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印送五皇子来瑶光殿的那日下午,皇贵妃便请了太医。”
“这样说的话,当日掌印为我开了午门,娘娘也不会高兴的。”她抬眸扬眉一笑,明眸善睐,梨涡浅浅,好似一只得意的小狐狸笑眯了眼。
“看来是心病成疾啊。”她歪着头,漫不经心地笑说着。
英景垂眸不说话。
“还是你家掌印大人好用啊。”她微微一叹,诚心实意地夸了一句,“你去看看小皇子睡醒了没,我身边已经有了两个婢女,你就专心照顾他吧。”
英景并未说话,只是起身去偏殿看人。
当时明沉舟并未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直到三日后,一个名叫绥阳的十五六岁的小太监跪在自己面前请安。
“挺好挺好,还是掌印贴心啊,去偏殿寻五皇子吧。”
明沉舟虚伪地笑着,斜了角落里默不作声的英景一眼。
英景低眉顺眼,一言不发。
“娘娘。”一个温柔的声音出现在帘子后。
是谢病春送来的一个丫鬟,桃色。
她声音柔和,好似一股春风,站在倒影着重重花影的门口,日头高照,蝉声破碎,可说出话却又让人心中一冷。
“仁宁殿的那位,去了。”
第6章
明沉舟倏地一下站了起来,脸色大变。
“什么?”
她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字帖,倾身问道:“进来说,怎么会这样?不是昨日还大为好转去了容妃那里吗?”
桃色掀开帘子入了内,拱手站在一侧。
“昨日确实身体大为好转还去了容妃的偏隅殿,只是今日早上发生了一件事情。”
明沉舟莫名跳了跳眼皮。
“万岁幸了她身边的贴身大宫女素娥。”
桃色淡定说道。
明沉舟心中蓦得闪过一丝怪异,愣在原处。
众所皆知,路皇贵妃大万岁十五岁,如今已经五十有七。
虽保养良好,但到底比不过如花年纪的年轻美人,因此对宫中年轻的宫妃和宫娥都颇为戒备,对美貌者极为苛刻。
整个仁宁殿的宫娥都是貌不惊人的模样,后宫嫔妃凡是好看的妃子这些年也所剩无几。
那个大宫女素娥,明沉舟曾在第一次拜见皇贵妃时见过,是一个面容平凡的宫娥。
“皇贵妃大为震惊,亲手鞭笞素娥,结果气急攻心,气血上涌,吐血后便晕了过去,还未等到太医就……”
明沉舟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这才出声问道:“谁发现万岁幸了素娥?”
“娘娘自己。”
“素娥可有说什么?”
“被娘娘鞭挞时大喊冤枉,在娘娘走后,被万岁当场杖毙了。”
明沉舟一愣,抬眸去看桃色。
桃色嘴角微微抿起。
明沉舟揉了揉额头,突然喃喃自语:“这是得罪人了啊。”
这话也不知是落在素娥身上,还是皇贵妃身上。
自己的贴身大宫女若是有这种心思,何必等到眼下这个风口浪尖,或者说已经做到路贵妃贴身丫鬟的地位,何必走到这一步步入后宫。
谁不知道,当今后宫如同虚设,嫔妃的日子还不如仁宁殿一个得脸的丫鬟好过。
所以皇帝直接赐死了素娥,想来也是想通了这一点。
只是不知道这两人到底得罪了谁?又是谁走这一步险棋?甚至是路柔儿的死到底是不是在他人的意料之中?
“丧钟怎么还未敲?”一旁的英景轻声问道。
“万岁抱着娘娘尸体悲痛欲绝,不肯敲钟,太后闻讯已经赶过去了。”桃色小声解释着。
明沉舟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一本字帖的边缘,冷不丁问道:“掌印呢?”
桃色摇头:“奴婢不知。”
明沉舟不经意扫了殿中两人一眼:“去准备一下,丧钟一响便去仁宁殿。”
“是。”
“桃色,你去看看掌印在哪里?”
“是。”
“英景,让五皇子那边也做好准备。”
“是。”
后宫诸人不仅没等到丧钟敲响的那一刻,各宫已经开始被锦衣卫团团围住搜宫。
外殿宫女乱起来的时候,五皇子谢延忍不住抬头张望着。
“凝神,练字。”明沉舟头也不抬地敲了敲案桌,沉声说道。
谢延捏着毛笔悄小黑地看了身旁之人,见她津津有味地看着话本,抿了抿唇。
“今天练不好这张字,可不许你吃饭。”明沉舟及时捕捉到他的视线,故作凶恶地威胁道。
谢延最重视吃饭,连忙低头继续练字。
“娘娘。”门口,桃色的声音难道出现一点慌乱。
明沉舟蹙眉:“怎么了?”
桃色犹豫地站在门口,目光在五皇子身上一扫而过。
谢延敏感地抬起头来。
明沉舟沉思片刻后放下话本出了屋子。
马上就要入冬了,一向活泼开朗的桃色却是满头大汗,神色紧张,鬓角凌乱,脚上还带着来不及拭去的淤泥。
“万岁下令,赐死容妃。”
明沉舟大惊。
“难道娘娘的死和……”她倏地咽下这句话,“容妃势微,这事与她何干。”
“说是在她的宫殿中搜出南国特有的乌瑟草,此药原本是清凉解毒的功效,但皇贵妃曾在太后宫中无意吃过此类药物做的饼食,后大病一场,之后就对这种香料有极为严重的过敏。”
明沉舟脸色凝重:“她怎么会吃容妃的东西?”
“娘娘还记得之前皇贵妃去了容妃的偏隅殿大闹一场,还砸烂了她的宫殿吗?”
明沉舟点头,心底突然闪过一丝怪异,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其中一炉香炉里就有乌瑟草。”
两人说话间,只听到宫中传来一声悠扬庄严的钟声,九声大丧钟似水波一般缓缓散开,最后消失在逐渐昏黄的夕阳中。
紫禁城中红墙绿瓦宫殿在一声接着一声的钟声中沉默,宫道上的宫娥黄门跪满一地。
紧接着,京都四城门上的十六面牛皮大鼓依次响起,久震不熄,凝重肃穆。
“娘娘,掌印有请。”柳行快步走来,低身说道。
“现在?”桃色神色微动,“丧钟已经敲响了,娘娘要去仁宁殿了。”
柳行站在原地,只是继续重复着:“掌印说立刻前去。”
明沉舟捏着手指:“有说为什么去吗?”
“并未。”柳行冷淡摇头。
桃色站在原处,犹豫地看了一眼明沉舟。
“你实话与我说。”明沉舟前倾身子靠近桃色,压低声音,目光锐利而审视,“此事和掌印是否有关。”
桃色一惊,下意识摇了摇头:“奴婢不知。”
一旁的柳行却在一瞬间眉间蹙起,但很快又恢复平日里冷淡的模样。
明沉舟余光一动,心中微沉。
“知道了,你先带上冠服,我先去掌印那边。”
她摸着袖间细密华贵的花纹,轻声说道。
“那五皇子呢?”桃色脚步微动,小声问道。
若是容妃真的和皇贵妃的死有关,谢延出现在仁宁殿只会火上浇油,甚至可能会被万岁迁怒。
可若是不去,只怕惹出的事端更多,导致事情更不可控。
“是娘出事了吗?”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谢延惨白的小脸出现在门口,半个身子被淹没在高高在门槛里,只露出一双惶恐不安的漆黑双眸。
他虽有五岁,身形却好似一个三四岁的幼童,在高大庄严的华丽八扇门前矮小而阴霾。
桃色面露不忍,柳行冷淡地移开视线。
明沉舟朝他无声地走了过去,最后低头看着仰头看着小皇子,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是,万岁要赐死容妃。”
“娘娘。”桃色忍不住低声轻呼一声。
谢延如遇雷击,身形摇摇欲坠,茫然地仰着头看着面前之人,嘴角微动,眼眶不由泛出红意。
就在他头脑空白,不知如何反应时,只感觉一双手温柔地把他抱在怀中。
“不许哭!”可那人的声音却又格外冷酷,吓得他一个激灵,瞬间憋回眼泪。
谢延下意识捏紧她肩膀上的花纹,迷茫地睁大一双眼睛。
“我现在与你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明沉舟把人抱在怀中,认真说道,“哪怕你并并不能接受。”
谢延垂眸,双手虽搭在她的肩膀上,神色却又不自觉带着抗拒之色。
“第一,你母妃是瑶光殿的明沉舟。”
明沉舟瞬间感觉到怀中之人的僵硬和不愿。
“第二,等会你独自一人去仁宁殿,不管万岁对你说什么,你只管下跪磕头,不许多话。”
谢延搭在她肩上的手微微颤抖。
“第三,不许哭,不管看见什么,听到什么,甚至让你做什么都不许哭。”
明沉舟不给他多余的时间,牢牢捏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厉声说道:“听到了吗?”
谢延双手紧紧攥起,倔强又可怜地看着她。
“说,你记住了。”
明沉舟厉声说道,丝毫没有平日里的随意和温和。
“记,记住了。”谢延嘴角紧紧抿起,狠狠一擦眼睛,在眼皮上留下一道泛红的擦痕,哽咽应下。
“我让英景陪你去。”她伸手轻轻按着他眼皮上的红色痕迹,感受到他眼皮下的惊惧。
强迫一个只有五岁小孩强忍未知的恐惧实在太过苛责。
可性命又悬于恐惧之上,早已无路可退。
明沉舟微微叹气,柔声说道,“不要怕,不会有事的。”
谢延垂眸,微微撇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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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沉舟原本以为要去司礼监见人,却不料柳行说掌印在偏隅殿等她。
“处置容妃是让掌印去?”明沉舟脚步一顿。
“是。”柳行说道,“娘娘这边走。”
柳行入宫时间久,对內宫颇为熟悉,带着明沉舟避开慌乱走向仁宁殿的宫娥妃嫔,悄无声息地沿着小路朝着偏隅殿快速走去。
偏隅殿格外安静,锦衣卫早已把宫殿团团围住。
领头的正是当日迎亲时为她驾车的锦衣卫指挥佥事。
他应是早已得了命令,见了来人只是侧身避开:“娘娘请。”
明沉舟打量着这座荒凉的宫殿,若不是门口挂着崭新的偏隅殿牌匾,她甚至以为这不过是换了地方的冷宫。
“在正殿吗?”她问。
“在容妃的寝殿。”
明沉舟心中一惊,但脚步还是跟着锦衣卫入内。
容妃原名慕容儿,乃是南国名医慕春的独女,进入皇宫时不足十三岁。
南国夹在安南和大周云南中间,族中民族混杂,一向安分度日,臣服大周才能保有安稳,可前任宁王造反失败被株连九族后,西南一代的小国彻底一夜之间就被安南吞没。
一家独大,南国也不能幸免,族中老弱近亡,青壮牺牲,只留下一些妇孺。
八年前,安南要求独/立,大周为显仁义提出条件,让他们交出南国后裔,此后这支南国后裔便一直在內宫中生活。
按理,她如今也不过二十,可容貌已经苍老衰败,只能依稀从眉眼中看到一点艳丽之色。
谢病春站在靠窗的那点阴影下,垂眸,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中的银戒,只在她入门前侧首看了她一眼。
慕容儿大红色长裙上绣着不曾见过的花纹,头发披散下来,打量着面前的明沉舟微微一笑。
“贵妃娘娘。”她笑起来温温柔柔,眉眼弯弯。
“容妃娘娘。”明沉舟站在门口的光照下,矜持颔首,眼角却忍不住看向窗边之人。
“是我求掌印的。”慕容儿笑说着,“我想见一下您。”
“见我?”明沉舟蹙眉,绕着手中的帕子。
“就是想见见你。”她解释着。
“虽然早已想到结局,可现在想着以后不能见到他了,还是忍不住有些难过。”
她站了起来,身形娇小,手指落在整齐叠好的衣服上,面露难过之色。
明沉舟沉默地看着她。
这是一叠小孩的新衣物。
“那你为何还要对皇贵妃下毒。”明沉舟不曾想皇贵妃竟真的是她所杀,心中咯噔一声,沉声问道。
慕容儿对着她微微一笑,就像春日里的风卷起柳枝,温柔地拂过路人的脸颊。
“我不杀她,她便杀我。”她柔柔弱弱地说着,“杀了他,我儿便安全了。”
明沉舟的视线再一次看向谢病春。
——谢病春到底在下什么棋。
可那人依旧保持着入门时看到的动作,好似一尊无情无欲的雕塑。
慕容儿对着面前之人的小动作视而不见,只是陷入回忆之中。
“他七个月就出生了,哭声跟小猫一样,前几个月好几次就差点离开我了,我们南国都说七月小孩不吉利,要取阿猫阿狗的名字才能平安长大,我便给他取了小名,叫他猫儿。”
她开心地笑了起来:“你看他像不像一只不听话的猫。”
明沉舟嘴角微动,却又不知如何回答。
慕容儿捋了捋鬓间的长发,端起梳妆台上的那盏酒杯,对着明沉舟温柔一笑:“南国随母姓,我给他取名叫慕延,娘娘若是叫他慕延,他今后便什么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