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景看着她沉默片刻,随后叩首,谦卑说道:“是。”
明沉舟看着谢病春的衣角在如丝绿草上浅浅扫过,冰白色的脸颊在郁郁葱葱的绿色中一闪而过,越发如玉冷峻,毫无人气。
她脸上笑意逐渐敛下,漫不经心地绕着手中的帕子,最后独自一人回了瑶光殿。
一夜试探,她摸清了英景是个面冷心热、性格认真的人,想来会替她传这个话。
若是谢病春有这个念头,这几日便会主动来寻她。
若是没有,那就……再寻下一个机会!
这位高高在上的掌印大人,她定是要拿下的。
谢病春,病木逢春,你且小心落到我手中。
“不过这大腿也忒难抱了点。”明沉舟顺手折了一只金花茶懒懒地插在鬓角上,喃喃自语。
宫中流言穿得最快,她在仁宁宫出言不逊的事情很快就传得人尽皆知。
她远远站在游廊下看着瑶光殿中懒散的丫鬟黄门。
满宫都是各式各样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聚集在这里,光是异心就能分出个六七派来,人人都是各家的眼线,偏偏个个都赶不走。
“得罪人的事还是要谢病春出面才好。”
她皱了皱鼻子,把鬓间的山茶花顺手插在假山处的一角缝隙中,好整以暇地观赏了片刻,随后长叹一声:“事情也太多了些。”
“娘娘可要备午膳。”瑶光殿的大宫女迎春迎了上来。
瑶光殿的人一见到她就神色各异,跪伏在地上,心思却是早已飞远了。
“嗯。”明沉舟笑着点头,对着殿中古怪的气氛视若无睹,“有劳了。”
几个宫女面面相觑,异口同声说道:“娘娘折煞奴婢了。”
“还是要找两个丫鬟来自己培养。”她坐在铜镜前,盯着自己的容貌,突然自言自语,“若是成了就找谢病春要,哪怕是眼线也无碍。”
没有心腹丫鬟的事按理并不是什么大事,偏偏坏在满殿之中没有一个向着她的,导致她入宫三日就闹出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大周仁孝立国,最重孝道,太后五□□寿,虽不是整寿,但宫中也颇为重视,皇贵妃提议要每个人绣个寿字,做一个万寿字屏给太后。
绣字并不难,但这事坏在没人和明沉舟知会一声。
“娘娘好大的脾气。”尚功局的李尚局凉凉说道,“这事奴婢也是通知过瑶光殿的,可怨不得奴婢,如今已经过了时间,太后娘娘那边可要娘娘亲自去说。”
皇贵妃执掌后宫二十年,整个六局一司都是她的人,以仁宁宫马首是瞻,自然对瑶光殿也带不出好脸色。
明沉舟脸色沉静,搭在案桌上的手点着木制纹路,半响没说话。
“绝无此事,奴婢们从未听说过这件事情。”十个大宫女跪在一侧大声辩解着。
“胡说,明明是派人通知了你们。”李尚局竖眉,呲笑一声,“自己做事有贰心,可别怪到我头上来。”
迎春脸颊一红,随后咬牙说道:“奴婢确实没有收到尚功局的消息,娘娘明鉴。”
明沉舟在这个严肃紧张的端口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手中的帕子懒懒地挥了挥,
“都起来吧,倒也不是无头公案,也不必喊得如此大声。”
她笑脸盈盈,一侧梨涡若影若线,看上去极好说话。
殿中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既然如此,还请李尚局说一下是谁通知了谁即可,想来是这个环节出了错,本宫一向赏罚分明,自然是不会错怪任何一个人。”
她眉眼含笑,说话又甜又软。
李尚局一愣:“这,奴婢也不是,只是吩咐了手下人去办的。”
明沉舟挑了挑眉:“何时吩咐下去的?”
李尚局正准备说话,又倏地闭嘴,愣愣地看着她。
明沉舟脸上笑意一敛,慢条斯理说道,声音温柔又带着一点微不可为的讥笑。
“太后生辰乃十月初二,今日是九月二十,本宫九月十七入的宫,想来尚局不会是在九月十八派人去传皇贵妃指令的吧。”
李尚局脸色微白,下意识摇头反驳道:“此事八月份便通知下去了。”
“八月本宫还未入宫,在明府教导的嬷嬷也不曾说过此事。”
明沉舟对着她安抚地笑了笑,缓解着她的不安,贴心问道:“那想来李尚局是另有通知才是。”
“自然,自然。”李尚局连忙接过话来说道,“自然也是另行通知了的。”
“既然是单独通知,尚局怎会不知到底何人来瑶光殿递话,”明沉舟笑意不变,缓缓说道,“宫中行走自有规章,何人何事去何地办何时都会有记录,想来是尚局一时繁忙,忘记了。”
李尚局一颗心直勾勾地往下掉,不安地抬眸看了一眼贵妃娘娘,却只看到她那双含笑的琥珀色眼眸。
秋水横波,璨烂生辉。
“是,是忘记了。”惊急之下,她不得不顺着她的话应了下来。
“那边派人去查查,把人带过来对一对口供便是。”明沉舟和气说着,“总不好冤枉了任何一个人。”
李尚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恭敬说道:“是奴婢管辖不当的错,求娘娘恕罪,如今屏风尚在制作中,娘娘只需在今明两日补上即可,想来太后宽宥,一定会体恤娘娘难处。”
明沉舟垂眸看着下跪之人,嘴角依旧带着笑,和气又温柔,看着李尚局一骨碌地把话说完,最后叩首趴在地上,依旧没有多余的动作。
殿内安静极了,甚至能听到门口大树沙沙的树叶声,十个婢女见状也跟着跪了下来。
“是非曲直总要有个真相才是。”
明沉舟手中的碧玉镯子咚敲在桌面上,清脆又冰冷,激的人心中咯噔一声。
“事关本宫对太后心意,也关乎皇贵妃对后宫多年治理,岂能因为本宫,甚至一个刁奴,就能毁了的。”
她轻叹一声,带着一点初来乍到的茫然和对后宫两大掌权人的敬畏,一板一眼,认认真真地说着。
李尚宫一时分不清这位新贵妃的用意,愣在原处不知如何是好。
“迎春,你就去本宫跑一趟吧,去这几日当差的锦衣卫那边问问,这几日尚功局的哪位宫女来过瑶光殿。”
迎春手指微动,小声说道:“若是闹大了,只怕皇贵妃……”
“去。”
明沉舟声音一沉,淡淡说道。
迎春无奈,只好咬牙起身。
“一炷香的时间,若是没把人带回来,本宫只好亲自去司礼监,小题大做地去问问掌印大人了。”
殿中众人神色一凝。
贵妃娘娘是掌印开了午门亲自迎回宫的,而万岁至今对此事也是毫无反应,可见对掌印的恩宠,对此事的纵容。
若是如此便算了,偏偏英景还跟在娘娘身边。
谁不知,英景可是掌印的人。
“此事哪敢有劳娘娘身边的大丫鬟,让奴婢亲自去拿了那个小蹄子才是。”
李尚局颤抖着出声,强忍着慌张,出声把此事接过。
明沉舟眸光轻移,落在李尚局身上,随后脸上笑意加深,越发温柔可亲,微微点头:“那就有劳李尚局了。”
李尚局强装镇定起身,紧咬牙关,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一炷香的时间。”
明沉舟笑看着她的背影,柔弱无辜,见她僵硬地站在门槛边上,便又轻声说道:“总不好误了太后的事。”
贵妃按规有十位贴身大宫女,如今整整齐齐跪在一侧,连着呼吸都缓了下来。
明沉舟手中翻看着李尚局送来的绣品,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最后拎着那面绣品对着众人说道:“瞧瞧这绣品,好是好,就是花色多了点,不分主次,怪不得只能是一个随手可丢弃的样品。”
那十个宫女皆是心中一冽,不敢出声。
“起来吧,本宫如今初来乍到,还要你们多多帮扶才是。”她把绣品随手扔在地上。
精致的寿字,飘飘然地落在正前方的迎春面前。
“奴婢有亏娘娘教诲,还请娘娘责罚。”
迎春抿唇,叩首应话。
“起来吧,瑶光殿不兴这些打打杀杀。”
明沉舟摸着手指的丹蔻,微微一笑。
“娘娘,李尚局带人来了。”门口小丫鬟低声说道。
“不用进来了,就在门口跪着吧。”明沉舟点了点案桌。
迎春一顿,起身把人扶起。
“是奴婢失职,这小贱蹄子原是仁宁宫掌事桂嬷嬷的干女儿,受皇贵妃的支使来尚功局负责此事,谁不想,前日因为偷懒误了娘娘大事,后又不敢上报给领事嬷嬷,若非今日事情败露,竟敢一直隐瞒,还请娘娘责罚。”
李尚局满头大汗地跪在台阶下,大声请罪,她身后则是跪着一个穿着青衣的小宫娥,目光滴溜溜地转着,丝毫不见害怕。
瑶光殿众人神色各异,皆是偷偷去看青色蛟纱后倒影出的人影。
这可是皇贵妃的人。
那小宫娥也是满脸不屑,丝毫没有认错的态度。
“宫中误事如何惩罚。”明沉舟出声问道。
李尚局松了一口气:“仗责二十。”
“若是欺上瞒下,耽误太后寿辰,摸黑皇贵妃颜面的呢?”
明沉舟清浅温柔的声音隔着纱窗飘落在秋风中,她似乎在好商好量地和众人问着话,便连说话的节奏都是慢条斯理。
李尚局神色僵硬。
“谈不上这般严重……”
“太后寿辰还有半月,娘娘这几日加快补上即可,哪来的耽误和摸黑。”
那个小宫娥自己忍不住出声辩解着。
“那便还要加上顶撞贵妃,无礼无行的罪名了。”
明沉舟的视线并未落在那个宫娥身上,只是对着迎春微微一叹,惋惜说道。
李尚局脸色大变,这才看清,这位看似柔弱的贵妃一开始就不打算高举轻放。
她分明就是要置人于死地。
“我是皇贵妃的人,我娘可是桂嬷嬷。”
小宫娥失声尖叫,怒目圆睁。
宫中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停在远处,不敢上前。
“我可是皇贵妃的人。”
她面露得意之色,一字一字地重复着。
宫娥黄门的视线落在那张轻薄蛟纱上的倒影上,有人为难谨慎便有人幸灾乐祸。
气氛僵硬。
明沉舟见状,抚了抚鬓间秀发,轻笑一声:“皇贵妃素来仁厚,想来也是你这样的人狗仗人势,既然如此,本宫只好亲自去仁宁殿一趟了。”
“那便去啊。”小宫女毫无畏惧,只当她是怕了,不屑说道。
“放肆!”门口传来一个不悦的呵斥声。
“掌印大人。”
“英景公公。”
门口赫然站着掌印谢病春。
谢病春还是那身玄色蟒袍,黑眉黑瞳,淡淡一扫殿中闹剧,眉心一蹙,这般冷若冰霜的模样,哪怕明媚的日光落在他身上也冷得吓人。
明沉舟脸上露出一点真心实意的笑来,绕着手中的帕子,心中松了一口气。
“竟是亲自来了。”
她给李尚局一炷香的时间就是为了惊动隔壁的司礼监,若是她的计划成功,这位掌印大人这点面子还是要给她的。
身后迎春闻言觑了她一眼,面色惊惧。
谢病春并未踏入瑶光殿,只是站在门口冷眼看着她们,虽一言不发,却足以让人惊惧。
“怎么回事,刚才在尚功局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连司礼监都惊动了。”英景出声质问着,“不过是一个闹事的宫女,依规处置便是。”
“是是,奴婢这就拖出去仗责二十。”李尚局当机立断地说道。
“是杖毙。”
明沉舟慢悠悠地说着,断了她包庇的心思,随后窈窕身形出现在门口,笑脸盈盈地说道。
“耽误太后寿宴,摸黑皇贵妃英名,不敬贵妃,欺上瞒下,数罪并罚。”她的目光落在谢病春身上,缓缓走向他,“掌印意下如何?”
嫩绿裙摆摇曳,褶裥宽大而疏懒,腰间两侧是折裥绣着富贵花开的团,正面是金丝勾勒的团团牡丹,走起路来杳杳花开。
她俏生生地走到谢病春面前,仰着头,眉眼弯弯,瞳色灵动。
“娘娘说得是。”他垂眸看着面前之人,低声说着。
他对人总是冷淡自矜,便连说话都似寒冰未化,无法让人靠近。
殿中众人脸色大变。
英景立刻厉声说道:“带下去杖毙,让宫中今日没当值的人都来看,这就是恶奴的下场。”
“我,我是皇贵妃的人,我娘是……呜呜……”
小丫鬟的嘴被人堵上,直接拖走。
“掌印大人怎么在这?”明沉舟挑眉,颇为狡黠地反问着。
虽说她有信心英景会替她传达这些话,但想着依谢病春那讨人厌的性格,到时自己找他能见上一面,已经是最大的进步了,万万没想到他今日会自己来。
谢病春像是明白她心中所想,嘴角一挑,冰冷眸光一扫而过,最后讥笑道:“太后懿旨。”
明沉舟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去看英景。
英景对着她摇了摇头。
“臣妾接旨。”明沉舟咬唇,下跪。
“是口谕,不必下跪。”谢病春伸手拦着她的手臂,看似轻飘飘的动作,却桎梏着让她动弹不得。
谢病春手心冰冷的温度激得明沉舟一个激灵,下意识抬眸去看他,却不料正好和面前之人的视线撞在一起。
“明氏毓质名门,秉性柔嘉,敬慎持躬,仰承皇太后慈谕,特允五皇子谢延入瑶光殿,望今后修德自持,潜心教养,奉上育下,绵延后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