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转踏’这种群舞中过分扎眼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是独舞转踏那另说),毕竟大家都是一样的动作、一排手挽手表演,在舞台角色上没有主次之分。这个时候整齐有力,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多余的小动作,这才是最能给观众带来好的观看体验的!
至于在这样的节目中某一个舞者过分突出,那才会让这个表演失去意义——如果是那样,为什么还要来看这个节目,而不是去看那些更难、更能展现某个舞者的表演?
红妃的扎眼其实还不在于她技术比其他人高到哪里去,毕竟‘转踏’的舞蹈动作就是那么回事,让新竹学舍的学童来跳是那么回事,让跳了许多年的女乐来跳也是那么回事,总不能基础的几个动作里跳出花来。
大家都努力练习了这么久,以舞蹈来说都可称得上‘标准’!
这种时候,红妃的扎眼更多是源自于她和别人不太一样的‘精气神’。这种精气神陈玉卿在经常登台表演的女乐身上倒是常见,而学童想要有这样的架势,至少也得成为女乐两三年后了!
其实这种‘精气神’就是台风,对于表演者来说,无论排练多少次,都不能代替真正的登台表演。登台表演、直面观众,这方面的经验和私下排练是完全不同的。红妃上辈子虽然还只是一个舞蹈学院的学生,但作为一直以来的专业优等生,大大小小的文艺汇演不知道参加过多少!
如果算上私下兼职,她的表演经验还要更多!
这种经验积累下来的‘台风’并没有如身体记忆一样消失,在马上要进行表演的当下,已经恢复的很好了。她现在站在同期学童中间,高雅一点儿说是‘鹤立鸡群’,俚俗一点儿说,就是一地生瓜中有一个熟瓜。
要多扎眼就有多扎眼!
陈玉卿并没有因为红妃过于‘扎眼’而说什么,这又不是红妃故意在某些动作上搞小动作出位。如果因为有更优秀的素质而显得扎眼也要强行禁止,那也太为难人了——而且有一说一,表演中常需要和人配合,有的时候需要不那么显眼没错。但更多时候,表演者就是需要充分展现自身魅力,越扎眼越好!
学舍培养女乐,也是倾向于这种的。
陈玉卿拍拍手,结束了冬至日前最后一次舞课,宣布了明天要去宜春门瓦子表演的事。虽然明天是冬至日这件事众所周知,这方面的心理准备早就有了,但当陈玉卿真的宣布这件事,只相当于后世低年级小学生的学童们还是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回去的时候孙惜惜挽着红妃的手,脸上因为担心明天的表演呈现出忧心忡忡的神色。红妃很想缓解她的忧虑,但她并不是擅长宽慰人的人,所以也只能静默以对。
第二日,去到学舍之后,学童们被善才们带到了宜春门瓦子。
‘瓦子’是此时的娱乐场所,和现代的‘城市综合体’有点儿像。瓦子内部最出名的是‘勾栏’,也就是游棚,是艺人可以进行表演的地方,类似电影院、剧院。而除了用于表演的勾栏,瓦子内还有各种各样的娱乐和商业活动。
一个市民如果呆在瓦子中,一整天都可以不出来,这就是所谓的‘终日居此,不觉抵暮’。
‘瓦子’之所以叫‘瓦子’,取的就是来时如瓦合,去时如瓦解,易聚也易散之意。
在东京城中,瓦子很多,大小有二三十座,其中光是出名的就有十座上下!宜春门瓦子算是叫的出名字,而宜春门瓦子之所以出名并不是别的,正是因为其坐落在桃花洞一带!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不仅南桃花洞的妓.女常在此招摇,北桃花洞的女乐也常就近在这里演出。
红妃之前也来过两次宜春门瓦子,那两次都是姐姐师小怜在这里有表演,她跟着在勾栏后面的戏房(就是后台)见世面。至于逛看瓦子,这却是没有的。主要是怕瓦子中人多眼杂,小女孩被人拐了去。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这年头‘女子’是非常珍贵的商品!看的再严,也经常听说有少女嫩妇被拐子拐去,不见了踪影。
红妃平常能够自由出入的一小块地方也就是撷芳园,以及撷芳园附近半条街了——光顾官伎馆的都是达官贵人,再加上官伎馆本身也很有钱(随便一个官伎从头到脚的打扮就不是一个小数),北桃花洞一带向来是官差巡逻最勤的坊市之一,治安算是很不错。而且周围又都是熟人,相对而言还是比较能让人放心的。
而这次,红妃依旧没机会再瓦子里逛逛,只匆匆瞥见叫卖旧衣、咳嗽药等物的小贩,还听到了路歧人卖艺的动静(瓦子中不止有在勾栏中表演的,还有在路边空地画个圈就开始表演的,这就是路歧人)。
因为担心学童们走散,被人拐了去,学舍看的很严。今次差不多出动了所有的善才,也带了足够的阉奴,基本上保证了每个小学童都不会离开善才的视线。
等到人到了勾栏,清点人头确定没有人落下,善才们才算是松了口气。
学舍里两批学童分在了两个勾栏,一半的大学童配一半的小学童,正好可以搭配着表演。而红妃她们所在的勾栏名叫‘玉兰棚’,内里能容纳千来观众,不算顶大的棚,据说东京城中的大棚要数里瓦的夜叉棚和象棚,都是能容纳几千人的场地。
大概是因为今天学舍要在这边演出,玉兰棚重新装扮了一番。不只是当中挂上了‘新竹学舍学童在此作场’的帐额,还满场都张贴上了红红绿绿的靠背。背靠算是一种广告,上面一般是表演的节目单、人员表之类。
红妃还没细看,就被赶到了后面戏房。勾栏中的戏房和后世的后台不太一样,对于观众来说并不全封闭,是能看到的。所以一般这里不能换衣服,最多只能场间休憩、化化妆什么的。
这里的戏房虽然不算小,却也无法同时容纳这么多学童在此化妆、候场,所以大家都是轮着来的,其他没轮上的就在腰棚边上等着。
因为之前已经在学舍集体排演过了,所以大家都知道各自节目的次序——作为才在学舍学习了一年不到的小学童,她们的节目基本上都被安排在各种不重要的时间段。比如一开始炒热场子,又比如中间比较疲劳的时期过渡一下,再还有重要角色出场前垫场,都是她们。
红妃她们的《九张机》属于转踏,是炒热场子最好的节目,所以在一个外头雇的说浑话艺人表演了一段之后,就会是她们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们要先进后台做妆扮。
而等到学童们陆陆续续一多半都完成了表演前的准备工作,玉兰棚的观众就开始进场了。这次表演显然是要买票进场的那种,玉兰棚的管理人员守着门口卖票,见棚中要客满了,便有人叫:“张门子,锁了勾栏门啊!”
之所以要锁门,就是防着表演过程中有人过来蹭节目看。
虽然这次表演的并不是什么名角,甚至不是瓦子中积攒起观众缘的熟面孔,但‘新竹学舍’本身就是一块招牌。大家都知道在新竹学舍学习的学童都是未来的女乐!女乐在普通百姓眼里就代表着色艺双绝,是平常难得一见的女子。
平常女乐也偶尔在勾栏表演,但往往只表演一段,这也是普通观众少有的可以观赏女乐表演的机会了。而新竹学舍的冬至日演出不同,一次性好多节目,真正可以一次看个够——虽然这不是真的女乐,只是预备女乐。
不过很多人也不在意这个就是了...甚至有些达官贵人,明明平常可以接触到女乐,也特别偏爱学舍的冬至日演出。因为可以借此寻找潜力股,看腻了老面孔,就想看看‘新鲜人’,这倒是像后世一些追星族,就爱从偶像不红、甚至没出道时就追起。
第25章 蝉蜕(1)
学童参加表演时穿的服饰和平常在学舍时很不一样,平常大家都比较朴素,穿统一样式和颜色的衣服。这次的冬至日表演就不同了,根据表演的节目不同,大家都有相应的舞服、发饰、妆面。
杏黄色只在衣襟处绣着腊梅的窄袖上襦,宝蓝色的高腰千褶百迭裙,窄窄小小的绣花舞鞋,颜色搭配的很亮眼。
善才给还没有学过化妆的小学童化了妆,只是薄薄地涂了一层脂粉,抹了口红、贴了花钿而已(此时流行‘薄妆’的素雅清淡)。其实这种妆在红妃看来依旧很不‘自然’。但大概是看习惯了,她现在也能理解这种妆容的美了。
官伎想要‘素面朝天’是不行的,即使她有一张美若天仙的脸也不行。‘化妆’在此时本来就是女子有情趣、懂妆饰的一种象征,没有化妆的官伎,就像没有华贵服饰的老妓一样,首先就会被人看轻。
再者,一些宴饮常在晚间,女乐要在这些宴会上表演节目。而此时的照明都靠蜡烛和油灯,这本身很利于布置幽暗、美妙的氛围,但照明能力本身就不敢恭维了。在这样的照明下,不化妆就太寡淡了。
另外,小学童们的头发也和平常不一样,平常大家都梳‘双髻’。所谓‘双髻’是一类发型的总称,丫髻就是其中的代表。凡是分梳在头上两边,无论发髻的位置是在上在下、在前在后,都可以说是双髻,这一般被认为是女童的发式。
今次红妃在出门之前就已经按照陈善才的提点,提前让周娘姨梳了一个单髻。
这大约是古代版‘丸子头’,和单螺髻有些像,但要更圆润一些。
发髻贴近头皮底部一圈是厚密纱堆的像生花,然后安上了一个鎏金錾刻纹小冠,最后在两鬓各簪一支金灿灿三首桥梁簪。至于其余的首饰,就是耳边打秋千的荔枝球耳坠,和颈间由珍珠和珊瑚珠穿成的软璎珞。
从这就可以看出培养官伎有多花钱了,这些东西可不是现代舞美做的仿制品!说要用金银宝石,就真的是金银宝石!
不过好在这些东西也不见得真要买,已经成为官伎,开始赚钱了先不提,像红妃她们这样的学童,本身大多是无力负担这些的,所以会有官伎馆为她们备齐。一般官伎馆会和有合作的宝货商人租用,而这种开销会和学童们的食宿费、培训费等一起记账。
等到学童们成为官伎后是需要还账的...而如果一名培养多年的学童没能成为官伎,到时候就会被转卖给私妓人家。虽然没能成为官伎,但相较于私妓人家的女子,学童依旧是各方面非常出色的,所以身价不会低,勉强能够官伎馆回收成本。
不过也就是勉强而已,所以官伎馆都会尽力避免这种事。
红妃的倒不是租的,有的东西她自己就有,还有一些是姐姐师小怜借给她的。像她这样的‘官伎馆’内部子弟大都如此,所以她们长大成为官伎后往往没有多少欠账,比‘外头来的’轻松一些。
玉兰棚的门锁上了,观众也逐渐找到各自位子安稳下来。这时说浑话艺人上台,‘说浑话’就是此时的单口相声,是学舍从外面雇的艺人,专门为学童演出做‘主持人’的。
来了一小段即兴表演之后,整场演出才正式开始——观众们毕竟是为了新竹学舍学童才来的,这也是他们期待的。
密集的鼓点声、清脆的琵琶弹拨声里,红妃和自己的伙伴踏上戏台,周围是旋窝一样的观众席,都已经坐满了。
这个时候的‘勾栏’,和后世体育场有点儿像,都是一个‘碗形’。碗底就是戏台和戏房,而靠近碗底一圈是‘站票区’。至于‘碗壁’,那是由木头搭起来的阶梯,观众可以坐在这里。
当然,如果是很小的勾栏,可能就没有阶梯座位了。
“一张机...两张机...三张机...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歌声里,小学童们的舞蹈动作准确而富有韵律,几乎没有一点点多余动作。
这样的‘利索’,一下就让这表演与勾栏外普通路歧人的‘转踏’有了完全不同的观感。路歧人当然也有非常优秀的,但那是极少数!大多数路歧人都很业余,和‘学院派’之间的差距即使是最迟钝的观众都能感受到。
‘转踏’这种舞蹈,普通人能跟着节奏跳,技艺最精湛的艺人也能跳。表面上没有门槛,实则门槛很高!有的时候看似只是一张纸的距离,但就是这薄薄的一张纸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
整齐的、富有活力的舞蹈,红妃她们脸上的表情都是经过训练的,给人一种精神饱满的感觉。非要让在场大多数人说哪里好,这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吸睛’!即使是这样常见的节目,也能让人津津有味地看完全场,不知不觉中就演完了。
而相较于纯粹享受表演的观众,学舍的善才和一些相关的艺人就要专业多了。
“是哪一个?我倒也看看,哪样的小学童,如何使得三姐你这等看重。”穿着华贵服饰的女乐款款而来,她和陈玉卿关系很好,连同另外几个官伎曾经结拜过金兰。陈玉卿在其中排第三,她则是最小的一个。
而她如今正是官伎馆‘垂云堂’的都知,当年曾以扇子舞名动京师的如夫人顾秋波。也是因为当上了都知,所以她可以比一般的女乐晚几年‘退休’,如今还以女乐身份主持着垂云堂的事务。
曾经的小姐妹如今有空也会相聚,顾秋波上次听陈玉卿说起见得一个好弟子,天资生平仅见。若是不出意外,未来的成就还在她们那帮姐妹之上。
顾秋波很清楚陈玉卿是何等傲气的人,相比起同时期的一般女乐,陈玉卿对舞乐的投入更深,艺术成就最高。只不过对于女乐来说,除了舞乐之外,世人看重的素质还有很多,所以陈玉卿的名声在同辈之中并不是最高的(这就像演技最好的演员不一定是名气最大的)。
能让陈玉卿说出这样的话,顾秋波一方面是不相信,另一方面就是好奇了。真说起来,她们在官伎这个脂粉世界里也看的够多了,这个女儿国里哪一年没几个最风光的人,又哪一批新人里不出几个天才?
想当初,顾秋波、陈玉卿她们也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到了她们这个份上,顾秋波并不觉得还有所谓的‘天才’能让她们有‘意外’之感。
陈玉卿笑笑不说话,只是指了指戏台,示意顾秋波自己看——她的意思很明确,她相信哪怕没有她的指点顾秋波也能一眼找出那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如果一场群舞中,无法将那个孩子挑出来,那也就不是她口中那个级别的天才了。
顾秋波挑了挑眉,再次仔细打量起戏台上的女童,不一会儿若有所感。
“九张机,一心长在百花枝。百花共作红堆被。都将春色,藏头里面,不怕睡多时...”载歌载舞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