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到底舍不下面子,于是一僵持就僵持到了现在。
现在,红妃又要做如夫人了...实际上,红妃做如夫人,对万占红的影响远不如她做都知,但这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总之,万占红终于做出了决定——她不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了!
“规矩?这时姐姐说规矩?原先我们姐姐妹妹好几个,在杨姐姐那里是怎么说的?如今姐姐倒是见机的快...见人家那里好,就要往那处钻营?”花柔奴心里有些怨毒,没法对现在的红妃发了,此时万占红撞枪口上了,竟一股脑向她倾泻而去。
万占红一开始确实有些心虚,气势被花柔奴压制住了,但这时候已经恢复过来了。听花柔奴阴阳怪气,当即也没了好声口:“你这孩子说的忒难听!都知升如夫人,上下谁不去帮忙?别说是咱们撷芳园自家了,就是其他馆,也有来的!按你这样说,都是来钻营的?”
“再者说了,钻营又如何?如今这年月,多拿些实惠在手才是真的!妹妹若真那样硬气,自可以一直与都知对着干,姐姐我且看着你能得什么好儿!”
花柔奴没想到万占红真能这样‘无耻’,背叛也背叛地如此理所当然。脸色越发不好,骂道:“我好不好的关姐姐什么事儿?至少落个干净!如今姐姐去钻营,还要看人家要不要呢!”
“三姓家奴,走到哪里都不得人尊重!”
这话听起来很扎心,但具体到官伎馆就没什么说服力了,说到底万占红也是撷芳园的人!她和樊素贞关系不好,又不是和师红妃本人有大仇...真要说的话,好多官伎馆里,忠心于都知的官伎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呢!
眼下去红妃那里投诚,也谈不上三姓家奴...人家是正经都知,这最多就是受招安。
所以听得花柔奴这话,樊素贞也知道她是无能狂怒,一边离开,一边冷笑着抛下一句:“这可不劳妹妹费心...妹妹也真是热心肠,如今还替别人担心,也不先顾好自己?上一季的花账出来了罢?妹妹入账是多少?再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啊!”
女乐们无论是出去表演、出外差,还是在官伎馆里接客,都是有收入、要记账的,这本账就是‘花账’。每季会总一次花账,然后发到馆中每一个女乐手上——谁是‘花魁’,其实只看收入就知道了!
或许女乐们还有别的不入花账的收入,比如客人送的各种礼物...但一个花账入账不多的人,很难想象她花账之外的收入会多到哪里去。
这总出来的花账一旦到手,排在前面的人自然风光,说话都能大声一些!别看官伎馆中大家比的是资历,比的是如夫人、红霞帔的位次,但说到底还是看‘业绩’。一个女乐,资历再深,地位再高,门前冷落了,一样会不受重视,这其中最好的例子就是当初的花小小。
而排在后面的自然窘迫,就像是一个班级里的吊车尾...甚至还不如吊车尾。毕竟很多班级里的学生也不关心吊车尾是谁,而吊车尾本人也有可能不在意这个。但官伎馆里的女乐不同,她们成天可就盯着这点儿事儿的!
真要是谁一季排在最末,那就是一个馆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笑话了!
第169章 无何有(1)
“老爷,进城了!”一个做小厮打扮,一看就风尘仆仆的年轻男子,看到眼前高大的城门,激动地转身走到马车前禀报。
不一会儿,从马车里钻出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这男子看着也有些旅途疲惫,但精神还好——他除了颇有些儒生气外,举止堂堂,有些当官的气势,这让同样等着入城的老百姓多看了他几眼。
不过,也就是这几眼罢了,在京师这块首善之地,到处都是官员!大家时常看着相公们骑马坐轿上朝,偶尔见到一个外地来京述职的官儿,根本不放在眼里!前几日小报上还登载了个笑话,说是新到任的大理寺少卿仪仗经过大街,有个老翁根本不避。大理寺少卿遣人去训斥,人家只说‘老朽便是相公都见得多了,你一个蚊子官儿也好意思叫人清道’。
这一时之间传为了笑料。
大理寺少卿也不好和个老头儿计较,事实上,这件事传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让这位心上人的大理寺少卿有了‘轻佻’之名了...虽然当官摆仪仗是应该的,可天子脚下,官员有多少?做到三公九卿那一级别,在京城也不见得能称‘贵’。
这种情况下,那么多比你位置更高的人尚且没有大摆仪仗,你先如此了...往外说起来,总有些不好罢。
马车中的‘老爷’姓白,名叫白芳敏,京城人士,同进士出身。七八年前就已经外放做官了,历任了一任知县后,升做泉州通判。后来在泉州通判上也做得还好,如今正是要调职入京做京官儿了!
一则同品级之下,京官本就比地方官员尊贵,二则白芳敏本就是京城人士,如今算是回家了。有这两重原因在,不论一路多风尘仆仆,此时白芳敏也是意气风发,兴致正好!
他也不止自己一个人回来,身后还有十来辆车。车上除了仆人、财物,还有儿子——他已经得了官身不错,但多的是有了官身也娶不到贵籍女子的官人呢!白芳敏本身的出身很普通,后来三十岁做了进士,才能也不能说突出,自然娶妻这事儿和他也就无缘了。
好在他也不是非要娶妻的那种人,早年间就租妻过,后来做了官儿,也陆陆续续租了两回妻。算起来,这几次租妻,给他带来了三个儿子,都是一直带在身边的。
入城之后,有早已等着接家主的仆人接住了白芳敏一行。此时白芳敏也不坐车了,而是骑着马车一边游览京城街景,一边往家的方向去。
无论什么时候,人都会怀念自己的家乡。此时的白芳敏就更是如此了,要知道这里是京师!相对于其他地方,这里的繁华和乐要更上一层楼!哪怕白芳敏是在泉州做通判,见识了泉州这座港口城市的繁华开放,也是这样觉得的!
泉州也很富庶,相比京师还要有活力的多,但在白芳敏眼里,泉州根本无法和京城相提并论!京城的底蕴,京城里就算是普通小民也具有的那种自如,泉州根本不能比!
“数年在外,没想到京中变化也这么大。”白芳敏摸着胡子,颇有些感慨的样子。
给他牵马的是今天来接人的仆人之一,听自家老爷这样说,见机就凑趣:“老爷说的是呢,京中乃是天下之首,汇聚的是各方风气!人都说杭州是天下风气之先,变化最快!可真要说起‘海纳百川’、包容各样风气,还是得看咱们京里!”
白芳敏听得微笑点头,这话正对他眼下的心思。
而就在这时,白芳敏注意到前面街口经过了一顶异常华美的轿子...不只是轿子,那轿子前后有身着绫罗绸缎的小厮跟随,后面还跟着数顶华丽女轿。再加上在后打马跟随的好事子弟,看起来排场非凡呐!
白芳敏本就是京城人士,见那些轿子的样子,自然立刻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便道:“那样的排场,不是当红的娘子,决计是没有的...七八载离京,京中风月事所知不多矣!也不知这是哪家的娘子,能不能稍后拜访一番。”
白芳敏当年人在京城的时候,并没有真正的老相好。毕竟他家世普通,读书有很花钱,根本没有太多钱在这种事上消遣。真正能在风月场上混,已经是他中进士之后的事了!
说起来,新科进士还是蛮值钱的,那个时候他和同年们把京中上档次的人家都走了个遍,花钱也不多——就算是女乐,只是普通地侑酒、表演,其实也花不了多少钱。只不过女乐、雅妓这些人日程满满的,难以约到。
而新科进士的身份就是一块敲门砖,让白芳敏这些人可以顺利插队,成为许多行院女子的座上宾。
也就是那个时候,白芳敏算是‘知风月’了。
此后,他外放做官,做县令的时候不说,做泉州知州的时候也算是常常出入风月场所的。泉州虽然只是一州之地,可那里是几个对外贸易的港口之一,有大量海商、工厂主,还有市舶司一干狗大户,自然能吸引周边,乃至五湖四海的贱籍女子落脚。
得益于此,白芳敏人在泉州,也算是‘遍识群芳’了。
但在他眼里,还是在京城的时候,那些娘子们最好!一方面那个时候他刚刚考中进士,意气风发极了,留下来的相关记忆自然也得到了无限美化。另一方面,泉州行院女子的做派确实和京中不同。
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歌舞伎町女招待,和银座女公关的差别的。不能说后者的品质就一定胜过前者,但两者之间确实有着不一样的特质。
相比之下,泉州那边是商业城市,一切当然是向钱看,男人如此,行院女子也是如此。另外,因为是面向海外的新兴城市,那里的女孩子也大多活泼的多。京中则不同,这里本质上也是向钱看的,但又不只是钱。
或许有不少行院女子心里只在乎钱,但表现在外还是不能那么‘俗气’。
京城里的行院女子,也讲究雅量!真正的名妓,不喜欢的男子,千金万金也不能叫她们动一下眉头。而喜欢的男子,她们倒贴钱也不是问题——这不是说养小白脸,若行院女子已经有‘靠山’了,这种行为是不行的。另外,这个男子没钱也得有拿的出手的东西,这样传出去才是‘佳话’。
总之,真正令京城里的行院女子真心结交,而不是拿你当提款机,你本人就不能是只有钱!
再者,京城里的风月场所还有与泉州全然不同的讲究...这个说起来就更复杂了,但简而言之,就是多了一种‘矜持’与‘规矩’,这是过去很多年慢慢积累起来的,同样也是汴京作为京城的一种优势。
眼下白芳敏才入城,就见到了一位当红娘子的排场,心念一动,心思一下就飞到了风月场所。
听到自家家主这样说,牵马的小厮也伸长脖子往街口看。不只是看,还竖起耳朵听议论的人声。好一会儿才道:“老爷,小人知道方才经过的娘子是哪一位了——是北桃花洞撷芳园的行首呢!”
“撷芳园?这我倒是记得,昔年撷芳园的行首姓柳,我还曾在潞王的府宴上见过她一舞。”白芳敏显然回忆起了当年刚刚登科时借着新科进士的身份,得到的优待。如今他再想等潞王这种层次的门庭,就不是当年那么容易了!即时他如今升了官,还要回京述职。
大家都很礼遇新科进士,可一个来述职的通判?呵呵,哪怕是通判任上做得再好,也只能平级转任(从地方官到京官,能平级转任,本身就是升职了),所以最多就是从五品。而从五品的官儿落在京中,一个水花儿都翻不起来!
牵马的小厮笑着道:“老爷说的都是老黄历啦!七八年前的行首,如今那还能做?如今做着撷芳园行首的另有其人,是一个年纪极小的女子,姓师,因她姐姐也在撷芳园做女乐,人都称作小师娘子。”
“生得花容月貌,杨妃再生不过如此。又跳得好舞,宫中贵人也是一再称赞的!才十几岁,就挑起撷芳园做了都知,最近又被宫中的大娘娘称赞舞跳的好,点了她做如夫人,不得了了...如今好多子弟都爱她,常在撷芳园前面楼子里候着,就为了见一见她。”
“才十几岁?”白芳敏听说这个,也是一惊。稍后平复下来才道:“既有这般威势,其人身后少不得几个撑腰的人...定然是数一数二的显贵。”
这是非常正常的想法,女乐中突破资历的限制,二十出头,甚至十几岁就做都知、做如夫人的也是有的。但举凡这种女乐,一方面是奔着一代名伶去的,另一方面,背后必然少不得人支持。
牵马的小厮在家中是门房,常在街面上打听这等风月新闻,加之又爱看小报,这样的事心里是有本帐的!听得家主这样说,连忙道:“老爷说的果然不错呢,这位小师娘子身后确实有几位撑腰的贵人!”
“平日拜访这位小师娘子最勤快的,就是康王、郑王两位。至于其他公侯之家子弟,又或者南北大才子、朝中相公,则不可计数...而且前年为小师娘子铺房的人是襄平公,如今也还没有分手。”
“李、李大相公!?”一开始白芳敏还只是听着,这‘裙下之臣’的名单确实有些惊人,哪怕是在当红名妓中也不多见。但总有一些名妓比其他名妓更胜一筹,这种事一时新鲜,可放到时间长河里又不算少了。
真正让白芳敏失声惊讶的还是‘襄平公’三个字...白芳敏离京做官时,李汨还没有辞官呢,也就是说,那个时候李汨还是包括白芳敏在内的所有官员的上司!白芳敏离京做地方官的任命书,上面有许多印章、花押,其中就有李汨本人亲笔花押和官印。
白芳敏印象中,那真是一位谪仙人...他只远远见过李汨一次,就下意识地觉得‘只可远观’。
更直白一些地说,那和包括他在内的‘普通人’根本不是一路人!
李汨真是那种一看就让人觉得他是没有世俗欲望的人。
这种印象,在他干净利落地还政于官家,自己正值壮年,转头就去修行时,达到了巅峰——大家都知道,为人臣子要急流勇退。可真正自己上了,又有几个人保持的住呢?真要是这件事佷容易,那史书从头到尾都要重写呢!
而李汨偏偏做的这么干脆,不只是他对名利能够说放下就放下,还意味着他斩断私情的决心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历史上也有一些权臣,他们是一直都很清醒的,也真打算退了。然而,集结在他们周围的力量不让他们退!能绊住他们,让他们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当然不只是强大的力量,事实上,权臣做到最后,他们本身就是极强大的力量,要让他们办不愿意办的事,根本不能只靠威逼!
真正裹挟他们的,除了力量,还有私情!
在他们身边,总有亲朋故旧,他们最后也成了推动权臣的一股力量...李汨全身而退,少不得和他们‘恩断义绝’一回。这可不止是要李汨狠得下心,还需要他不计后果——他和人恩断义绝了,那曾经施加的恩情就不作数了,不只是恩情不作数,人家只怕还要恨他!
也就是说,李汨一旦有什么事,那些曾经支持过他的人,就全都指望不上了!甚至,他们不落井下石就算是好的了。
而李汨当年做大相公时厉行改革,可是得罪了不少人,不说举目都是敌人,却也差不多了。
这种情况下,李汨走的干脆,就是真没想过以后可能存在的危机了。
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为一个小女乐铺房...这可真是破天荒的大新闻了——其实也是因为白芳敏人在地方,离开京师七八年了。偶尔能收到一些来自京城的信件,也恰好没人和他提过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