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重山顶的那座小木屋里,她给他盖过很多次被子,而那时没有手脚,只能用剑尖,在被子上戳一个洞,拖着往前跑。往往盖过几次被子,那被子就破烂得不能要,得换新的。
乐窈又叹息了一声,想着该怎么跟逐不宜说,她要去天外诛邪的事。
别看她怼赤那野挺凶残,能说会道,分分钟化作机关枪,但那是她讨厌的人,逐不宜可不一样……
具体哪里不一样,乐窈心里清晰。
现在却不是说的时候。
月色透过小轩窗,撒入屋内,给床上人镀了层柔光,半明半晦。
逐不宜靠坐在床上,长发散落肩膀,剑眉薄唇,般般入画。
乐窈沉默了半晌,但逐不宜多聪明的人,很快猜到乐窈的意图。
“阿窈可是有事,想要离开?”
逐不宜危险地眯起眼睛,仰起头,明明看不见,却认真地看向虚空中某个看不见的人。
乐窈一顿:“……是。”
既被猜出,乐窈也不隐瞒,将自己要去天外阻截邪魔一事,详细说明。
她没说其中有多少危险,但谁都能想到。
别看赤那野在九州,可界膜外的战斗,要远比九州凶险。
那里,是夜魔召唤来的所有臣民,全都疯了般闯入,其实力,甚至可比万年前,界外邪魔巅峰时期。
万一,有个万一……
——会死!
逐不宜眉眼瞬间划过凌厉,悲伤,却最终陷入沉默。沉默良久,未说什么。
已默认同意。
乐窈在心里打了很久腹稿,心想万一逐不宜阻止,她该怎么跟他说,如今见逐不宜这么顺利就同意,反而惊奇。
一跃从天道碑坐起,乐窈炯炯地看向逐不宜。
“你都不阻止我?”
逐不宜:“阻止有用?”
这下轮到乐窈沉默了,自然是没用的。
所以,不阻拦。
逐不宜语声缓和,眉宇舒展,“就如从前,阿窈不喜杀生,却从未阻止我复仇。我也理解和尊重阿窈的选择,只是——”
“只是什么?”
逐不宜轻声道:“记得回来。”
\"不然,我可要亲自去界外找你了。\"
话语轻飘飘,却硬是让远在界膜外的天道背生凉意。
乐窈明白逐不宜意思,心绪奇异地平静下来,“不宜你也是,保重。”
“阿窈保重。”
半晌,耳边许久未曾传来声音,知道乐窈已走,逐不宜脸色骤然阴沉,浑身充满杀意。
天道……
逐不宜对天道没有敌视,他知道,即便没有天道,阿窈的选择,也是那样。
他只是心疼。
万年前悍然分体,一半留于仙魔两界,一半潜入夜魔身边,血祭天道碑,镇压夜魔,被困于登仙梯尽头,孤寂万年……
他只希望,此间事了,她能恢复自由。
前半生,他为复仇而活,后半生,他想顺从心意,为自己,为阿窈而活。
不过,在这之前,得先解决那些游走于九州的蚂蟥。
不对付完这些东西,阿窈何时才能回到他身边。
逐不宜起身,下床,在墙壁上摸到一处机关,轻轻一扭,最里侧的墙壁隆隆打开,密室出现。
逐不宜放下机关,转身走入密室。
登仙梯尽头。
乐窈回神,抬头望了眼上方,天地愈发混乱,这方空间,仿佛受到撞击的玻璃罩,隐隐摇晃。
【乐窈,怎样,跟逐不宜告完别了吗?】
天道话语戏谑,语气却并不轻松。
乐窈挑眉,道:“告别完了,再撑一会儿,马上来。”
【嗯。】
乐窈在天道碑上换了姿势,立即引起赤那野的注意。
他挑眉,面对着而坐,不知往这边看了多久了。
乐窈朝他笑了笑,出乎预料,赤那野见到她的笑容,居然也不躲开,反而灼灼地望向她,朝她和善一笑。
“怎么,左护法是想放了本座吗?”
乐窈带上假笑面具,“是啊,这里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赤那野扯了扯嘴角,看上去并不如想象中开心,反而是,疲惫,伤感,情绪复杂。
也是,那么多子民甘愿牺牲性命,只为救他回去,他自然悲怆。
悲怆之后,恐怕要奋发图强,誓要将此方世界拿下吧。
至于其他情绪,乐窈懒得去想。
敌人有什么情绪不重要,又不会停止侵略,打就是了。
她只有两种情况下,会对敌人展露笑容,一种是看到它遭殃之时,一种是看到它尸体之时。
上一次,她面对赤那野笑得最开怀也最真心的时候,就是看见他尸体的时候。
乐窈闭上眼睛,识海里立即浮现出一个天道碑虚影,与此同时,四方森林仿佛察觉到什么,沙沙作响。
顷刻之间,识海里蓝天,白云,花草树木,山川河流……所有美好景象一个接一个消失,露出……原本的模样。
赤水,荒漠,枯萎凋零的万木,这是一个历经战火,满目疮痍的世界。
一切美好只是虚幻,早已毁在万年前!
乐窈望向四方林子,神念一动,霎时,四面八方浮现起无数墓碑,一座一座,仿若陨落的星辰。
昊淼仙尊。
乾阳宗宗主魏无忌。
墨阳长老陈天河。
散修楚九戴……
许多墓碑浮现,每一座,都是一段血与泪的记忆。
——九州有难,纵然成神又如何,吾根在九州,牵挂在九州,宁不成神,也要回去。
——归棠仙尊,老夫弟子都已战死,该老夫去了。
——吾,就算死在战场上,死了,魂魄亦当护佑九州!
——仙尊,阿戴追寻您至此,可惜不能再继续追随下去,望您保重……
……
尘封记忆揭开,乐窈神魂震颤,挨个抚摸这些墓碑。
对不起,让你们等太久了。
放心,你们的血不会白流,邪魔欠咱们的,必须以血来还。
无数墓碑,一座接一座地沉下,犹如星归夜空,陷入香甜的沉眠。
与此同时,半空中的天道碑,散发出沉沉威势,一点一点地,放开了对夜魔的束缚。
乐窈最后望了眼自己破败荒凉的识海,望了眼那些沉睡的墓碑,毅然离开。
还剩最后一道束缚。
乐窈睁开眼睛,眼底划过一抹沉光,掀眸,正对上赤那野的脸。
负手而立,俨然当初意气风发的夜魔大人。
看到这般模样的赤那野,乐窈有些许晃神,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最后,定格在她与昊淼联手将他击杀的那一幕。
相处万年,彼此知根知底,乐窈对赤那野的情绪也有些复杂,但恨,占据最主要的地位。
跟恨意相比,其他情绪都不重要了。
赤那野认真地盯着乐窈,轻笑了声,“再怎么说,咱们也算万年的老朋、好吧熟人,临走之前,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本座说?”
既然对方真心实意地要求了,乐窈自然真心实意地回答:
“早死早超生,死得干净点。”
赤那野:“…………”
第091章
混沌空茫的虚空,气流愈发凌乱。这一方沉寂的世界,终究还是受到了影响。
空间震颤,上下翻飞,唯有立于中央的天道碑,依然稳固。
赤那野听到乐窈的临别祝福,嘴角抽搐了一下,面色不变。
早有预料的事。
以这女人对界外邪魔的仇恨,能说出好话来,除非见到他尸体。
赤那野不由得,想起当初那个刚进入邪魔战场的小血魔。
当绿镜将他引以为傲的血魔带到他面前那刻,他就被勾起了兴趣。
一个模样娇弱、笑起来眉眼弯弯、令人毫无防备的女血魔,做起事来却干净利索,毫不拖泥带水。
他问她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
——假如一方世界彻底被他们占领,该如何对付那些人族?
这个问题,在他麾下答案不一,有的说应该全部杀光,有的说应该圈养。
更有的,随着继承了愈发多的人族记忆与情感,会不受控制地同情人族,不忍杀生,却又控制不住本能,渐渐陷入崩溃,以致他们不得不亲手处理,将这邪魔除去。
身为邪魔,竟有了人的情感,这是病,得治。
这种病,在血魔间尤为频繁,即便是心性冷酷,始终坚定的邪魔,也会无意识地带了点人族习性。
但这个小血魔,却完全没这个担忧,无论做多少任务,她身上都不沾半点人族气息。
对于这点,绿镜曾好奇地问过她,她说,她只做血魔,任何别的气息,都是阻碍,摒弃掉就行。
心性冷酷,可见一斑。
眼下,赤那野问出这个问题,兴致勃勃地,想听听这小血魔如何回答。
小血魔不假思索,“杀掉,一个不留。”
他愈发感兴趣:“为何,说说你的理由。”
小血魔声线毫无波澜,冷血得犹如假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这个世界是我们的,属下不允许任何别的东西占领,哪怕巴掌大的土地都不行,留下气息都不行。”
他第一次听到这种极端的言论,“你很痛恨人族?”
小血魔忽然间,扬起脸,精致魅惑的眼瞳里,充斥着浓烈的恨意:“是,主上,属下非常极端痛恨人族。”
这恨意,让他也吓了一跳。
后来,他让人查,才得知,小血魔曾经的朋友都死于人族围杀,她痛恨人族,情有可原。
也是因着这番言论,让他后来,多少次打消了对她的怀疑,一个这么厌憎人族的家伙,怎可能是人族派来的卧底。
直到后来,他才恍然。
她曾说的话,都要反过来理解。
她说要将人族杀掉,斩草除根,其实真正想要灭杀的对象是,邪魔。
她痛恨的,一直都是邪魔。
痛恨到,即便帮助人族打赢了战争,事后,也决绝地毁掉曾做过邪魔的另一半自己,即便她因此要受极可怕的反噬,但沾染过邪魔气息的东西,她也绝不会要。
他那时,怎会瞎了眼?
是她伪装得太好了。
——只要主上高兴,属下便比主上还高兴;主上伤心,属下比主上还要伤心。
——主上一定要保重自己,万一您出事,属下该怎么办?
——主上万一有天不再相信属下,属下便找个没人的地方,击碎自己的天灵。
——主上,主上,主上……
一个貌美冷酷的女人,当她放软了身段,学会甜言蜜语,使尽浑身解数勾引,那将是世间最难抵抗的祸星。
明知是祸,不忍放手,明知是毒,难以戒掉。
只有,当看到她对另一个男人的态度,才知真心与伪装的区别。
赤那野笑了声,脸色凝肃起来,看向乐窈,“本座对你的祝福,一如你对本座。凡阻碍本座者,都注定死无葬身之地。”
“放心,吾将千秋万代,与天同寿。”
所以,死的,只会是赤那野。
乐窈解开最后一道束缚,亲自监督赤那野到了地方,才收回视线。
纤纤玉指翻飞,在虚空画下符咒,唤出另一人。
同一时间,砸邪魔战场闭关的千机老祖,心有所感,拂尘一甩,恭敬垂手,静候天道指示。
——炼血,心脏。
赤那野格外警惕,若血砸身体其他地方,定会立即被他发现,唯有心脏,是最重要,也是他最难察觉到隐患的地方。
千机老祖无须提醒,在往血池滴落一滴心头血之际,便控制着,将这滴心头血,默默潜入夜魔尸身的心脏处。
夹裹着无数邪魔之血涌入,神不知鬼不觉,就连血瞳也浑然未觉。
夜魔复生以后,该将潜藏他心脏处的那滴血,发挥作用了。
乐窈期待,不知这滴血,将发挥何等作用呢?
千机老祖接到天道旨意,面色凝肃,当即闭关,开始与那滴舍弃而出的血联系。
做完这些,乐窈眼前不自觉浮现出一人,手下意识砸虚空划出符咒。
但起了个线条,她又顿住了。
……算了。
乐窈神念沉入天道碑,下一刻,拔地而起,飞跃了出去。
登仙梯尽头,混沌世界卷起飓风,疯狂撕裂一切。
界膜外,是一片昏暗无尽的枯寂之地。
此时,这一片地方,却充斥着黑压压的邪魔,长得各异形状,有人形,有兽形,皆为邪魔所披的皮。
能被带来支援的邪魔,至少都是三层皮血魔。
天道化成的苍鹰,发出声声凶唳,铁爪尖嘴全神阻击疯狂想入侵的邪魔。
苍蝇神勇,奈何蝗虫太多,难免有力有不逮之时。
乐窈一出,便立即被邪魔注意到,尖啸着扑来。
九州邪魔已将对天道碑的恐惧刻入骨髓,这些外来邪魔,没经历过,还不知道。
乐窈一个起跳,搬砖一般,砰地砸死了一只邪魔。
很好,本天道碑一如既往彪悍,依然能克制邪魔。
乐窈放出自己的原型,一个起九丈九的巨碑,一跳一跳往邪魔奔去。
从现在开始,吾不再叫天道碑,轻称呼吾为天下第一板砖,谢谢!
砰砰砰!
巨型板砖一拍下去,便带走数十邪魔性命,这些邪魔尸体静静漂浮在虚空,犹如一个个被拍死的虫尸。
瘪瘪的,好惨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