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伎——三春景
时间:2021-10-19 11:15:18

  她绝不是一个沉迷皮相的男人,对于她擅长且热爱的舞蹈也没有特殊偏爱。事实上,在她之前,所有人都以为他甚至没有世俗的欲.望。
  “他是那样说的啊...”红妃怔怔回应,又很快低下了头。像是懂了什么,又像是依旧懵懂。
 
 
第161章 烛照(5)
  四时四节,寒食节下,官伎馆里比平日更添几分热闹——本来官伎馆这种地方是不大讲究‘热闹’的,便是客似云来,也得有那一份清幽,这才能衬托出官伎娘子们的超凡脱俗呢!
  但四时四节时是例外,这八个日子是官伎娘子们照例可以暗示客人们开酒席的日子。平素客人们当然也可以讨好官伎娘子而开酒席,可那到底不比四时四节八个日子...这八个日子里酒席流水地开,钱也就像淌水一样汇入!
  没有别的时候比这个时候更能体现官伎馆与官伎娘子们的本质了!不论表面上做出了怎样的姿态,也改变不了金钱、交易、虚伪等等市侩的本质!所有的别的,都是为了更好的达成这一点而已。
  不过这八个日子的热闹也不是平白得来的,需要事前就有充分的准备。
  比如官伎娘子们得提前知会自己的客人们——当红的官伎娘子尚且有一部分客人不那么配合,这之下其他官伎娘子就更是如此了。虽然来官伎馆就做好准备要花钱了,但世上人绝大多数还是不能不在意钱财的。
  白嫖是本能,无法白嫖的话,见天少花一点儿也是一种自觉呢。
  这一点上连红妃也不能例外,在寒食节前她已经往有往来的客人那里送过书信和节礼了,虽然她没有直说寒食节开酒席的事...对于她这样地位的女乐来说,是不可能把话说透的,而外面高看她,到了这份上也会有所回应。
  另外,官伎馆本身也要做准备。
  “对,不用那宫灯,也不要扎绸缎花儿,库里的琉璃灯拿来...楼子里挂的画儿好换了,那两幅周世钊的《莲塘春晓图》和《金城公主游春图》呢?怎么拿了这两幅来,快换上!”柳湘兰在撷芳园前前后后走动,将下人们指挥的团团转,而红妃就跟在她身后学习。
  红妃跟在柳湘兰身后学东西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再过几日柳湘兰真就要走了...事实上,现在撷芳园的运营已经是红妃在做了,像是安排馆中官伎的日程,一些账务的处置,下指令的都是红妃,柳湘兰只是从旁指导而已。
  那些日常事,红妃都做的有模有样,再不济还有师小怜等人从旁辅助,总不会出什么问题——二十八家官伎馆,这么些年的历史,总会有一些不擅长庶务的都知,这又不是什么为难的事。
  这种时候,可以在馆中官伎中找亲信帮扶,也可以找一些不是官伎的人在旁辅佐。另外,若有把握不被人架空,提拔一个特别能干的总管也是可以的...办法总比问题多。
  不过,组织一些活动,主持类似四时四节这样的重要日子,那就没办法借助其他人太多了,都知本人独当一面是无法避免的...所以在这最后的学习机会里,红妃很用心,柳湘兰则更加用心,她也担心红妃做不好这些呢!
  事实上,若不是担心红妃,她也不必这样事无巨细地做事了...她和钱总管搭档多年了,很多事是很放心钱总管全权处理的!特别是她刚刚在撷芳园楼子里做的安排,那按照官伎馆的惯例,本来就是总管需要注意到的!
  虽然官伎馆里都知天然比总管强势(表面上平级,但总管只不过是职业经理人,而都知是董事会派来的),都知侵蚀总管的职权是司空见惯之事,但职权就是这样!柳湘兰过去可没有这样的做派!若不是为了再多教教红妃,根本犯不着临到要走时忽然关心起这些来。
  指挥了一会儿,等到柳湘兰离开楼子,又回到后院,官伎馆后院已经有不少女乐在走动了。
  官伎馆里的女乐们都是拿黑夜当白天过的,一般晚睡晚起,和现代人的作息很像。平常起床的时候都是中午,勤奋一些的,像红妃这样,会偷空给自己安排‘早课’的,一般会在午前起床。而如果是偷懒的,午后再起床也不是没有。
  而在四时四节这样的日子却会打破这种规律,普遍会在午前就起床,开始准备当日诸多事宜——杂活儿当然不关她们的事,但今日多的是客来,需要安排好许多琐碎事不说,光是比平常更要精细些的妆容就够她们忙的了!
  化妆费时这一点上,古代和现代没什么分别。
  等柳湘兰觉得自己这个都知该安排的都安排了后,上下打量了红妃一番:“到此也差不多了,你去梳洗吧...这会儿你也事多呢。”
  红妃叉手行礼,就带着秦娘姨回了自己的院子。刚刚随着柳湘兰做事,也是打理过自己的,但总的来说还是家常装扮...平常她以家常装扮应对熟客也是常有的,但四时四节这样的日子还是得郑重一些。
  她只当这是一种礼仪,就像任何人去到相应的场合都得有相应的样子。
  馆中手艺最好的梳头奴总是紧着红妃的时间,今天这种忙碌的日子就更是如此了!红妃换过一套新制衣裙,就有梳头奴来梳发——今天的发髻算是比较简单的,因为要用发冠。有了发冠的发髻,不说可以‘偷工减料’,至少主体部分想复杂都复杂不到哪里去。
  唯一的难点在于‘云尖巧额’...此时女子发式很重视额发、鬓发对脸型的修饰,这和京剧、昆曲等戏曲中女性角色贴发片修饰脸型的出发点是一样的,云尖巧额也应运而生。
  梳好了发髻,梳头奴在顶心发髻上加了个冠子,冠子周围簪着今春的新鲜花朵,看着花太多,但搭配的好,也不显得累赘。另外,两鬓加簪了一对扇形花钿,脑后两边则是插了一对博鬓。
  博鬓本来是贵妇按品大妆时礼服的一部分,比如说‘六博鬓’,就是用了三对博鬓,这是皇后等人才能使用的...然而随着开国日久,国家以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划定的阶级早就不那么严格了。
  真要一板一眼,全按照规矩来,商人到如今还不能穿丝绸呢!
  用在女子身上,做装饰之用的物品算是最早由贵族普及到平民的...这既是因为女子爱美之心更加炽烈,也是因为和女子有关的‘礼仪’,总是不像针对男子的,那么敏感。
  这也不是对女人的有待,只能说封建社会,世界是男人的,女人在其中是被忽视了。
  所以像红妃这样的贱籍女子,如今也能用博鬓簪。
  梳头奴梳头的同时,红妃则是在给自己化妆,做了基础的保湿之后,她就开始上底妆,她皮肤好,底妆只用此时堪称简陋的化妆品也可以比较顺利地上好...此时的化妆品,加上此时的‘化妆认知’,上完底妆之后在红妃看来是不能细看的!
  底妆根本不服帖,反而泄露了皮肤的瑕疵!诸如毛孔粗大、皮肤干燥、不够光滑等问题在一片白之后更加避无可避了——于是,很多时候只能像刷墙一样将妆粉刷的厚厚的,足够厚的底妆的话,那些问题自然也就没有了。
  只不过这样很容易掉粉,时间长了脸上的细纹也会尤为明显。
  此时的人觉得女子妆容就是这样的,而且女乐们常常是晚上赴宴,这些细节根本看不到,就更不在乎了...但红妃不是这样,她可看不过眼,索性她用甘露水养出来的好皮肤,再加上专用粉底够给力,让她不必面对那样的面妆。
  红妃上过底妆之后,就开始更细心地画眉、画眼。如果说之前上底妆的动作是大开大合,那么这部分就是精心修饰了。
  等到妆化好了,梳头奴在旁奉承:“娘子巧手!这浅文殊眉也就罢了,如今这样的眉妆正风行于行院间,想要画的好不难。只是这眼睫、眼皮上用妆,别处再不见娘子这样巧的!”
  古人当然也懂得修饰眼睛,用类似眼影的东西显得眼睛更大、更好看...但这和后世将眼妆当成妆面中最费时费力的一部分还是不同。对于古代的人来说,化妆最重要的只有眉妆和唇妆,就连脸颊上用来增色的胭脂,以及匀净肤色、使其白净的底妆都要在这之后!毕竟,不是所有女子都有条件敷粉施朱,很多平民女子的化妆品只有一根烧黑了的柳枝,几张抿嘴唇的红纸而已。
  红妃就不同了,她如今画眼妆都出名了!行院里也晓得她善于修饰眼睛,不少人还明里暗里向她打听这其中的诀窍呢。
  红妃对于梳头奴这样的奉承已经免疫了,只是弯了弯嘴唇,就从一个小瓷盒里取了几颗切半的珍珠来。这是专门用来做面靥的珍珠——宫廷里用珍珠取代一般的面靥,这既显得素雅,也是一种低调的奢华。而这股流行也老早流入了民间,行院里用珍珠面靥也很常见。
  眉间贴了两颗珍珠,眼旁也是各一弯珍珠,仿佛是唐时仕女常画的飞红,嘴角两边也是各一粒小珍珠,像酒窝一样。
  这些都做完了,红妃才站起身来,由秦娘姨帮着整理衣衫。
  正是整理衣衫的时候,外头有人撂开纱帷走了进来,是李汨...在红妃这里,能不经通报直入内室的客人不多,李汨作为替红妃铺房的人,自然是其中之一。
  李汨今日依旧是道士打扮,子午簪、莲花冠,束发一丝不苟,青莲色道袍、玄色绦带,镇定冷静——手上倒是没拿拂尘了,只是在袖中拢了一串念珠,也不知是在用这串念珠提醒自己什么。
  红妃有些意外李汨的来到...虽然李汨是最有资格不经通报,直入她闺房的人,但他又是最少这样做的人,他的礼仪教养在那里,那样做不是他的为人。
  好在李汨也只是撩开了纱帷,与正在梳妆的红妃还隔着一扇大屏风呢——因为光线的问题,红妃还能看见屏风后李汨的身影,李汨就连她的身影都看不大清楚。
  “相公恁早来啊...”红妃挥了挥手,示意梳头奴和秦娘姨离开。梳头奴与秦娘姨也很知趣,以最小的动静飞快离开了房间。
  李汨站在屏风后,‘嗯’了一声,良久才道:“娘子不必在意,我今日在书房...”
  说到一半,李汨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一下沉默了下来...一时之间,房间里寂静无声——这本该是让人尴尬的场面,但红妃没有这样的感觉,李汨也没有。两人甚至没有越过屏风,只这样相近不想见。
  良久,才有衣服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是红妃,她像一只带来香气的蝴蝶一样经过李汨身边。今天可是大日子,她还有的忙呢,始终不能耽误太久——她没有在经过李汨的时候停留,甚至没有应有的客套。
  她闻到了好闻的檀香味,但又不纯粹是檀香,其中另有一种清灵之味,这是李汨常用的供香味道。红妃还曾经仿照这种供香的味道,另制了一种香,然后自己常用呢。
  这股香味其实很淡,但存在感很强很强,红妃身上环佩叮当声忽然停了一下——在跨过房间门槛时,她回了一下头。
  李汨在红妃人离开之后很久很久,才恍然回过身,重新在宽大的袍袖中一颗一颗捻着玉石打磨成的念珠。
  红妃今天装扮不算素净,但就是容易让人联想到菩萨——她什么都知道,且无悲无喜。
  到了晚间,朱英来的时候,看到灯下的红妃就忍不住怔了怔。好久才笑道:“这也是奇了,今日可算是见着真菩萨了!那寺庙里的菩萨依我来说,该照着你如今的样子刻才是!”
  朱英从小饱读诗书,又因为各方面的原因,他不可能在‘正道’上有太多心思,所以很多精力都放在写诗作画这些游戏上。他本人的水平不见得能比专门以此为生的人相比,但欣赏的水平绝对不低。
  从这个角度来说,朱英其实是在‘美感’上很敏锐的一个人,这也是他能一眼看出红妃像菩萨的原因。之前的客人都觉得红妃今天很美,和平常的美还不太一样,但根本无法像他这样一针见血地说准!
  红妃今天穿了一件浅菡萏色抹胸,一条松花色细褶裙,一件月白色窄袖褙子,外罩一件揉蓝色织花半臂衫,一条天水蓝色披帛。相比起花团锦簇的发式,这和她的面妆一样是比较清雅的,这其实也很像如今寺庙里的菩萨像。
  寺庙里的菩萨男生女相,甚至到如今基本被默认为女子,呼之以‘娘娘’...菩萨像的样子也是这样的,衣服大都是清浅颜色、简单样式,但头上会戴冠,还会装饰以鲜花。
  “像菩萨有什么好奇的?”红妃像像是没听懂朱英的话一样,故意道:“如今行院里的风气变动频繁,有时上半年流行像唐时仕女一样明丽丰腴,有时又流行像魏晋时那般大袖飘飘...也就是秦汉时的曲裾长袍,实在和如今的衣裙差的太远,不然也是要被我等行院女子穿上身的。”
  “大王看看我这浅文殊眉罢,这是扶玉轩的白梅仿照寺庙里文殊菩萨的眉毛画的,经她之手后,行院里无人不学...奴这也算是追赶了一回风尚。大约是因为这‘浅文殊眉’自有一股佛家恬淡之气,敷粉施朱时便也往那一路去了。如此,大王看来就觉得像庙里的菩萨像了。”
  朱英摇摇头,不说对,也不说不对,这一会儿他开的酒席早就准备好了。他以及跟着他的一班朋友、帮闲依次落座,红妃这边,自有她请来帮衬的严月娇等人侑酒并表演——红妃这样的女乐,四时四节时客人太多了,而且大多是贵客,一个人是不可能支应的开的!那些打杂的娘姨下人不算,光是私妓就要另请好几人呢!而且这些私妓还得都是比较拿得出手的。
  这就是此时很有档次的宴席的水平了。
  觥筹交错、美色娱人,灯火点的亮亮的,席间有美人、美音,众人在陶陶然里便不思归路了。
  这个时候,‘开酒席’中仿佛很重要的‘酒席’完全不是重点。红妃不重视,事实上她天黑之后就不吃东西的,朱英也不重视,他甚至连酒都很少喝——除非是红妃倒给他的。朱英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红妃,也不说话,期间席前有严月娇等人表演,他也没有分去一点儿注意力。
  直到最后红妃放下了半天也没有喝完的一杯酒,上前要表演节目。
  红妃跳了一支舞,舞蹈很美,搏得满堂彩自不必说...直到这个时候,朱英都觉得一切很完美,今天是很完美的一天。他当然知道,在他之前,在他之后,红妃都还有开酒席的客人,但是只要没有出现在他眼前,就可以假装那不存在了。
  这是真实的快乐。
  然后在下人收拾杯盘狼藉时,红妃送他离开,他才在院子中瞥见了书房中仿佛有人。
  本能快过了头脑,他没头没尾道:“那是谁,怎么在那儿?”
  这种时候,顾忌到客人的情绪,红妃本该‘糊弄’一下的——若朱英并无他想,对她就是行院子弟对女乐娘子的逢场作戏,红妃倒是会那样糊弄,让大家面子上过得去,也让自己少点儿麻烦。偏偏不是这样,偏偏朱英对她有一分真心在,她反而不能毫无负担地顾虑面子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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