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赵瑾的质问,张采萍避而不答,只是笑笑道:“你快些回去准备罢,如今倒还好走。”
她就这样扔掉他了,就像扔掉废弃之物一样...赵瑾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本身就已经厌恶她了,倒不会因此产生自怨自艾的感情,但不甘心、怨恨、懊恼,甚至于忧心忡忡,这些却是不会少的。
好一会儿赵瑾才让自己冷静下来,以平静的语气对张采萍道:“张大家倒是绝情...这也罢了,张大家这般人本就是如此,反而是在下原本有些蠢笨不通。只是张大家如此做,也不怕在下心有不甘,要传扬出去此事,坏张大家的名声么?”
虽然不是那么在意名声,但坏名声总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如果可能的话,张采萍当然还是要保名声的。
“倒是不担心这些。”这是张采萍早想过的,此时的他只是挑了挑眉,然后才道:“放心罢,我与你提了醒,早早离开,是不会有事的。你又没骗谁家钱财,便是那些衙内心有不甘,也难以因此大费周章做什么...至于别的,我也会补偿你一些钱财。”
“说起来,这些日子,你借这个身份,还有奴家与你的便利,也得了不少好处罢?既是如此,赵公子也不算亏了...须知道知足常乐啊!”
真要是撕破脸了,赵瑾也只是让张采萍受些名誉损失而已,损人不利己,还会引来一个敌人——真要是那么做了,张采萍肯定是要用自己的人脉搞他的,而他也不会因此得到什么。
与其那样,还不如拿了现在能到手的好处,悄无声息地走人呢!
第177章 温柔乡(3)
赵瑾在大多数人眼里就是一个小人物,哪怕他对外所说的海商子弟的身份是真的,这在满城富贵中也是惊不起水花的!但在某些特定的人那里,他的名字却是挂上号了。
比如说招他做了‘帮闲’的朱英,又比如说真认识耶律阿齐的柴琥...当然,李汨也算是其中一个。
卢绍祯这些日子够忙的了,为了票券经纪案,他在大理寺连着好几日早到晚去的...这个案子本身并不复杂,但涉案人太多,涉案金额太大,总之不是三两下能弄好的...虽然最琐碎的部分不用他这个大理寺卿亲自处理,但需要他斟酌的地方也不少呢。
好容易事情告一段落,卢绍祯就来了李汨这里找清静——最近好多人找他请托,希望能把追回来的钱优先赔偿给他们。这样做当然可以得到不少有权力的人的感谢,而且真从程序上来说,也谈不上什么问题,只说是人家先申请了赔偿,又或者损失更大就是了,总有理由可说。
但卢绍祯不想那样做,他知道这时候能找到门路托他的,都不是一般人,哪怕不是特别厉害,人家也有一个好亲戚。相比起来,在此案中更多遭受巨大损失的普通人,要比他们更惨!
亏损的是闲钱,还是家里数年来所有积蓄,这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卢绍祯可以预料,自己在大理寺的时候,这些托关系的人还是收敛了的,有些事总不好光明正大。但若是他回到家中,为赔偿而请托的人立刻能把他淹没!所以,他索性来到了李汨这里。
敢打扰他的人到处都是,但敢来李汨这里就为了和他提那些污糟事儿的人,那是真没有!这不只是因为李汨现在已经‘不问世事’了,一般人不敢烦他。也是因为早年间李汨给京中权贵留下的阴影。
李汨对于权贵可从没有客气过,现在这种事儿,根本不敢让他过眼!谁知道这位祖宗看不过去了,会有什么反应...人家说是远离朝堂了,到如今也确实没有藕断丝连、勾勾搭搭的迹象,可那是李大相公!
当年让京中权贵瑟瑟发抖、战战兢兢的李大相公,如今有当年记忆的权贵们依旧是不敢抱着侥幸心理捋虎须的。
来到李汨这里,李汨没赶他这个不速之客走,也没问他怎么这个时候来他这里,总之就是随卢绍祯的便。
卢绍祯看着李汨的藏书,用着他珍贵的佳纸,想下棋的时候还翻出了李汨最珍贵的那一套棋具...至于吩咐李家的仆人,更是顺手,倒是比在自己家更舒服,颇有些‘此间乐,不思蜀’的意思。
李汨都不管他,依旧如常生活。
直到第三天,卢绍祯见到李府地大管事给许多带着花押条子的商人结账,又派人去撷芳园送钱——这是李汨为了‘养’红妃的支出,红妃光顾的商家,凡是账条子都让到他这里开销,另外每个月还有一笔‘零用钱’,让红妃拿来赏人什么的。
养红妃的开销不算多,至少以红妃如今在行院的地位来说不多,她现在就是京中身价第一的行院女子,而京中第一,一般也就是天下第一了。这样的女子,按照曾经的例子,养起来真是花钱如流水,就是真正的富可敌国者,也会觉得这是个吞金巨兽。
但红妃现在也就是一个普通当红女乐的开销,比当初刚开始时花的多一些,然而多的也有限。
要知道,她们这样女子花销多少,是越到头部差距越大的!最下面的,彼此之间其实开销差不多。而到走红之列后,哪怕多红一点点,收入与开销上都会有巨大的差异!更别说是‘天下第一’这种层次了。
一般来说,一个行院娘子是不可能长期保持‘天下第一’的,而在她们短暂地‘天下第一’阶段,每个人都会疯狂地挣钱,同时疯狂地花钱。金钱这个时候于她们是真正地如流水一般,从没有可惜的意思!
这甚至是一种必须,因为处在那个位置,就是有开不完的宴会,见不完的人,买不完的东西。不做那些,别人不会觉得这个小娘子简单质朴,只会觉得她不行!
红妃如今也花钱比以前多多了,一个晚上散去数千贯钱财,办一场宴会;一次宝货店之行,买下一堆昂贵的首饰;上百贯一套的衣裳,过去还得数着套数做,如今却是当季各色花样都得来一些,不管到时候穿不穿,总得防着有需要......
但红妃不可能理直气壮让李汨为自己靡费那么多,所以很多时候她都是付现钱的,李汨这边开销的账条子也只是比过去多了那么一点儿罢了。
但要说开销不多,也是对比出来的...真要说李汨为红妃开销不多,那就是笑话了。至少卢绍祯看着大管事开销账条子那样干脆利落,还是有些啧啧称奇的。要知道卢绍祯家在他做官之前也很寻常,算不得有钱人。而卢绍祯做官之后,本朝官员的俸禄、津贴是很丰厚的,家里的情况好了很多,可也就是这样而已。
卢绍祯是个清廉好官,可没有贪污过!所以家里情况好转归好转,却没有因此迈入大富大贵的行列。
就李汨为红妃花的钱,不知道抵得过他家的家产多少次了!
对李汨与红妃的特殊关系,卢绍祯还是知道一点儿的,就忍不住对李汨道:“你们如今算什么呢?如你这般为她开销,还处处顺她心意来,又能得到什么呢?我如今算是看出来了,师娘子她不是一般会心软的小娘子。”
“三五载后,她依旧不为所动,只冷眼看着,我也不奇怪呢。”
李汨不说话,卢绍祯又道:“说起来也是古怪,世上女子不易,自怜身世的女子也多,可如师娘子那样的,是从来没见过的...都有些魔怔了罢?”
对于卢绍祯这些人来说,这个世界就是他们从小长大的世界,当然不会觉得有些事有多么严重。可对于红妃来说,完全是另一种感受——因为见过阳光,所以更加无法忍受黑暗。大约就是这种心情。
卢绍祯还是挺欣赏红妃的,如果不是他的裙下之臣,仅仅当她是一个能聊得来、有见识、品位高雅的朋友,甚至会很愉快。卢绍祯在和红妃相处的过程中会暗示自己忽略她的性别,然后就发现,若师红妃是个男子,这个朋友自己就交定了!
然而问题是,师红妃不是男子,所以一切都不作数了。
他对此只能感叹道:“说不得还是她读书太多,眼界太开阔的缘故...见识过天高地远的人,如何还肯被圈在小小一方庭院中?可是她们身为女子,也只能如此。”
“现实如此,若是没有那许多见识,说不得还会自在快活些,”
被卢绍祯念了好久,李汨也不知道是烦了,还是怎得,终于说话了:“你不懂...我原就不是图能得到什么。”
相爱才是两个人的事,爱只是一个人的事。
李汨其实还是那个李汨,他的世俗欲.望少得可怜——爱不是索取,而是给予。他当然也想到得到回应,但也止步于此了。他甚至没有陷入到嗔痴耽忘中,还觉得只是自己爱她就够了...他会想,因为是他爱她,所以担心失去,不用去患得患失。
卢绍祯显然不明白李汨这等‘神人’的想法,只是在听过李汨的话之后,似懂非懂地跳到了另一件事上:“赵瑾...有个叫赵瑾的海商子弟,如今围着师娘子打转,你知不知道?”
说着不等李汨回答,他就自顾自地笑说起来:“这可如何说呢,以师娘子如今的声势,裙下之臣不知何几,一个被迷住了的海商子弟,原来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这个赵瑾和一个人长得很像。”
“说起来,我与那人也是见过的,只是当初印象不深...”卢绍祯顿了一下,然后才接着往下说:“耶律阿齐,你还记得这个年轻人吗?他如今已经是延庆公,是契丹王,是草原上最有权势的人了。”
李汨和耶律阿齐当然没什么交集,最多就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在某些场合打过照面而已。但李汨对耶律阿齐是有印象的,不是因为耶律阿齐人在京城的时候做了什么,而是在他离开京城之后,很多事开始显现出影响。
“那姓赵的海商子弟与耶律阿齐长得极像,几乎就是一个人了...说来也不知是冤孽,还是缘分,只一面就钟情于师娘子了。”
若不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卢绍祯都要脑补出一篇传奇故事了。像《倩女离魂》那样,说不定这赵瑾是耶律阿齐思念红妃的一缕魂魄所化呢?又或者,本就是上辈子都与红妃有前情的一对孪生兄弟,此生又先后找上门来了结风流账了......
胡思乱想着,忽然卢绍祯洒然一笑:“灵均啊,你猜师娘子对这赵瑾是什么意思?”
第178章 温柔乡(4)
李汨来时,红妃正和姐姐师小怜等人一起看为中秋节准备的种种物品。
中秋节是此时的大节,民间过起来很讲究的。而在官伎馆中,过法有不同,讲究却是一样的——这一天,一些女乐还要到宫中献艺,其他人也各有应酬,不存在大家什么都不做,只在馆中过节的说法。
所以,大家都是提前准备好过节的一应物品,待到中秋节这一日,在院中桂树下摆上‘月供’。‘月供’要供到午夜以后,女乐们陆陆续续回归,来供桌这边赏月、饮酒、拜月,之后才收起来。
‘月供’是女乐们过中秋的重中之重!说起来就是一方大供桌,当心是彩扎的月宫,周围则是各种供品。如糕点、水果、香烛等寻常之物不必细说,比较特别的是女乐们还要各供一件心爱之物,求嫦娥仙子保佑自己芳华多享。
传说中嫦娥仙子美貌非常,又能青春永驻,众女祈求这个也算正当。
这和七夕节要供一件自己手制的巧物来乞巧有点儿像。
撷芳园里有的院子有桂树,有的院子没有,但歌乐亭那边正好有一株极盛极大的桂树,从撷芳园建立起来,就一直在那里了。所以,传统上撷芳园的女乐们过中秋,都是统一到歌乐亭这边做‘月供’的。
中秋节的种种物品大多都是有旧例的,确定没有短斤少两、虚应故事,花了钱弄不来像样的东西后,也没什么可看的。但也有一些东西,需要红妃她们仔细看过,拍板才算——比如说‘月供’中最重要的彩扎月宫。
红妃看着下面人送来的彩扎月宫,师小怜就在旁边道:“今年请了‘徐巧手’扎这月宫...他如今名气也起来,只是还不如他师傅‘苗六指’。但手艺没得说,就我看来,已经胜过他师傅了。”
红妃仔细看那彩扎月宫,这月宫分为了三层,每层各有景色,其中最上一层有彩扎月桂,上黄绢做桂花,难得的是金粟一般的桂花十分逼真!几乎让人以为那就是黏的真桂花了。桂树旁还有假山怪石、玉兔灵草等等,都是传说中的月宫应物。
“是很好,今年便定下这个了。”红妃点了点头。旁边的人看着也松了口气,如果红妃今次不点头,‘徐巧手’扎的这个月宫就废了,再精巧也废了!他们得另外找人去做新的来。可话说回来,中秋不远了,临时要找一个巧匠扎月宫也不容易呢。
有名气有本事的匠人这时早就有不知多少订单了,临时插队也很难——不是价钱的问题,对用的起这些巧匠的人家来说,巧匠们的工钱真的不算什么。问题是,订单排满的情况下,要插队就得耽误别的贵客的订单,这得有多大脸?
“东西是真不错,日后有别的彩扎活儿,也可请着徐巧手了。”红妃是真的对这个徐巧手很满意。像撷芳园这种官伎馆,一年到头彩扎活儿是很多的!过去撷芳园的主要合作对象是苗六指,如今苗六指年纪越来越大,活儿就做的很少了。就算动手,也多是接宫廷的活儿,还多是小活儿。
人倒是没有主动提出结束和撷芳园的合作关系,但不是那么好用却是真的。
价钱涨了不少不说,毕竟对官伎馆来说,向来是不吝惜最贵的,只要东西好,摆出来有排面就行了。问题是,苗六指常有各种推辞,三请四接不到也是常有的,工期比别人更长更不要说...这就很难受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不能被替代的,撷芳园这边办事的人就注意到了苗六指的徒弟之一,徐巧手。现在看来,这个机会没有给错。
红妃对着彩扎月宫指指点点时,忽然抬头,便见到李汨踏入了院子。
“好难得,相公许久未来了呢。”红妃笑意盈盈地看着李汨,却没有像一般行院女子一样迎上去,她只是站在那里,就站在那里。
红妃今天穿的家常,一件白绫交领上襦,一条翠兰织金裙子高高束起,臂间挽着一件鹅黄色披帛。头上也是一样,并无什么装饰,只在单髻周围簪了两簇纱堆的雪白茉莉花。这副模样,比寻常女司民女都要素净了。
像是皎洁的月光洗过,是真正的洗尽铅华。
李汨站在院门口定神看着她,又像是怎么也无法心如止水,半晌才终于踏出了第一步。然后来到了红妃面前,是他走向了她。
大约是月色太温柔了,红妃比平常更多一份缱绻。她也看着李汨,眼睛里有平时没有的东西。她就这样打量着李汨,良久才笑道:“相公如今风姿更胜往昔了...人说‘丰神俊朗’,却难想出丰神俊朗是什么样子。要奴家来说,看相公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