如绸缎般的黑发散落在身后,她的衣饰呈粉白色,如初生的桃花一般柔嫩,但里边的枝条却韧性十足,危险至极。
空慧并未出手,而是好言劝道:“施主,灵宝出世,为祸四方,还请三思啊!”
“空慧大师,你欲渡尽世人,可世人皆苦,仅靠你普渡,如何能渡得尽?”虞芝转过身,“依大师所见,这修真界为何有百般困难苦难?灵修魔修者众,掠夺天地之气,奴役凡人之躯,岂非百罪之首,万恶之源?我今日所作,便是要将这污浊的修真界荡清,让它不复存焉!”
这话便是肯定了空慧的猜测,他的眉头第一次皱起,平和的面容紧绷,轮廓霎时凌厉逼人:“施主如此,然苍生何辜?!”
“苍生与我何干?”虞芝的声音掷地有声,她顿了顿,“大师,想剜疮,自要流血。等到这修真界再无修士,世道不就海晏河清?无人需你度化,无人会被当作修炼的工具,这世上没有逆天的法力,只有平凡的人,难道不好?”
“施主,若果真如你所言,世间便无向善之修士?便是你自己,也免不了葬身于此。”
虞芝笑起来,秾丽之色绽开在她的脸上,目光灼灼:“我何惧之有?”
与这些修士们一同赴死,她心所求。
空慧手中兀然多了一根四股十二环锡杖,圆环随着他的手臂动作晃动,发出轻灵的鸣响。
杖底震在地面之上,空慧的声音多了几分住持的威严之气:“施主,一界生灵涂炭,岂容不惧?”
灵宝出世,其力无穷,亦非虞芝一人所能控制。
即便依她之言,到了那一步,是只将修士们杀尽,还是连凡人也随之消亡,亦无从预料。
“虞施主,修真界之祸,确乃修士所为。然施主之法,着实偏执了些。若施主执意如此,不如随老衲往九转鎏金塔一观。”
“可笑。我为何要随你去?”
如今灵宝在她手里,空慧若是要抢,那交手便是。但若是空慧不打算动手,那她又何必遂他之愿。
空慧看得出虞芝所想,亦知晓如何才能打动她。
“依老衲看来,谢施主身份非凡,灵力与魔力于其身共存,尚进阶未见瓶颈,当负天道之力,乃是具大气运之人。”
“那又如何?”虞芝仍笑着,但目光却泛冷。谢朝兮的确并非寻常修士,但哪怕空慧再如何思索,也想不到他究竟是谁。
若是空慧打算用这事威胁她,那却是打错了算盘。
空慧继续道:“施主,九转鎏金塔乃我佛至宝。若施主有幸登顶,便有缘再遇所念之人。”
“你又所求为何?”若这九转鎏金塔果真如空慧所说一般,那这样的力量亦非凡物,何必不断劝她进去,总不该是为了让她再见谢朝兮一眼。
空慧语重心长道:“施主,九转鎏金塔博古通今,你的身前生后事,俱于塔中得见。老衲只望施主知晓,若当真动用这几件灵宝之力,修真界究竟会面对何种灾祸啊!”
他手中锡杖轻鸣,但始终未出手抢夺。
虞芝倒并不担心空慧骗她。如今幻境已过,空慧如此守着寺中规矩,直到这时也不愿当真伤人,自不会打诳语。
她手中灵宝已齐,只差将之连在一处,以灵力驱动,便可达成心中希冀,令这世间再无肮脏丑陋的修士,让他们化作飞灰。
但兴许正因着一切都太过轻易,她也不在乎再多耗费些功夫,去那九转鎏金塔看一眼,今后这修真界是否当真能如她所愿。
初阳升起,硕大圆盘恰好悬在塔尖处,发着温热。她抬眸望去,那柔和的金光之中尖尖一点,如细针将太阳刺破。
有金流从缺口淌出,自顶端开始蔓延,似糖浆一般潺潺裹住塔身。
那光亮闪耀璀璨,刺得她的双眼泛出细微的疼痛。
高耸的金塔映入她琥珀色的双眸,清清浅浅,似有涟漪荡开。
许是这色泽本就蛊惑人心,她听到自己答道:“好。我随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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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在外边看起来一般,这塔内也是明晃晃的,没有半点阴暗角落。
空慧等在塔外,并未与她一起进来。
虞芝打量着那依墙而起的阶梯。这石梯一层层旋起,愈来愈窄,连着九层,自塔底通往塔顶。
她抬脚踩了踩,石梯结实平坦,瞧不出有什么陷阱。
塔中温暖,亦不逼仄,毫无危险可言。虞芝面上轻松,心中却提着警惕,时刻观察着身边是否有何异样。
但的确毫无动静。
这儿空荡,九层塔中没有半点物件,除了石梯,便是塔壁。
霎时,一切光亮悉数消失,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但不过转瞬,有微弱的光亮起,塔身之上慢慢浮现出画面——是幼年的她。
修真界修士与凡人并未分出太过明晰的界限。但凡人大多住在灵气不充沛,甚至有些稀缺之底,而修士与那些宗门大派则是坐落于灵气浓郁之地。就连魔修,都知晓要去往地下找寻魔气。
而凡人多的地方,便被称为人间,烟火袅袅,过的日子平淡而温馨。
这样的地方,在修士看来,便是断了仙途,大多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的。但有修士为那些灵气蜂拥而至,满心都是问道长生之时,自然也有修士选择远离,只想安稳顺遂地过完余下的寿命。
她爹娘便是这样的人。
自她有记忆起,便住在人间,从未见过修士,哪怕她的爹娘都是元婴期的真君,也不曾在她面前动用过灵力。甚至知道他们临死前,她才知晓,这世上竟然是有修士的。
他们有神奇的力量,可以与天争命,可以生杀予夺。
可以将一个人的一生都改变。
她看见那个牙牙学语的小姑娘一点点长大,穿着娘亲亲手为她缝制的棉布裙子,吃着爹爹为她学着做的五谷杂粮。
没有灵力,没有修炼,没有争夺。
在这间满街都是、随处可见的小屋里,溢满了欢声笑语。门外的小院栽满了寻常人家的花卉,不是什么珍奇灵植,但能赏心悦目,便足以让它们受尽呵护。
夜里有时繁星满天,有时明月高悬。
爹娘在耳边说过的每一个故事,每一句话,都是撑起她幼弱躯体与魂魄的脊梁。所有的记忆溶进她的血液之中,赋予她无尽的欢喜,与往后难以割舍的怀念。
这都是她珍藏在心中的过去,除去极度思念爹娘之时,虞芝都不会让自己轻易回想,徒增伤怀。如今再看一遍,她心中纵然悲痛,但多了几分释然。
她向前一步,白皙的指尖碰到了娘亲的面颊,温婉美丽,仿若在对她笑着。
虞芝双眸泛着些许水光。她的唇角也弯了起来,露出一个柔和的笑,但随即便转过身,不再沉溺与这场虚假的美梦,踏上了不远处的石阶。
四周寂静,她一步步走着,除了鞋底踩在地面上的细微响动在不断回荡,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两百步后,她进到了第二层。
与塔底一般,骤然而至的漆黑过后,塔壁之上缓缓亮起的便是她的宗门往事。
那是她最黑暗的一段过去。不论是匍匐在宗门前苦苦哀求,或是拼命修炼却不得寸进,都令那时的她痛苦不已,甚至不知晓该如何为爹娘报仇。
环绕在身边的是无数议论与嘲讽。她随着虞仁住在主峰之一的绛霄峰上,身上法宝无数,灵石取之不竭,但没有一个能交心的人。
门中弟子觉得她身份高,性子傲,没人愿与她太多往来。就连那个口口声声喊她师妹的尹珝,也不过是妒忌她的天灵根,明里暗里给她使绊子罢了。
这般久了,她便也当作谁也瞧不起,愈发肆意妄为、骄纵跋扈。
她那时恨过许多人,外门弟子、尹珝、虞仁……
恨不得将他们抽筋剥皮,令他们灰飞烟灭。但如今大仇已报,恩怨已了,她便也将这些仇怨放下,不让他们的恶毒绊住自己的脚步,不让过去的愤恨成为束缚自己的枷锁。
一群死人罢了,又岂配被她放在心上?
虞芝喉间溢出一声笑,掌心的灵力朝着塔壁挥去,那一切画面便如同石子击落水中,泛起圈圈波纹,统统消失在她的眼前。
她继续往上,踏过两百层台阶。
塔内陡然间变得暖了些,甚至更亮了几分。兴许是方才从黑暗中走出,她才有了这样的误解,但眼前的墙壁之上,出现的是谢朝兮的面容。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晃过她的眼前,她见到自己将谢朝兮救起,见到她对这人的满腔杀意,见到了抹不染尘埃的笑容。
瀑布之水飞流直下,击石溅空,耳边传来湍急的流水声。
她的面前出现清澈泉眼、潮湿泥潭,她仿若置身皑皑雪山,高高云端。春华秋景一一浮现,她甚至见到了阿清,再一次注视着她,从那个瘦弱的小姑娘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剑客。
昏暗的魔界、浓郁的血腥气、灼烫的火焰……
夺得七件灵宝的一切都复现,她这时才猛然发觉,一桩桩、一件件,都有着谢朝兮的身影。
哪怕她抛下他,但这个人却始终跟上来,不屈不饶,闯进了每一段回忆。
无时无刻都如他所说的那般——决不会离开她。
但转眼,她又见一次见到谢朝兮消失在她的眼前。
虞芝垂下眸子,想着,她不是来回忆往昔的。
灵宝在她的手中,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如何得到它们的,不需要这座塔告知她,她心中也从未忘过。而谢朝兮,她要么便不再管他,要么便去找他。总归,在这儿一遍遍地看着这些印在脑海之中的画面,没有半点用处。
她脚步轻移,又上了一层。
一百五十阶,她算着。
这是九转鎏金塔的第四层。
这座塔博古通今,晓未来知过去,乃是佛门至宝。
方才那三层都是她的过去,那大抵从第四层开始,便要让她见见所谓的未来了。
方才空慧巧舌如簧地把她哄进这塔中,也是为了让她能在见了往后的事而心生退意罢了。
向前走着,虞芝的心绪平静,并不认为自己能如空慧所愿,但仿佛有什么在不断敲击着她的心口,传递着些许微弱的不安。
光芒亮起,映入眼帘的是七件灵宝。
恶骨石链将六件灵宝串做一处,浮在她的身前。
她见到自己身着红衣,踩在半空,裙角在风中翻飞,而她掌心中的灵力早已蓄好,沿着她的指尖,丝丝缕缕都注入了灵宝之中。
汹涌的灵气迸发,铺天盖地的力量席卷而出,浩浩荡荡地冲击着修真界的每一个角落。
天地之间的所有灵气都被灵宝吸去,虞芝看到自己的脸色变得惨白,唇瓣也没有半点血色。体内的灵力悉数被手上的灵宝夺去,身边散发着虚弱的濒死气息。
她毕竟只是凡胎肉.体,岂能控制这般威力无穷的灵宝。哪怕她以自己的身躯为介,将灵宝之力用出来,但到了这一步,比起那些仍苟且偷生的修士们,她才会是第一个丧命于灵宝之下的。
但哪怕如此,她也并未退缩,而是耗尽了体内的最后一丝灵力,连手腕上的缎带都鲜红欲滴出血色,那双微微颤抖的手仍然握紧了这串蕴满无尽力量的链条。
看到这一幕,虞芝感到一阵恍惚,她蓦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站在塔内,还是已然到了其中。仿佛她体内的灵力也随着这画面被抽出,虚弱感随之涌上。
但她调动了体内的灵力,发现都是错觉。
她抬起手,忽然发觉自己腕上早已失了这根红绸。素白的皓腕如同一道横亘在她与塔壁之间的阻拦,令她从混沌之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身在何方。
看到画面中的女子失力倒地,渐渐没了声息,虞芝还是忍不住想起当日那道声音对她说过的话。
那声音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为了哄骗她去救谢朝兮,胡诌了个她要魂飞魄散的梦。
但当她拆穿之时,那声音却说:【那都是依着你的命数推演而来,如何算是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