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聪明人也是世上最拗不过的!看看馆中蠢笨的,因为蠢笨,才晓得别人是对,自个儿是错。至于聪明的,却是觉得自己与别人不同时,自己才是对——真说起来,她也确实对了。”
只不过,‘正确’也可能会带来辛苦的生活,错误对应的也能是轻松。
一边说着这些,柳湘兰心里也有诸多感慨,只是最终并未说出来,化作了悠悠一声叹息。临到最后吩咐道:“寻几张帖子来,总得替那讨债鬼收拾首尾。不然就这样不管不顾,说不得日后得吃亏!”
柳湘兰并不觉得郭可祯是‘大问题’,但到底人是‘侍御史’,未来还要做转运使!这样的人物,也不能等闲视之了。不是大问题的前提是有妥善处置,眼下总得去管管。
又过两日,柳湘兰正打算为郭可祯的事见人,人却对这事摆了摆手:“柳都知还不知?如今郭御史情形不好,台中说消息,官家打算让大理寺拿人问话,如今只是几位相公事忙,还未批复下去罢了!”
“这又是哪里来的说法?前几日还见郭御史在外行走,听说要升京东路转运使了,好大威风!”柳湘兰故意这样说着,打听起消息来。
“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儿,不然也不至于几位相公没得批复,大理寺不能拿人。”这样说着,这位知情者就泄露了台中的‘秘辛’...其实也不能说秘辛了,多的是没有发出来的消息成为小报上的新闻,由此可知台阁之中漏的跟筛子似的。
说来事情也简单,原来官家下朝后无事,出宫去了国舅爷李汨那里,闲聊了些,回头就传说官家让人查郭可祯。
“襄平公离朝便是真离了,也是难得,竟与官家说起朝中之事!”说起这个来,泄露消息的人也觉得不可思议:“郭御史也不是无名之人,可要说入得襄平公眼,这又是不能的了,也不知其中是什么章程。”
如果说李汨在柴禟面前给哪位朝廷重臣,又或者朝廷重臣的相关人上眼药,那还有人会猜测这位‘高风亮节’,挥一挥衣袖就走人的‘李大相公’有心要搞事情,而这就是个信号。可偏偏郭可祯不是那样人,他不是小人物不错,可在眼下真没有成为关键人物的要素。
所以大家说来说去,最终大多数人觉得,这就是舅甥一场闲谈,随便说了点儿什么...之所以郭可祯眼下这番际遇,大概就是倒霉吧。
“官家去襄平公处,既有闲谈,也有问政。闲谈也就罢了,问政却是襄平公不愿的,来去了几回,官家却是在襄平公处见了一份小报,说的便是郭御史旧事——当初郭御史还是监察御史时,遣去两浙路访查灾情...”
御史台是做监察工作的,除了在中枢盯着京官、风闻地方大吏,也会被派到地方去监察、访问一些事,为中枢带来第一手实情。这种工作类似‘钦差大臣’,而钦差大臣这种官职,也确实常见位卑权重的官员担任,与御史台的气质非常搭。
前几年两浙路水灾时不时就要来一回,今年误江北,明年误江南,一次是润州、秀州,一次是明州、婺州,总是不让中枢安宁——地方报了受灾,中枢总得做一些应对!特别是两浙路这样的‘发达地区’,更是不能轻忽了。
来的次数多了,朝廷也会怀疑地方是不是夸大事实,故意来‘骗政策’‘骗灾补’的,于是有了派监察御史去查访的事。
回来后,郭可祯说的很好,果然两浙路并无什么灾情,符合中枢原本比较阴暗的猜测。也是因为这趟差事办的好,郭可祯才在隔年升官了。
而如今,却有小报传消息,‘采访’ 了开封府讨生活的两浙人——当年确实有比较严重的灾情!他们就是当时受灾了,不得不背井离乡的灾民。像他们这样能来到东京,并且活下来的是好的,更多人因为治灾不力全家死绝了!
而这位郭御史,却是去了两浙路并不走访地方,只是在地方接待京官的驿站里呆了数日。见驿站一带的房屋没有被雨水泡烂,城中的米粮也还充足,便觉得地方是夸大其词了,回头就上了奏章,说是地方并无大灾,不需要花那许多钱治灾。
可笑可叹...只是苦了当初两浙路受灾的百姓!不知道多少人因为他那几句‘想当然’,没了朝廷的救助,原本可以活下来的,结果不能活!
第63章 清景(3)
小报向来有讥讽时政的传统,但说实在的,类似郭可祯这样的事,特别被拿出来说也是‘倒霉’了...小报讥讽的向来是最有话题的,要么特别大,要么特别值得八卦(有背后的故事),郭可祯身份不上不下,这事儿也不大不小,一般没机会入开封小报的眼。
“俗语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大约就是说的郭御史了...被小报调笑便罢了,这样的事无人去说,过些日子也就歇声了。”只要郭可祯没有一定要整死他的政敌,日后要拿这事做文章。
“谁能想到,这小报恰好被官家看在了眼里?流年不利。”感慨是这样感慨,说话的人在心有戚戚之余,却也没多少同情。毕竟这就是个小概率事件,就像普通人听说有人出门被雷劈死了,感慨之余,也只会觉得这人倒霉。
听着这些,柳湘兰也是若有所思。等到送走了人,柳湘兰有些迟疑,抬脚想要往雏凤阁走,但左思右想又觉得不好说。旁边娘姨少见她这样没注意,便道:“娘子这是怎么了?”
“我想着,这其中会不会有红妃的干系。”柳湘兰倒不是觉得红妃能支使李汨这样的人物了,真要是能做到那一步,还用受之前的委屈?多的是人捧着她像捧公主、皇后了!
柳湘兰只是觉得恰好郭可祯爆出丑闻,这太巧了。而红妃又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她平常就是博闻强记、总是了解很多信息的人,这个时候探听来一些郭可祯的旧事,并不是不能想象的。
柳湘兰并不怕红妃有事后打击报复的习惯,真要说起来,她们这样的人全然善良,同时又活得很‘痴’,那才是真的辛苦。至于郭可祯会因此面临怎样的处境,那关她柳湘兰什么事?说不得她还要拍手称庆呢!
就算是良心上也没有过不去的,这事情又不是捏造的...如今甚至算是‘为民除害’!
柳湘兰真正担心的是,红妃会失去‘敬畏’...用这中招数对朝廷官员,没有被发现也就罢了。一旦被人察觉出些许端倪,都不需要有确凿证据,红妃要面临的后果也会是她难以承受的!
这不是对一个意图不轨的客人‘发脾气’这样的小事!之前那件事处理好了,说不定还能利大于弊...有的人就是偏爱女乐这样性格。可是一个会曝光官员龌龊事,以此为武器打击报复,摧毁一名官员进身之阶的女乐,那就只会让人害怕了。
这次因为有李大相公、官家这样的人掺在其中,不大会有人联想到红妃身上,即使前几日红妃才和郭可祯有过那样的冲突。所以只要红妃扫干净了尾巴,就不会有什么后患——说这个的前提是,这件事里确实有红妃的影子。
柳湘兰担心的是,红妃习惯了如此,今后迟早会栽!毕竟...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最终柳湘兰并未直接往雏凤阁去,她担心一切只是自己的猜测,红妃什么都没做,而她走这一遭,最后反而提醒了红妃,起了反效果。但柳湘兰也没有干坐着,回头让人查了查,结果红妃这两日都是按日程行动,就算是不见客的时间里,也没有单独行动的余地。要么和师小怜在一起,要么有馆中下仆在身旁。
如此一来,她既是没时间打听郭可祯旧事,也没空间操作曝光郭可祯的事了。
或许真的是自己多想了...柳湘兰了解过前因后果之后松了一口气。
事后笑着与师小怜道:“红妃运道是好!那姓郭的自己先倒下了,倒是省了不少事!”
“还是劳烦都知了。”虽然事情最后没有用到柳湘兰和撷芳园的人脉,但一样要感谢。毕竟如果没有眼下的‘意外’,柳湘兰也不会在红妃的事情上吝惜什么。师小怜一惯行事周到,这个时候更不会少说几句感谢的话。
来去客气了几句,柳湘兰又问师小怜:“这几日红妃还好?”
“没甚不好。”师小怜说到这个就笑了:“倒是比先前还要忙...本以为那些官人要晾着二姐的。”
“是晾着呢!这几日寻红妃的都是些文士,他们都性情豁达,原是不在意这等事的...说不得心里更喜欢呢!”柳湘兰说起这个也是笑的。虽然表面上看,因为红妃之前的‘鲁莽’,她的‘客人’质量不如之前了,但柳湘兰似乎并不很在意这个。
在这件事上,看的清的人自然没话说,看不清的却是有些闲话说了!
转头红妃抱着嵇琴从外边回来雏凤阁,夜色已经深了,正遇上花柔奴在屋子里铺了小桌,放了些吃的喝的,与一同回来的陶小红消夜。听到红妃这边的动静,便支开了窗,笑着道:“瞧瞧,哪里来的人物回来了!”
“到底是她呢,前些日子弄出好大风声,如今却是一点儿不羞惭!”花柔奴夹了一筷子小菜,装模作样与陶小红道:“过去竟不知是这样没脸没皮的...给馆中惹了老大祸事,也这般做无事发生?”
“谁能与她比。”陶小红声音轻柔,内里却是和花柔奴一个路数:“谁不知她是要往高枝上去的,都知还指望她将来支撑馆中呢!连同我等在内都要受她关照...小声些吧,嚷的人知道了,将来不与你小鞋穿?”
“哈!我偏不怕她!”花柔奴声高着呢。她心里对红妃的怨气是很重的,此时正是新仇旧恨一起——旧恨不必说了,至于说‘新仇’,还是上次那些中书舍人的事儿!楼彻看出她在那事上的私心了,之后就不大与她来往了。
紧接着就是常来撷芳园问红妃的行程。
花柔奴倒是知道,他那是想求红妃牵线办事。只是落在其他人眼里,就是他笼络不住人,自家熟客只往红妃跟前凑。
女乐和雅妓很忌讳‘姐妹’之间抢男人,倒不是大家很专情,只是很讨厌破坏市场环境、让市场竞争加剧的行为。但如果没有抢,人还是跑到别人那里去了,那就不能怪谁了!而在这中前提下,被抢走客人的女乐、雅妓会非常丢脸!
花柔奴之前就是遇到这中事了,因为这个,她明里暗里可吃了不少嘲笑!对楼彻的狠心,她是非常恨的,而对于红妃她自然也不可能心平气和。
眼下红妃犯了事,她立刻就腰板直了,要奚落人。
“如今她都遭了厌弃了,还能如何端着?”花柔奴这话说的特别痛快,有一中这么多年郁闷都抒发出来的舒服:“我平日见她就觉得矫揉造作!都是做女乐,难不成她一个人还高贵些?”
“都说她是出尘脱俗的,倒纵的她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如今这般,虽是运气好,没得事,却是大大得罪了听闻此事的官人们...听说的官人,谁不说句‘胡闹’?”
红妃对于花柔奴的阴阳怪气并没有多少反应,她很清楚花柔奴说这些的原因。一方面是两人关系实在糟糕,这中情况下花柔奴平常就很爱说她风凉话了,更不要说此时找到了个好说头。另一方面,也是花柔奴和她三观完全不一样。
这几日来约她的都是一些文士,不见官人之流,对比她之前的境遇,这中变化可不是什么好信号。花柔奴代入她,会觉得这是非常糟糕的事,会想她何等忧虑、后悔。然而事实却是,红妃并无忧虑,更不会后悔。
这世道将女子当成是商品,并且希望女子安于做一个商品,真的觉得做商品很好。为此,平日里多的是为女子洗脑的——如今写给女子的教科书《女则》可不是红妃印象中那些歌颂贞洁烈女、贤后才女的,其中说到的,多与当今天下女子生活‘轻松’有关。
让女子觉得生而为女很好,既不用像男子一样艰难谋生,也不用焦虑生老病死,她们的人生都被安排的妥帖,会有国家来管她们。至于‘地位’更不用担心,如今男多女少、‘供不应求’,她们只会是被‘追捧’的。
花柔奴是这中洗脑成功的产物,也是此时女子中最常见的。
她认可贱籍女子的定位,同时觉得自己成为‘女乐’已经非常好了,仅次于投胎成功,成为‘贵女’的女子。至于‘女乐’要将自己‘商品化’,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事实上她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些。
她没有想过‘商品化’这样不留一点儿情面的用词,在她脑海里,这一切还是挺正面的——成为女乐,可以吃最好的,穿最好的,受到很多人的追捧,以及另一些人的艳羡,几乎夜夜笙歌地度过最好的年华。
这有什么不好的?
无论是浮于表面的虚荣,还是内里的衣食住行等物质享受,身为女乐都能轻松拿到。
这样的生活,几乎没有可挑剔的地方...被当作商品,要出卖自己的肉.体、尊严、灵魂?那是什么,作为生活在这个世界、土生土长的女孩子,花柔奴不知道,也没有想过。
花柔奴是这样的,而红妃的想法和她完全不一样。这就像是上辈子,红妃学跳舞,去了国内最好的舞蹈学院深造,那时家里有个远房姑姑,对她读舞蹈学院非常看不上,私下说了难听的话。
大概在她的想法里,舞蹈、音乐、体育、美术等等等等,这些都不算正经出路。特别是搞文艺的,又是女孩子,在她那里直接就被打上了‘不正经’的标签——这样的亲戚阴阳怪气时,红妃都是不说话的!
能和这样的浑人说什么呢?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还不能断绝往来,赶这样的人走,那她就会自己走...多说一句话,那也是浪费,反而不利于自己心情良好。
花柔奴见红妃不说话,以为这是拿住了红妃,自己占了上风。笑了笑,又多吃了些消夜。
又过了几日,花柔奴随冠艳芳出堂,这个场子冠艳芳只呆了小半个时辰,说话又要赶下一个场子了。‘聊表歉意’之下,冠艳芳就让花柔奴和几个女乐、雅妓留了下来‘代为陪同’。至于她的下一个场子,自然有撷芳园那边再栽派人来。
这个场子原是一场品香会...当然,品香也就是个由头而已,大家聚在一起做一些‘风雅’之事就是了。
正谈着‘香’呢,有人就拿出了一幅画给众人欣赏。大家过去看,原来是一幅自作的《春梅图》,自古以来作冬梅的多,春梅的却少,大家传看了一回,都是说好的。这一方面是朋友间捧场,另一方面也是真的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