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妃可不知道自己‘前桌’的得意,她只是按照自己最开始的想法做事而已。
先整理了一下花枝,她选了一根很大的木槿花枝,下面木枝的部分很大,剩下的木槿花枝则相对纤细一些(几乎没有多少旁支),而这些都需要修剪,剪枝、去叶什么的,
木叉卡在竹筒口以下(插花时更好固定住花材,有利于插花的形态保持),木槿花枝下部很长一部分已经去掉了旁支、叶子和花,只留下了光秃秃的枝干,这样花叶的部分就只占了露出部分的一半左右,斜斜向一方伸出。
插花过程中,红妃很注意每根花枝之间的关系,放入两花枝后,第三根花枝就是那根最高大的,这根花枝还做了矫形,和其他花枝向一个方向伸出到一半时可以向另一个方向微微弯曲。最后就是三五枝剪去了主枝,只余下一旁支的花枝,放入竹筒之后,延伸方向和之前的花枝不同,但因为低了很多,所以不会抢眼。
红妃的插花作品并不算复杂,所以她差不多和花柔奴同时完成。
陆娘子原本正在看花柔奴的作品,见红妃也示意做好了,目光下意识挪了过去。然而就是这一挪,视线就走不开了。
红妃的插花怎么样先不说,但放在众人的插花中一看,就给人以强烈的‘画风不同’的感觉...这是当然的,红妃的风格更像是‘日本花道’中的某些流派——她曾经陪朋友上过几节花道课。
虽然没学什么东西,但至少知道了日本花道的一些基本常识。
也是因为这个经历,她平常看到了一些日本花道的相关创作也总会注意一些。久而久之,别的不说,日本插花那种微妙的风格是熟悉了,这也导致这辈子学插花时总是下意识地朝那种风格靠拢。
如今天下文人气很重,审美上是纤细文弱、讲究意趣没错,但具体到插花上,却不是想象中那么‘清丽’。各种花热热闹闹、鲜妍明媚的多见,简约清丽、有禅意的很少见,就算有,也没有那么‘单纯’。
这也是红妃插花和别人画风不同的原因。
不过这种画风不同也没什么不好的,美是相通的...直接拿一种已经有了完整体系的插花出来,这甚至有些欺负人了。
而且真要说,这种日本花道风格真的很适宜当下——如今这个大周表现的比大宋强很多,但在美学上却是走了一条路子。
“真好...”陆娘子一下就被打动了,看到这从木槿时感受到了一种特殊的美感,仿佛看到了向上生长的生命力,以及一种在插花作品中很难见到的自然美——红妃特意调整,使得插花像是一棵树的形态,正是为了表达这个。从这个角度来说红妃这个作品很成功,将想要传达的主题传达到了。
第29章 蝉蜕(5)
“哼!”
红妃感到肩膀被什么人撞了一下,抬头看去,刚刚走过她身边、撞了她的人正是花柔奴。红妃可不惯她的脾气,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撞了我,不会道歉吗?”
红妃不和小孩子计较是一回事,可也没有做受气包的道理。
花柔奴转头瞪着红妃:“你倒是得意!方才陆娘子说了你许多好话,旁人都被你踩下去了,如今是要耀武扬威吗?”
其中被踩的最狠的人就是她,因为她和红妃‘交作业’就是前后脚的功夫。陆娘子得了红妃的插花,花柔奴的插花作品看到一半的都懒得细看了——本来也就没必要细看,那种插花平常见的太多了。
之后拿红妃的插花给其他人看时,大概是顺手,直接拿了花柔奴的花篮做对比。
陆娘子很喜欢红妃在插花中表现的审美,红妃的插花总是在追求一种自然美,而且非常有禅意,这是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在里面的。相对而言,和她一般大的学童就很少有人有这种觉悟了,大抵是按照插花的一些经验搭配花材花器,并没有想法在里面。
而相对于红妃作品在她心中的‘雅’,花柔奴的作品就属于‘俗’了。不能说有错,这是风格的不同,花柔奴那种风格中一样有能打动人的作品,只是她的作品并不在其中,所以两相对比就惨烈了起来。
显然,花柔奴是受刺激了...她现在的心态差不多就是,自己成为对比项出丑是红妃的缘故,红妃被她撞一下、骂几句是应该的。
当事人意识不到这种心态多可笑,其他人能感受到一点儿,但因为类似‘我弱我有理’的心理也不好说她什么,甚至对她的心情有些感同身受。
她们傻,红妃可不跟着犯傻,平静道:“所以呢,你撞了人不觉有错吗?”
“虽然我觉得说这些很没意思,但...我想学的好总不是我的错罢?”红妃脊背挺直,礼仪教育的成果在她身上很明显地体现了出来,面对着这样的红妃,花柔奴下意识退缩了一下。
“陆娘子觉得你不好,嫌你,你如何拿我撒气?”红妃目光向周围巡睃了一圈,之前其他人多少有些幸灾乐祸、隔岸观火的意思,根本没人想帮她——在学舍的第六年,红妃的人缘一年比一年差。
其中的原因也很简单,在同批的学童中红妃表现的太出众了,让其他人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和威胁。
如果她们生活在一个健康的环境中,同学比自己优秀还不会导致集体厌恶,可现实就是她们偏偏生活在极端环境。在这个环境中,她们互相竞争,未来可以预见的只能靠如今所学的东西安身立命,并且继续竞争下去。
更何况,她们从一开始就被告知,现在同样是学童的人,未来可能会天差地别!即使都是贱籍女子,也能分出三六九等...而决定等级的路,她们早早就踏上了。
这种情况下,她们天然就会嫉恨那些各方面看起来更有优势的人。
如果说红妃一开始还尝试着消除这种矛盾,那么现在她已经放弃了。她已经对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厌恶的厉害了,光是继续保持专注和上进就耗尽了她的精力——其他人爱怎样就怎样吧!
见花柔奴依旧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根本没有道歉的打算。红妃终于懒得等了,声音依旧平静:“你不打算致歉?大概是觉得就算不道歉,我也不能拿你如何吧...毕竟其他人都偏帮你呢。”
听到这话,花柔奴嘴角微微勾起了一点儿,有着一丝不是那么明显,但又能被看出来的得意。花柔奴当然知道红妃的‘人缘’如何,这也是她敢一次一次无理地找红妃麻烦的原因!无论是不是她主动找茬,只要其他人都保持沉默,红妃也很难找到外援。而凭借她自己的话,又不能上手薅头发打架,事情自然只能不了了之。
然而这个时候的红妃并没有露出花柔奴想象中的无奈、郁闷,相反,她有了一点点笑意。
红妃就这样看着花柔奴:“你觉得高兴吗?”
“不知你为何要觉得高兴——你之所以能次次无理取闹,并不是因为你比我强,相反,是因为你处处比我弱。这世道就是如此,总是‘怜贫惜弱’...其他人见你不如我,这才偏你。”
花柔奴没想到红妃会这样说,怒道:“你、你竟敢这般说,难道你不知道你何等不招人喜欢?”
“至少夫子们都喜我...再者说了,你觉得你招人喜欢么?若是你与我一般厉害,旁人会帮你?可别说笑了!还是那般话,旁人偏你只是怜贫惜弱。”红妃留下轻飘飘的话,转身就走了。
花柔奴有心要反驳,但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真要说的话,红妃的话其实没什么问题。花柔奴也不能说她和红妃一样厉害后,其他人还会站在她那边,他也很清楚红妃人缘差的原因。
至于其他人,听到红妃的话也有些微妙。
就在这种古怪的气氛中,十几个学童去到了另一处院子,接下来这堂课是教她们烧香品香的,教这个的老师已经在等着了——教这个的是一位叫刘翠儿的善才,刘善才本是教她们唱曲的,这会儿教她们这个算是‘兼职’。
这也是学舍人手紧张,有的时候也想要外面雇佣合适的人,但像陆娘子那样的人也不好找。
刘翠儿像是一点儿没注意到弟子们之间的微妙氛围一样,到了上课时间就授课,一点儿拖沓都没有——她也是从学童来的,自然知道她们这样女子之间的关系不可能全都是和谐的,非要说的话,不和谐的时候还多些呢。
和插花一样,烧香也属于四大雅事,而且相对于其他三大雅事,烧香的存在感还要更强一些!身为一个官伎女子,可以不必挂画插花,甚至不必会点茶,可要是不会用香气装点自己,不能和文人墨客、达官贵人品香谈香,那可就大失风雅了!
红妃她们这些学童,学习烧香品香都是从基础学起的,可没有投机取巧的意思!一开始认各种香料,品评其质量好坏、香气特点。然后再学香料彼此之间的关系(这是为之后学合香打基础)...到最后,则是动手烧香的讲究并打香篆、赏香器等零碎常识。
这上面的学习没有省力的意思,所以只要是个官伎,哪怕在香道上并无天分,也能参与到士大夫们举办的品香会中,游刃有余。
刘翠儿在众学童见讲课,以一道‘合香’为例讲解关于香的品味:“时人有所谓‘闻香识人’,若是香选的不好,便是个美人也无用......”
‘闻香识人’倒不是夸张,如今的达官贵人要么自己精于此道,自己给自己合香,要么就去请这方面的行家定制一款合香,总之都做到了‘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在特定的圈子里确实可以做到不见人、只闻香就知道是谁。
讲解了一番之后,刘翠儿又让学童动手操作,亲自合一味香——没有什么要求,只是不能照抄前人香方。她也没指望一群小女孩能搞出什么了不得香方,只是让学童们体验体验合香这件事。
香料并不归学舍提供,这方面的学习需要的东西还得本人准备。为此学童们都有个香药箱,里面放着一些基础的香料。
香料不便宜没错,但如果不能经常接触各种香料,并亲自上手焚香、合香,那就怎么都培养不出精于此道的官伎!
孙惜惜没钱,她的香药箱是撷芳园给准备的,只有基础的香料,但这已然不便宜。好在这方面损耗也不多,准备齐全之后需要补充的时候总是少的。而花柔奴就不同了,有养母花小小的支持,她的香药箱里多的是诸如沉香、麝香之类名贵香料。
花小小如今大不如前是真的,但到底曾经是如夫人,底子是很厚的。别的不说,床后面的大箱子里,估计许多香料都是当年一匣子一匣子攒下来的(古代人存钱从来不单纯是钱,其中会夹杂很多保值的商品,香料、油蜡、颜料什么的很常见)。
孙惜惜打开香药箱,与红妃相对而坐,一边调香,一边小声串闲话——这个时候教室内的氛围好了不少,一边调香一边闲谈什么的刘翠儿也是不管的。本来么,平日自家燕居调香时,也不见谁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我听说南桃花洞那边私妓人家,也有鸨母令院中娘子学烧香呢!”说到这里,孙惜惜露出了一个有些不以为意的表情:“只是她们与咱们不同,都是大了再学的。一般是寻个外四路的香师随意教些,算是方便席间宴前应对。”
旁边的陶小红也听了这话,插了一句:“说不定香师还是抬举了,而是不知哪里来的香婆、香翁呢!”
香婆香翁是如今的一个小众职业,大酒楼里的客人吃饭,往往有携带香丸、香末、线香的阿婆阿翁。若是宾客愿意,他们就在桌上点一炉香,以此赚些钱度日。这样的香自然不会是什么高级货色,香翁香婆也不是香道上的专家。
陶小红说这话纯粹是看不上南桃花洞的私妓人家。
这类笑话在北桃花洞流传的很多...一些是真的,另一些却明显有问题。真说起来,南桃花洞那边也有很多‘雅妓’,生活奢靡不让官伎,哪里至于学烧香雇不来香师,得去找香翁香婆!
第30章 蝉蜕(6)
孙惜惜平常和陶小红关系不算好,不过这也不妨碍这个时候串闲话。所以她很快接过话头,说起了自己知道的消息:“我听金莲姐姐说过,她曾在签书枢密院事家的品香会上见过两个南桃花洞的私妓娘子品香...虽是能调弄这些,却常让人觉得是在照本宣科,只会说些泛泛而谈的话。”
“金莲姐姐说了,这大概是因为她们并不从小学这些,而是年纪渐长后鸨母有意培养,仓促而成。如此便不能圆融,应对上就算不出错,也难有见地,举手投足间常让人觉得呆板。”
孙惜惜说的这话甘甜倒觉得有八分真了,不愧是从甄金莲那里听来的一手消息。她说的那种情况应该是大多数私妓的真实情况,不过应该也有极少数私妓,培养方式和官伎几乎一样——这种私妓,身价和官伎也是一样,甚至更高。
一边串闲话,一边调弄香料,碾为尘屑、用戥子称重,定好量后混合,最后和成香丸——粘合剂常用炼蜜之类,当然,各种花汁也很常见,这也是香丸香气的一部分。
弟子们合香,刘翠儿就捏着一柄团扇在弟子们中间走来走去,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
和她预料的一样,弟子们要么是非常生疏地尝试用自己觉得好的几种香料合香,中间难见章法,纯粹是碰运气的做法(这也正常,事实上很多香师配香时也是碰运气,只不过人家经验丰富,能够比较有效率地碰运气)。要么就是针对已知的一些香方做修改,刘翠儿只是不许她们照抄,却没有不让她们‘参考’。
不多时,合香完毕,刘翠儿拍拍手,示意弟子们可以烧香看看,也是让其他人品品自己所合之香的意思。
因为总共只有十五个学生的关系,时间倒也来得及,所以大家就三人一组轮流焚香——这也能顺便检查一下大家焚香的技艺。
此时焚香是很有讲究的,除非是线香,不然都有紧要处。譬如烧盘香,就得用香末,使用模具打出一个香篆来,香篆可以是文字,可以是花纹,重点是图案由一根线贯到底,有始有终,这样可以点一个头烧到尾。
不过盘香此时在文人雅士中并不受欢迎,主要嫌弃盘香、线香烧起来有烟尘,失了清雅之味。最受欢迎的是香丸香饼,这次刘翠儿让弟子们合香,也是合的香丸。
轮到红妃时,她和孙惜惜、花柔奴一起,三人各据一案,其他学童就和刘翠儿一起散围在她们身旁。
红妃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瓷香炉,炉底燃炭火。见差不多了,她才放下碳箸,素手取来一片云母设在炭火上——此时说是烧香,其实更像针灸中的‘灸’,要的是热气烘炙,并不直接烧香。分子在热力下会加速运动,这样香气就透出来了,且不会有让人讨厌的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