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赵皇后瞧见了,便笑着问他,“阿南喜欢猫?”
他明明该回答“不喜欢的”,却鬼使神差点了点头,道了一句“喜欢”。
……
“不好受就对了。”赵锦绣不知道谢池南在想什么,听他这样答,轻哼一声,没有掩饰得同人说道:“你这两日忽视我不理我丢下我的时候,我也是这么难受。”
说着又有些气愤地重重添了几个字,“比你还难受!”
她每说一个字,谢池南的脸色就苍白一分,他看着赵锦绣动了动嘴唇,只是还不等他开口,赵锦绣便又说话了。
她从来不会在谢池南的面前掩藏自己的喜怒,高兴就高兴,不高兴就不高兴,现在她还生着谢池南的气也就如实和他阐述自己的情绪了,“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现在还在生你的气,不想和你说话。”
赵锦绣以为她这样说,以谢池南如今的性子肯定又要沉默了,没想到少年郎点漆的目光低垂了一会,很快又把目光重新落在她的身上,看着她轻声问,“那你什么时候才能不生气。”
这大概是赵锦绣十六年的生命中,第一次见到谢池南这样示弱。
他没有少年时那么倨傲,即使道歉也是不肯低头的模样,还会在她勉为其难的时候扯她头发,逼她答应跟他和好,也不像这两日的冷漠沉寂,让人觉得憋闷和疏离。
此时的他就那么认认真真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明明该是招人的桃花眼,赵锦绣却觉得此刻的谢池南更像一只可怜的大狗狗,就和刚刚偷偷跟在她身后时一样。
她忽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其实要说生气,她也没那么生气,谢池南不出现的时候,她自己一个人也消化得差不多了,可谢池南出现了,她就忽然有满肚子的不满和不高兴想冲人发泄。
偏偏谢池南跟变了个人似的,又让她这满肚子的火不知道该怎么发泄了。
看着不远处的谢池南,他还看着她,少年目光如点漆,透出一种倔强无声的执拗感,即使沉默地站在那边也让人无法忽视,倘若明初不在这,她估计别别扭扭也就答应了,偏偏明初在这,赵锦绣想到自己刚刚还信誓旦旦和她说“以后再也不理谢池南了”,她嘴里那几个字就怎么都吐不出去。
最后只能别过头,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不知道。”
谢池南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赵锦绣怕死他这副陌生的模样了,明明都是沉默的谢池南,可此时的谢池南却让她莫名有些心慌,生怕自己再看下去就不肯走了,她留下一句“我还有事”就拉着明初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发觉谢池南这次没有跟上来,赵锦绣不禁松了口气。
心里也有些疑惑,谢池南到底怎么了,明明刚刚还让她别多管闲事,这一会的功夫就跟变了个人似的,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她看谢池南这个男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赵锦绣在心里咕哝着。
“您真的不理二公子了?”明初刚才一直没说话,这会见赵锦绣拧眉才压着嗓音问她。
赵锦绣自然不可能真的不搭理谢池南,不管谢池南找她是要说什么,但起码比什么都不说要好……“等见完姜姐姐再看吧。”就是不知道谢池南待不待得住。
他从前是最没有耐心的。
这样想着,赵锦绣忽然又有些后悔了,想回头,不远处却传来一道女声——
“郡主?”
赵锦绣敛了心思抬眼看去,仔细辨认了一会才喊人,“玉如?”
穿着碧绿比甲粉色长衫的女人笑着朝她迎来,“远远瞧着还有些不大敢认,都说女大十八变,您却是越来越好看了。”说着又看向明初,笑着和人打了个招呼。
玉如是姜唯姐姐的贴身侍女。
从前谢大哥还活着的时候,她跟谢池南就总跟在两人身后跑,玉如年纪比他们大几岁,便总帮着姜唯姐姐照顾她。
跟她和谢池南一样,姜唯姐姐和谢大哥也是青梅竹马,只是不比他们闹腾,他们的相处就像潺潺流水一般。
她跟谢池南跑来跑去,打架吵架的时候。
谢大哥和姜唯姐姐就在一旁煮茶下棋,有时候两人一个弹琴一个鼓瑟,或者一个花下练剑,一个树下作画……赵锦绣那会还小,却也明白神仙眷侣便该像姜唯姐姐和谢大哥那样。
即使无声也动人。
所以即使她那会总吵着要嫁给谢大哥,却也清楚这世上唯一配得上谢大哥的也就姜唯姐姐了。
当年姜、谢两家结为姻亲,不知道有多少人断了心肠,女子们哭自己嫁不了无双公子,郎君们恨才貌绝金陵的姜家嫡女要成为他人妇。
可再哭再恨,也没有人觉得他们不相配。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被上苍庇佑,既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又有匹配的家世和才貌,他们就像是被上苍偏爱的宠儿,可谁又能想到这被上苍庇佑的两个人最后竟会落到这样的结局。
赵锦绣想到这,心里的那些别扭纠结也尽数消散了,她看着玉如,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宅子,明明还未见到人,她的心里却已先泛上一阵酸楚,她哑声问,“姜姐姐她……还好吗?”
玉如听到这话,笑意顿了下,但也只是转瞬的功夫便又柔声笑起来,“按夫人的话,她无病无灾,晨起有书看,闲时可奏琴,是很好的。”她闲话一句,又和人解释道,“昨儿就知道您来了,可那会小公子身边离不了人,本想着等傍晚再去见您,您倒自己来了。”
“小回怎么样?”赵锦绣还有些担心谢回的身子。
“昨儿冒了一身汗,今天又生龙活虎了,早上还写了一张大字给夫人看呢。”玉如边说边领着赵锦绣往里走。
赵锦绣心里稍稍放松了一些,等步子迈进院落也就看了一眼,不大不小的一间院落,收拾得十分干净,院子里栽着的几株杏树正值花期开得正好,墙边也有不少盆栽,什么芍药、山茶花,不算多名贵的品种却因被人精心照料倒也开得很好。
“都是夫人自己种的。”玉如笑道。
赵锦绣点点头,也笑着说,“姜姐姐的手艺还是那么好。”从前在金陵的时候,姜姐姐就喜欢莳花弄草,她心静,做事也细致,有时候都快死了的花交到她手里也能被她养活。
来前设想许多,如今看了这间院子,赵锦绣却觉得姜姐姐活得应该要比她想的好,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
“夫人不喜欢吵闹,平时我就不让她们到跟前来伺候。”这是在解释为什么院子里没什么下人。
其实不止是姜姐姐的院子,谢府的下人也明显不多,赵锦绣昨天来的时候还觉得奇怪,后来想了下,估计早年是裁减了一批,又怕府里人多,看出他们母子的矛盾,闹出什么事去便只留亲信在身旁伺候,其余只做洒扫的工作。
赵锦绣一路想着,等走到帘前,还未进去就听到一阵朗朗的读书声。
她的脚步一顿,玉如却笑着说道:“是小公子在读论语。”她说着掀起帘子,光亮照进屋中,也带来更清晰的读书声。
赵锦绣站在帘子外往里头看,屋中布置得十分清雅,墙上的古琴,窗下未完成的女红,还有风吹过,桌上放着的纸张发出窸窸窣窣的拍打声,一切都很符合姜唯的喜好与脾性。
“回来了?”
清雅的女声传入赵锦绣的耳中,她的眼眶忽然一阵酸胀。
赵锦绣看着坐在湘妃榻上的女子,她一身素服,满头乌发散在身后,只用一根碧玉簪轻挽,手里握着一本书,并未抬头,只一面翻着一面教导着身前的男孩。
直到一声带着颤音的“姜姐姐”在屋中响起,姜唯点在书页上的手一顿,一会后,她慢慢抬起脸,那是一张与赵锦绣截然不同的温婉面容,眉是远山眉,眼是横波眼。
她的身上有赵锦绣没有的柔软。
看着站在帘外的明艳女子,姜唯目光微怔,半晌却笑着放下手中书,柔声喊人,“瑶瑶。”语气依旧,仿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六年时光并不存在,仿佛一切都如当年。
第18章 “可我该恨他什么呢?”
………
姜唯在笑。
赵锦绣却哭了, 纤细浓密的眼睫一颤,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一颗颗往下掉, 她红着眼圈看着人,睫毛底下都被润湿了。
“怎么哭了?”姜唯没想到她会哭, 呆怔了好一会才抛书起身,她踩着木屐, 伴随着“啪嗒啪嗒”的声音一步步向赵锦绣走去,手刚伸出,门外的娇女就扑进了她的怀里。
“姜姐姐。”赵锦绣哭着唤她。
姜唯温婉的眉目轻垂着, 手揽着赵锦绣任她依偎在她的怀里, 素手轻抬, 就像从前似的, 她抚着赵锦绣的长发笑她, “多大的人了,还掉眼泪,也不怕你侄儿瞧见笑话你。”
赵锦绣听到这话才反应过来谢回也在房中, 她从姜唯的怀里站直身子往身后看, 便撞见一双熟悉的眼睛——
一对好看的丹凤眼。
骤然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赵锦绣不禁愣了下,如果说谢池南和谢大哥有什么不像的的地方, 除了两人的脾性之外,最不相似的无疑是他们的眼睛了。
谢池南继承了燕姨的桃花眼, 打小就招人。
而谢大哥却是和谢伯伯一样,都是好看内敛的丹凤眼,此时她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双丹凤眼。
男孩穿着一身白衣,头发半披半束, 两只小小的手握着一本比他的脸还要大的书,目光却沉静地望着她。
因为还未染尘世的苦痛,他的眼睛看起来黑白分明,十分澄澈,却也不似六岁小孩那般,像是过早的承担了太多的东西,以至于被岁月推着长大。
赵锦绣和谢回两两相望,一时竟忘了开口,还是姜唯笑着打断了这一份沉寂。
“小回,过来。”姜唯冲谢回招手,温声向他介绍,“这便是我和你提过的赵家姑姑,昨日我拿给你的那块平安锁便是你这位姑姑送的。”
谢回这才握着书走来,他没有六岁小孩该有的玩闹,对于赵锦绣这个初见的陌生人既不好奇也不疏离,他就这样握着手中的书朝她走来,约莫还剩三步的距离,他停下脚步,拱手低眉向她问好,“姑姑。”
“快起来。”
赵锦绣抬手想去搀扶他,又怕他不喜欢,便只能在原地站着,想自己这么大一个人,居然在小辈面前丢了脸面,赵锦绣显见地有些脸红,又觉得他的年纪虽和生安一样,可通身的礼仪气派却让她没法把他当小孩看,也因此,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和人说话了。
姜唯瞧出她的窘迫,便笑着和谢回说,“你姑姑给你带来不少好吃的,过去看看吧。”
谢回应了一声,又朝赵锦绣微微颌首,这才向一旁的圆桌走去。
玉如去沏茶了,明初就陪着谢回,她在家中时便常照顾赵生安,此时也拿谢回当一般小孩,这会就哄着谢回说,“小少爷打开看看,买了好多东西,您瞧瞧可有喜欢的。”
谢回却也不恼,只低声道一声谢,便按着她的意思一一打开。
他的目光始终是沉静的,既不兴奋也不失落,直到瞧见那黄纸包起来的一小包龙须酥,眼中的神情才微微有了一些变化。
他背着身,赵锦绣并未发现他的变化。
姜唯瞧见那一包龙须酥,脸上的表情倒闪过一丝变化,却也只是一瞬便收回了眼,只牵着赵锦绣的手,温声,“我们也过去坐吧。”
赵锦绣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走之前又看了一眼谢回,见他已经坐在椅子上了,他那么小的年纪,脚还够不到地,腰背却已十分挺直。
她看着看着,喉间就不禁有些发苦。
怕旁人瞧见,她忙收回眼帘按了按眼角跟着姜唯到里间去,才坐下,玉如就端着茶水过来了,是两盏花茶。
她们主仆还记得她从前是不喝茶的。
玉如退到外间和明初一起守着谢回,姜唯喝了一口茶,问赵锦绣,“怎么突然来雍州了?”
赵锦绣也没瞒她,把丽妃想做的事同人说了一遭,见姜唯温婉的神情沉了下去,茶盏也搁回到了小几上,又笑说,“我想着我在那总归是个麻烦,正好燕姨生辰将至,我也许久未见你们了,便过来看看。”
姜唯听她语气从容,并不似从前,便明白这六年变得不只是他们。
她握过赵锦绣的手轻轻拍着,“你做得对,从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我看丽妃也不过是仗着你祖父不在才敢使出这样的手段,你且在这待着,等回头金陵来信你再回去。”
赵锦绣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原本她是打算到了雍州就给祖父写信,祖父知道后自然会早些回金陵,不过如今……她却是打算在雍州多待一阵子。
这一封信便也迟迟未曾寄出去。
她今日来这,除了和姜姐姐叙旧再看一眼小回,其实还想看一看他们是怎么看待谢池南的。
可如今——
她看到这样的姜姐姐和小回,有些话竟是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姜姐姐表现得越是淡然越是和从前一样,她这心里就越是难过,又如何能向她提起谢池南?
“和阿南见过面了?”耳边忽然传来这么一句,赵锦绣一怔,她呆呆抬头,看着姜唯如故的面貌,以为自己是幻听了,直到又听她笑语一句,“怎么这样看我?难不成你们还没见面?”
她才讷讷开口,“姜姐姐……”
姜唯笑着抚她的头,“我倒更喜欢你像从前那样喊我嫂嫂,这么多年,我也很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后半句,她的语气带着一些喟叹,像是在感慨什么。
赵锦绣任姜唯抚着自己的头,而她抬头凝望她,外间还有明初哄谢回的声音,屋子里却静悄悄的,赵锦绣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才带着迟疑和犹豫,开口问,“嫂嫂,你不恨谢池南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搭在膝盖上的十指都忍不住收紧了。
姜唯的神情却仍旧很平静,她低眉看着身边的赵锦绣,语气却像这春日的风一般,“恨过。”
她说,“我当然也是恨过的。”
怎么可能不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