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有数,当然想得明白。
第一轮结束时还很挣扎,第二轮结束后这种脱节感就好了许多。不过越是和世界融入,对她的表演越是一种考验。过去的詹妮弗仿佛一个天外来客,她能够自如地切入角色的人生,不带任何生活化的烙印,可现在这种抽离就难多了。
但《荒野挑战》也不是没有好处。全球直播带来全球性的红利,让她成为演员群体中特殊的一个,声名鹊起,如日中天。
成为顶级演员是原主的愿望,如有可能,必要替她实现。
重生过来后詹妮弗曾离那座小金人只有一步之遥,却最终饮恨。凯瑟琳·毕格罗则在奥斯卡创造历史,铸就辉煌,现在有原班剧本编写,原班导演团队,未尝没有冲奥的野心。
布莱恩的话詹妮弗听进去了,她希望同这个主创团队达成良好的合作。
显然对方也是这么想的。
《猎杀本拉登》开机当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好莱坞开机不讲究举行仪式或大操大办,有的剧组会请一些媒体来采访,而有的剧组则是把主创们都举起来拍张合照就完事。
这天提前到达的主创还有饰演男特工丹的杰森·克拉克和饰演恐袭赞助者阿马尔的雷达·卡特布,其余几位戏份吃重的演员也纷纷到场。
两个一会儿就要上演暴力场面的男演员此时正站在边上友好交流。詹妮弗则作为全剧组名气最大的演员,也是担纲的女主角,理所应当地被导演抓到一旁去考察状态。
凯瑟琳·毕格罗是个高个子的女人,有着栗色的长发和严格管理的体型。她今年已经60岁了,但从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人们很难看出她的真实年纪,岁月留下的痕迹只有从那双眼睛中才能窥见一斑。
作为一个女性导演,她最擅长的却是拳拳到肉真枪实弹的动作戏。詹妮弗研究过她的电影,发现这些片子都有一个鲜明的特征,它们都具备一种纪录片式的粗粝又真实的风格,并且热衷于通过暴力场景来达到情绪渲染的目的。
很显然,毕格罗认为电影不是让人静坐着享受的。她更喜欢让观众直面这些可控的暴力场景,让他们感到战栗,感到被挑衅,最重要的是,让他们感受到暴力背后隐藏的冲突。
现在这位颇具争议的导演正上下打量着詹妮弗。“我看过你的电影。”她说,“从前几年开始你的表演方式就变得更圆滑而老练,但这部电影不需要这种圆滑。”
詹妮弗惊讶于对方的直接:“我明白,玛雅的难处在于一种克制的歇斯底里。”
毕格罗被这句话取悦了,她眼中的审视退却了些,算得上是温和地说:“玛雅追踪本拉登长达十年,她的同伴有的为这个目的葬身,有的因为酷刑而离开团队,她自己则收到过无数的死亡威胁,经历过血淋淋的枪战。”
她将自己的剧本摊开放在桌上,又把詹妮弗的剧本放在一旁,两相对比。
“追踪一个目标十年,看到希望时又失去希望,甚至怀疑他是否存在,与此同时还要看着恐怖组织一次又一次地策划袭击......你能明白吗?”
笔尖点了点其中一部分。
“我看到了你的备注,你写下了‘疯狂’这个词。你说得对,在我们看来,在当时那个环境下,她面对的压力前所未有,而转变也是十分明显的。”
詹妮弗补充道:“在最开始时她确实活得不像个复仇的符号。”
“你说得对,复仇。”毕格罗点头,“所以我会折磨你,把你丢在最真实的环境下用镜头考验你的疯狂。你知道为什么整部剧本显得有点薄吗,詹妮弗?因为里面涉及到的所有袭击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你知道为什么女主角玛雅的形象只展示了一面吗?因为她只能展示一面。”
CIA女特工玛雅没有社交生活,没有感情线,甚至鲜少有朋友,她在现实中是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人,在影片中也同样执拗,一心只扑在追踪目标上,把自己和周围的人都逼成一张绷紧的弓弦。
詹妮弗无法不同意导演的观点,事实上,她们对角色的认知不谋而合。交流体悟时她说的话不多,但从对方越发放松的神态上来看,应当也是满意的。
这位年纪不小的女导演在飞速浏览过剧本笔记后极快地笑了笑,这个出现在唇边的弧度几乎是一闪而过,并不太活泼,而是带着一股自然而然的严谨与庄重。
在开机日的戏份开拍前,她鼓励地说道:“当他们给我主演人选时我并不太看好你,詹妮弗,但在看了几期节目后,我发现我也许看错了你。有很多人曾评价过玛雅这个角色,但在剧本里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只有一句——”
“他们都是懦夫,你觉得这个女孩怎么样?”
“他们都是懦夫,你觉得这个女孩怎么样?”
两个女人几乎同时说道,旋即看着对方,相视一笑。
毕格罗拍了拍詹妮弗的肩膀,稍稍用力,把她朝化妆间一推。
“去吧,”她信心满满地说,“让他们看看女人可以做到什么。”
第40章
巴基斯坦, 不知名监狱,一间昏暗的审讯室。
被关押在这个房间里的男人长着一张标准的中东脸,穿着一件白色的脏兮兮的上衣, 脚下踩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垫子。
铁链连接着手腕上的枷锁, 把他死死地栓在天花板上。两个戴面罩的看守一左一右沉默地分立在侧,从他们的角度能清晰地看见这个男人的脸。
头发湿透,颧骨破裂,眼皮肿得老高, 鼻梁折断,浑身上下青青紫紫, 没有一块好肉。
他全身的重量都落在两条被迫抬起的手臂上, 这个姿势将肩膀慢慢撕拉,无时无刻不在进行无声的折磨。
忽然,囚室大门洞开。
两个人从阳光明媚的外部走进房间,仿佛把混合着沙砾和尘土的风都带入了这里。
为首的男人名叫丹,是CIA派来审讯囚犯的负责人, 他卷头发, 大胡子,身材强壮,眼睛里流露着疲惫之色,脸上的表情却很坚硬, 仿佛一块大理石,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稍矮些的人。
她或许是经过了一番乔装,灰蓝色的大外套, 黑色的头罩,但行走时高跟鞋磕地的噔噔响声还是暴露了她的身份。
这是个女人,一个在此处很少见的女人。
这个女人名叫玛雅, 她刚刚主动请缨从华盛顿特派到巴基斯坦加加入追击恐怖分子的队伍。多年在后方的研究还不足以填补她内心对9·11事件的震惊和恨意,唯有在第一线真正参与进来才能使她安眠。
玛雅跟着丹从昏暗的角落走到房间中央,阳光透过唯一的窗户射进来,在那双绿眼睛里激起亮色的光斑。
这个场景的装束,演员只能用自己的眼睛来表达神态。
玛雅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眼前的惨象,虽然只露出口鼻和两只眼睛,但那瞬间的惊异仍然被明确地表达了出来。
丹走上前警告犯人。
“我是你的主人,阿马尔。”他沉沉地说,“你属于我。”
这是常见的用来摧毁囚徒自我意识、建立奖惩反应机制的用词,但它们会从根本上把一个人的人格毁灭,在华盛顿玛雅从没见过特工这么做。
被吊起来的男人,阿马尔,劫机者的赞助人,并没有抬起视线。
丹立刻被激怒了。
他冲对方大声咆哮,重复着这间囚室的规则。他是主人,他是天,如果对方敢逃避主人的视线、敢随意挪动,敢撒谎,就要接受恐怖至极的惩罚。
与此同时,两名看守开始推搡囚犯。他们把他的吊扣解开,像个不倒翁一样在囚室中间推来推去,受伤的动作粗暴无比。
趁他们“工作”的时间,放完狠话的丹便把玛雅带到房间外面,那里正有其他特工在紧紧盯着监视器。隔着一层屏幕,任谁都会觉得一些激烈行为好像没有面对面那么难以忍受了。
丹点了根烟。
玛雅摘下头套。她的金发被编织好拖在脑后,梳了个漂亮利落的小辫,耳边还缀着副黑色耳环,脸上透出疲态。又将外套脱掉,露出下面合身的黑西装。
丹忍不住开腔就这身打扮调笑了几句,开口邀请她去喝咖啡。
玛雅抬头看他,微微眯起眼睛,带着一些受到冒犯的隐怒。
这是一场正式的审讯,而眼前这个同行却根本没把她当作一个可以共同刑讯的审讯官,甚至建议她留在外面看监控,并表示“这没有什么可耻”。
偏见。
被激怒的玛雅立刻要求进到囚室中去旁观。这一次,她穿着自己的西服,没有戴头罩——好像她会害怕被恐怖分子报复似的,好像这些恐怖分子还有机会活着出去似的。
接着就是更加惨无人道的刑罚,为了问出组织中的其他参与人员,丹准备对阿玛尔实施水刑。
玛雅被嘶吼声弄的心烦意乱。
詹妮弗惯会用小动作表达情绪,此时她不过是眉毛下压,双眸间涌起了小小的褶皱,手指无意识地蜷笼放在嘴边,就表现了一个被暴力场景弄得颇为不安的女特工,而那双眼睛里的挣扎则表明她骨子里的骄傲和对追捕犯人的渴求不允许她转身离去。
正在这时,丹命令道:“你把那边的桶递给我。装一点水。”
她被这个命令惊得抬眼。
阿玛尔被上水刑的惨叫声伴随着丹“你上一次见到本·拉登是在哪里”的咆哮质问响彻整个房间。
玛雅在一旁蹲下。
镜头摇近到她脸上。
某种程度上,她知道这是错的,但又错得很对。所有人的希望都在这些囚徒的身上,只有打碎他们的脊梁骨,让他们开口,才有接下来的希望。
她注视着眼前的场景,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难耐,手指再次无意识地焦虑地放在嘴边,大拇指贴近嘴唇。
直到审讯结束都没有再发一声。
***
第二场审讯发生在去大使馆报道过之后。
追踪基地组织的所有特工都没能从其他方面得到收获,唯一的线索仍然是被关押在监狱中的数十名恐怖分子。
玛雅跟着丹和几名看守走进房间。
丹给了阿玛尔椅子坐,给他饮料喝,给他东西吃,旋即开始拷问。
这一次阿马尔的态度似乎有些软化,但仍然对组员们想要的信息一问三不知。
丹语气平和,甚至脸上也没有任何动怒的意思,只是对他进行了更加惨烈的羞辱——脱下他的裤子,展示他被自己的排泄物弄脏的皮肉。
站在房间里的玛雅立刻移开视线。
詹妮弗是做好了准备,但没想到两位男演员这么刚,一个敢扒,一个敢脱。不过想想休·杰克曼当年被全剧组观看的裸体,好像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此处此刻她的反应完全是一个女性下意识的正常反应,反而显得无比真实。
审讯官们故意的离开房间,让囚犯在一个女人面前袒露如此不光彩的一面,希望完全摧毁他的抵御心。
镜头在两个仅剩的人之间摇摆。
阿马尔看着玛雅。
他的想法全都表现在他的脸上——对面是个女人,女人不会那么残酷,女人天生就有同情心。
他小声啜泣,恳求道:“求求你,救救我。”
玛雅愣住。
镜头毫不吝啬地给了特写。
这段镜头后来成了毕格罗最得意的作品之一,它展现了演员无与伦比的微表情控制和超凡脱俗的情感变化。
詹妮弗·戴维斯的表演全然脱去了匠气。
她甚至不需要通过大的动作来表达内心情绪的改变,只是用她的眼睛、眉毛、嘴唇、脸上的每一根线条、每一道纹路。
那双眼睛不知怎的会说话,前一秒里面还跳动着烛火般摇曳的犹豫,下一秒就像落下了一扇沉沉的铁闸门,所有柔软的东西就被冰冷的血一样的铁锈遮盖了。
在昏暗的囚室里,她的眼睛幽深得像一滴绿湖,随着天气转寒渐渐冻结,
玛雅走上前来——阿马尔露出无限期冀的表情——硬邦邦地说道:“你必须说真话,只有你自己可以救自己。”
绝了!
毕格罗忍不住咬了咬嘴唇。
这句台词无论从语气还是语调控制都无可挑剔,在不可置疑的掷地有声中还有些微的收紧。
玛雅对酷刑反感吗?反感。
玛雅会因为这种抵触就放弃追问线索吗?不可能。
因此,演员必须将这种面对着被践踏到尘土里的“弱者”自然而然产生的尴尬与难以面对演出来,还必须演出在这种复杂情绪之上坚定的立场。
她以为这种表现已经是无可挑剔,正准备晚上吃饭时好好夸夸手下爱将,却没想到在后面的戏份中还能见到更精彩的画面。
回来的男人们给阿马尔戴上了狗链,牵着他在房间里爬行,极尽凌辱之事,他仍不肯招供下一场袭击的时间。
玛雅站在角落里,她的表情实在晦暗难名,显然她对这种事很难接受,但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它们是必要的。
阿马尔被拖到一个狭窄的箱子边,一伙人把他塞进了箱子。他口中重复着毫无意义的数着天数,丹凑近去不断地逼问——
这里本该没有玛雅的戏份了。
但此时此刻、站在角落的詹妮弗却慢慢地从阴影中踱出,慢慢地走到了这个笼子的边上,和它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毕格罗脸色整肃,她没有喊停,而是带着些自己也不知道的期望,等待着。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却知道自己不能错过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
在拉近的镜头中,詹妮弗脸上的微表情再次改变。
她眉心微蹙,瞳孔紧缩,双手交握。
光从这一个神态和动作中就能体会到此时此刻玛雅内心复杂难言的情绪——她无比希望阿马尔能说出下次恐怖袭击的时间。
她的神态太过难言,不禁让所有在看的人都产生猜想:
难道仅仅是两年来对9·11事件的仇恨和想把所有恐怖分子抓获的执着让她露出这副悬着心的表情吗?
除此之外,或许,还有没有一点点,当这个答案从阿玛尔口中说出时,她也可以避免看到这种像狗一样赤身裸体被人拉着项圈塞进小木盒子里的残酷画面呢?
她无声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