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免“堵车”,节目组提前通过关系和金钱打点上下、协调日期, 最后决定在5月18日冲顶。5月是最适合登顶珠峰的时段, 今年5月的天气甚至比往年更好, 这也导致挤在大本营的探险队比往年都多。曾有向导指出冲顶者可能会遭遇一场史无前例的堵车, 也会带来史无前例的危险。在这种环境下,《荒野挑战》能避开大多数队伍已是非常难得。
从大本营向上走必须经过昆布冰瀑,一些华国人也管它叫“恐怖冰瀑”。昆布冰瀑是东南山脊路线四大关中的第一关, 也是最危险的一关,有将近四分之一的死难者葬身于此。他们有的被掉落的冰塔击中, 有的失足跌落冰缝,有的消失在冰川截面边缘,有的则被雪崩掩埋。
在为期一个月的适应训练中, 詹妮弗曾五六次踏足这里,没有一次不是担惊受怕、心如擂鼓。当她第七次站在冰瀑脚下时, 刹那间, 那些在其他地方读过的资料又全部在脑海中循环播放了起来——
昆布冰瀑源于高山上流下的一条冰河,冰河从起源地流出并迅速下降,形成了近5公里长的冰瀑。由于冰川特性, 昆布冰瀑每天都会移动约1米, 且各个部位移动的速度不一, 这也就造成了极易断裂塌陷的地形。如果把冰瀑还原成水流,那么冰塔就是一个个波头浪尖,成百上千座碎冰堆耸立着,倾斜着,一些只有几米高,一些则有几十甚至上百米高。这些冰塔随时随地都会从根部中部断裂,整个倾塌下来,或者从顶部落下一些被风吹掉的冰屑、被阳光晒裂的冰块。
每年开春都会有一支特别部队突入冰瀑勘测并确定商业探险队的穿越路线,每天凌晨也会有各个团队的夏尔巴人对道路进行再度检查和维护,但即使如此,昆布冰瀑在世界各地的登山客心中仍然是声名狼藉。
当团队第一次走上冰瀑时,一名来自俄罗斯的选手忍不住爆了粗口。“你们管这东西叫他妈的冰柱?”当时他叫道,“看在老天的份上,冬天冻在家门口屋檐底下的叫冰柱,电线上垂下来的东西叫冰柱,而这玩意?这简直是栋联邦大厦!”
选手们都笑了。
詹妮弗当时也笑了,但她知道那种笑声只是生理性战栗和维护脸面的表现,就像一些人经历极端的恐惧后会大笑出声,不管怎么干巴巴,而一些人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时则会猛地窜起来朝四面八方说“我没事”。
事实证明她的感受并没有错。
昆布冰瀑给所有还对珠穆朗玛峰心存轻视的家伙上了一堂课。
出发三小时后,走在最后的领队索登快步赶上队伍中段,拍了拍詹妮弗的肩膀。古怪的是,夜色和头灯反而让他的脸变得清晰可辨起来,平时人们往往只能从登山服的颜色来确定身份。詹妮弗早就发现那些男人们遮住头发长出胡子满脸霜雪之后根本没差,而女性也不过是矮小几分,戴上氧气面罩也分不清谁是谁。
他们简短地朝彼此点点头,相互拍拍肩膀,好像这是种什么通用语言。“别走得太快。”索登例行公事地提醒道,“但也别太慢了,过分缓慢反而不安全。”詹妮弗点了头,她心里有数,打定主意尽可能保存体力、保持警惕,黑暗固然使大楼般耸立的冰塔变得模糊而平庸,但也给冰缝增添了吞噬性命的可能。
出发前索登把四支小分队笼在极易相互照看的地方,又小心不让他们排成错误队列,以免队员连累彼此。对很多登山爱好者来说这不是常见讯号,通常他们会和同伴捆在一起,彼此保护,增加容错率。但索登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用实际行动告诉了选手们:在珠峰上他们只能靠自己。
队伍行进到一条宽大的冰缝前停止。为了跨越冰缝,选手们必须走过架在上头的金属梯桥。
这里是世界上最高的区域之一,身边都是摇摇欲坠的冰塔,脚底是深达数百英尺的冰川,登山客们踩着冰爪挥着冰镐都无法确保平衡,而从路线一头赶到另一头的必经之路赫然是一面又一面架在悬崖断壁上的晃晃悠悠的金属梯,更糟的是这些梯子并不算特别固定,冰层每时每刻都在日光下消融,前一秒还死死插在冰雪中的定点下一秒就可能松动。
夏尔巴向导普巴率先从梯桥上通过,他走得又快又好,没有太多摇晃。詹妮弗不知道他能否意识到这种高水平发挥不仅没能让团员们安心,反而给他们增添了些许别样的心理负担。
她将领口稍微下拉,深呼吸,企图从稀薄的空气里汲取氧气。不太陈旧的登山靴鞋帮把小腿压得生疼,这又给她增添了一重忧虑,寒冷无疑是苦痛的,但寒冷也会麻痹一些知觉,冰天雪地里都感到疼痛,可想而知等回到帐篷里后会是个什么样。她克制自己不去看也不去想梯子底下的冰缝有多深,更关键的是那条缝已经埋葬了、未来还可能埋葬什么人。
幸运的是第一个走过去的选手也走得很稳,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一直到第十六个。选手克里斯托弗和前段时间的特纳一样深受咳疾折磨,据同住选手闲话时说,他常常在帐篷里辗转反侧,因咳嗽摩擦到喉咙和胸骨而泪流满面。队医对此无计可施,只能给予他足量的缓和药剂及止痛药,希望他能顺顺利利地到达峰顶。
谁也没想到意外来得如此之快。
队伍后段的人只听到一声沙哑的尖叫,旋即冰块和浮雪砸在断崖里,发出断骨削肉般的敲击声。克里斯托弗从梯桥上滑落在外侧,起先安全扣发挥了作用,把他死死拉在半人高处的扶绳上,但人们能预想到人类行动的隐患,却预想不到冰层的陷阱。南侧用来固定的锚点随着冰块断裂而松动,整座梯桥先是一歪,然后朝着下方掉落,断折在冰面上,顷刻就消失在黑暗里。
天蒙蒙亮,事后人们很难确定克里斯托弗究竟是如何滑倒的,站最近的多洛雷斯描述他“因为剧烈咳嗽而失去平衡,双手离开安全绳去揪住胸口,像快石头似的从防护绳和梯桥的间隙摔了下去。”南德娜则补充,“他的冰爪在金属梯上打滑,可怜的克里斯托弗,他太虚弱了,这该死的冰,这该死的冰!”
无论如何,事故发生时所有选手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反应最快的詹妮弗和经验最丰富的索登几乎同时把身边的选手朝后扑倒在地,这才没让他们随着断裂的冰面沉入深渊。几个夏尔巴人在千分之一秒内拉起了还没来得及完全脱离掌控的安全绳,但他们的努力只是徒劳无功,没有固定锚,安全扣和安全绳就变成了一条滑索。
飞在空中的摄像机组在系统的控制下朝深渊中前进,自带光源和崭新科技使它们能清晰拍到底下的场景,而智能系统也控制这些画面不被向观众们公开——也没有公开的必要了。任何一个清晨六点守在电视电脑或手机前的观众都能看到摄像机自带生命检测系统上的拉成直线的心电图。他们已经习惯了失去选手,甚至在这次挑战公开前就知道珠峰曾让多少登山好手折戟沉沙,但如此突然的死亡还是令他们难以接受。
几天前还勾心斗角的选手们也被这一记闷棍敲醒,他们感同身受地显出种种样态,但又没人敢在松动的冰面上活动,有的仰天祈祷,有的大声哭嚎,还有的在高呼“救救他”,“救救他”,场面一团混乱。
在所有人中,索登第一个摆脱不知所措。他示意普巴把已经过桥的选手沿着既定道路朝冰瀑上方带,否则等太阳升起,不确定因素将会变得更多。在众人或自主或被推搡着继续前进后,索登又同另外三名向导一起把留在南侧的选手集中起来,预备绕过冰缝继续前进,又留下三名夏尔巴人尝试救助冰缝底下悄无声息的克里斯托弗。
没人提及折返,也没人提及等待、推迟或取消,无论在冰瀑上,或者大本营里。
克里斯托弗的不幸给全团蒙上了一层阴影,更让人怒火中烧却无能为力的是,他的死亡对珠峰来说只是个符号,一个被勾掉的名字。任何人都会为克里斯托弗真心默哀,但任何人也都会迅速地沉浸回各自的情绪里:夏尔巴人更担心今年昆布冰瀑的状况,领队们更担心本就压缩的时间表变得不可接受,资助者更担心时刻徘徊在空中的摄像机组如实记录这一惨剧会给今后的登山生意造成影响。
一切事在珠峰上都是那么迅速。
先锋们花了一个下午勘探新的路径,劳工们花了一个凌晨把新的绳索和梯子固定在那里,选手们花了几小时重温注意事项——而这些加起来甚至没有赶上各个登山队争论冲顶时间段会议的零头。
事故后第三天凌晨,超过五支探险队一同出发。
第122章
詹妮弗拖着双腿迈出最后几步。
冰爪勾在雪地里溅起大大小小的冰片雪花, 留下几道深深的刺痕。这套装备在最开始让没有解除过冰攀的几名选手爱不释手,短短几小时的训练后就宣称自己无法想象没有冰爪要怎么在雪山上前进,但在长时间的跋涉后也让他们感到疲惫和疼痛。有经验的攀冰者在一些地段会只用脚尖处的冰爪攀行, 没经验的攀冰者则会每次都重重落下脚步, 消耗无谓的力气。詹妮弗不敢说自己已经是个合格的攀登者,也不敢说她在每一段路上都选择了合适的行走方式,更不敢说自己是体力最好的那一拨,但她走进帐篷区后很是受了一番围观。
无他, 整支登山队刚刚走过昆布冰瀑,加上冰缝的那一次, 她一共搭救了队友三次——整整三次。
其中一次队伍正在攀登最高的一处冰壁, 那里有四部铝梯首尾相连,人爬在空中会跟着猛烈的山风来回摇摆。南德娜不慎在铝梯中段滑倒,如果不是跟在后面的詹妮弗及时将她托起,很难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第三次事故发生时小队正在穿过一座冰塔,说是穿过, 其实更像是他们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从倾斜的山下溜过。不知从何处, 一块飞冰掉落,假如詹妮弗没有将身边的夏尔巴人朝后一拉,团队可能会再次面临减员。
在城市里,人们敬仰名望和地位;在荒野, 人们敬仰力量和敏捷。
三次搭救之后,连领队索登都对詹妮弗另眼相待,允许她和普巴一起走在队伍前列。
和许多商业登山队的风格一样, 索登将比较强壮也比较能照顾自己的选手归于一类,让他们能自由判断跟着哪波向导前进。尽管碍于节目组给定的规则,向导和劳工不能给予选手行动上的帮助, 只允许给予指导和健康监管,但对于那些身体素质较差或流露病容疲态的选手,索登还是格外注意——被选为《荒野挑战》第五轮珠峰关的总向导已经让他在登山界名声大噪,如果大部分人都能成功登顶,对他和团队的名气都是巨大加成。
昆布冰瀑给登山队带来了极大的麻烦,但领队索登不知道,更大的麻烦还在后头。
5月12日,也就是冰缝事故发生那天,珠峰大本营收到来自气象单位的天气预测,说明接下来很长时间内可能出现极不稳定的天气,可供登顶的时间一下子从大半个月缩减到周余。好像情况还不够糟糕似的,大本营爆发了一顿激烈争吵,到了14日,大部分原本愿意推迟以避开高峰的登山队纷纷启程赶往一号营地。大本营在联系荒野登山队时把情况统统说明,索登在12日中午到达一号营地时就知道事情超出预料,但直到14日他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当时选手们已经在二号营地停滞了两天。
为了节省体力,并尽可能快速地到达峰顶,商业登山队不会在一号营地逗留,而是会直接选择冲刺海拔在6400米左右的二号营地。在快速攀登后原本就有一天被拿出来做休息和调整,但多出来的一天则完全是因为意外。
选手中年纪最大的阿克西姆在出发前就觉得精力不济,翻过昆布冰瀑和一号、二号营地间近乎垂直的数座冰壁也耗费了他巨大精力。据同帐篷的选手后来回想,阿克西姆在12日晚上躺下时就自感呼吸困难,第二天一大早他因为呼啸的山风无法入眠,起床检查同伴(至少按他的说辞),发现阿克西姆的睡袋边上吐了一滩冻结的血沫,索登和普巴立刻判断这是高山肺水肿。
高山肺水肿,又被称作HAPE,是一种常见的高山病,超过半数登山者都曾或轻或重地遭遇过它。人在低氧低压条件下肺部的压力增加,引起肺动脉高压和肺血容量增加,液体增多,造成咳嗽、咳血、呼吸困难、昏迷、严重时会危害生命。它的致命时间非常之短,且许多患者会被误诊为感冒,给登山者造成了极大威胁。
阿克西姆必须被立刻送到低海拔处,所有人一致同意这一点,但不幸的是,团队正处于6400米的高山地,直升机无法飞到这个高度;即使世上有飞机能到达这个高度,它们也从未得到允许进入领空。13日凌晨,索登通过卫星电话联系大本营,要求对方准备好高压氧舱,四名夏尔巴人将会用氧气袋护送阿克西姆下山。
当詹妮弗打完水经过时,正看到一名向导在帐篷里为阿克西姆注射地塞米松,而另一位向导则在努力尝试把他装进高压氧袋子里去。她看到和他同住的选手抱着双臂瘫坐在睡袋边,似乎打定主意不去帮忙。她犹豫片刻,走过去拍拍索登的肩膀,而后者对她摇了摇头。“我们得把他弄下山去。”领队说道,“你得去边上坐着,好好休息一天。”
没人要求登山者去护送阿克西姆,在海拔6400米处,任何一个计划外的高强度体力活动都可能给后续造成难以估量的影响。明白这一点,詹妮弗便了悟地站到一旁。她细细打量阿克西姆的脸,这个强壮的男人正在发出恐怖的呼吸声。有那么几秒钟她试图找出恰当的比喻来形容,拉风箱也好,吸酸奶也罢,但此时此刻她完全被这种声音搅混了头脑——它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塞满液体的肺和一根塞满血痰的气管应该发出的声音。
不知怎的,阿克西姆在被塞进氧气袋前仍然能用这副呼吸器官支撑自己说话。“我得爬上这座该死的山!”他含糊不清地说,“这座该死的,该死的,山!”
詹妮弗看了他一会儿,又看了看横贯在头顶的山。
那种冰冷的意志更加强烈。
她不敢再停留,便回到帐篷里跟多洛雷斯一起冲泡面。泡面是在大本营拿的,包装上写着些不认识的方块字,味道也很浓郁,据说北坡大本营提供得更多。开水则是一大早由夏尔巴人撬开冰面从冰河里取来烧开的,在这个海拔水并不能烧得很开,只是勉强能用。
南德娜还在帐篷外用摄像机组给观众直播珠穆朗玛峰上的景色,从这一点来说,这位女士远比营地里的许多男士要“强大”,当她在营地外的雪地和裸露的山石上乱窜时,他们都像瘟鸡似的窝在帐篷里。
等半开不开的水被注入带塑料膜的泡面盒后两人才齐齐叹气。
“你觉得......他能活吗?”多洛雷斯问。
“我也说不好。”詹妮弗用叉子转着塑料碗里的泡面。她当然知道如果没有外力干涉那些微观层面上的变化会轻易要了阿克西姆的命,但现代科学总在解决自然之心给出的难题,若非如此,自然之心早在几百年之前就能控制住人类的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