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看所有人都是活人,可是没有灵魂,没有思考意识,就跟行尸走肉一样。
在某一刻,韩琅觉得这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而他,是这座坟墓里唯一觉醒的人。
想到辛丹他们对宋离的反应,他又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才是那个异类。
宋离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他们记不住她是符合常理的。
可是他偏偏把她记住了。
他本该也像辛丹他们那样犹如行尸走肉才对,按部就班,对周遭没有任何怀疑。因为这本身就是过去,又不是正在发生的时刻。
宋离说他会死于车裂,意味着他其实是一个已经被车裂处死的人,一个死去的人怎么可能有意识呢?
更或许,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已经死去的人。
死去的人,怎么可能有思想意识呢?
韩琅疲惫地站在街头,望着灰暗的天空,似想到了什么,冷不丁笑了起来。
他总算弄明白她为什么久不回“家”就会在这里生病了,因为她才是活生生的人啊,而这里只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坟墓。
他把她留在坟墓里,她能不枯萎吗?
还有她不愿与他成婚,跟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成婚,不就是冥婚么?
想到此,韩琅勾起唇角,轻轻的“啧”了一声。
那女人的胆子可真大啊。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最后一章啦~~~
第35章
她明知他是一个已经故去的人, 还敢来招惹他。
周边人来人往,韩琅视若无睹,他表情麻木地朝相府走去, 忽然觉得倦了,深入到骨子里的厌倦。
回到府邸后,他疲惫地蜷缩在床上,不禁有些后悔。
如果他当初收起探索心,是不是还能回到最初的模样?
没隔几日, 宋离和往常一样回来。
韩琅站在长廊上, 望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女人,喉结滚动, 没再唤她。
有时候他对她又爱又恨,如果她没有来招惹, 也许他会跟辛丹他们一样“活着”,那样活着也挺不错, 至少比现在好。
见他发呆, 宋离轻轻地唤了一声, “先生。”
韩琅回过神儿,冲她笑, “阿离,过来。”
宋离走上前, 韩琅把她拥进怀里,宽大的袖袍将她裹住。
他轻嗅她身上的脂粉香,有些沉迷。
“你怕不怕?”
宋离沉默。
韩琅:“我是一个故人,你怕不怕?”
宋离隔了许久才回答:“我曾说过要陪你到死。”
韩琅轻轻抚摸她的脸, 一双桃花眼里带着奇怪的笑, 他呓语似的呢喃, “我无法杀死自己,辛丹亦没有神识,周遭的人如行尸走肉,你怕不怕?”
宋离看着他没有说话。
韩琅的拇指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声音有些飘,“我杀了很多人,可是他们一个也没死。这里没有一个活人,阿离,你怕不怕?”
宋离垂下眼帘,猜到他定然知晓了一切,平静回答:“不怕。”
韩琅抿嘴笑,悄悄附到她耳边道:“我若要把你留在这座坟墓里呢?”
宋离愣住。
韩琅轻声道:“我想把你留下来,让你永远也回不了家,死在这里,你怕不怕?”
听到这话,宋离往后退了退,腰却被他禁锢。
韩琅轻咬她的耳朵,声音变态又危险,“我想把你留在这里,留在我的墓里,就算你死去,我也可以把你做成一具干尸保留,陪我走完余生,你怕不怕?”
这话把宋离吓着了,有些怂。
察觉到她的害怕,韩琅哼了一声,不高兴道:“你还说喜欢我,原来都是假的。”
宋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把他推开,韩琅却把她揽得更紧,“你就是个骗子,在床上说的情话都是假的。”
宋离:“……”
韩琅似笑非笑,“我哪能让你白嫖呢,嗯?”
宋离迟疑了许久,“你舍不得我死。”
韩琅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她继续道:“有两次,你可以把我留下来,可是你没有,你放我走了。”
韩琅松开了她,许是心里头不痛快,板着脸走了。
宋离站在长廊上看他离开,他忽然道:“你走吧,以后都别来了。”
宋离表情淡淡,“我说过,会陪你到死,不会食言。”
韩琅轻哼一声,没有回应。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她死,她是这里唯一鲜活的生命,他见不得她枯萎。
可是他又贪恋她的温度。
她犹如这座墓冢里唯一的光,促使他飞蛾扑火。
此后数日韩琅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彻底放纵,缠着她耳鬓厮磨,又疯又热情。
灯火摇曳中,宋离沉醉在男人指尖下的温柔。
细密的吻落到颈项和锁骨上。
他留恋她的每一寸肌肤,似想将这个女人刻入到骨子里。
这人真是令他又爱又恨啊。
她唤醒了他在这个世界里的意识,给他带来一段炙热旖旎,同时也把他推进了无尽深渊。
那种被命运压制的绝望蔓延进他的五脏六腑,就算当初最痛苦时他都能凭着意志走出来,可是如今,他没有选择。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一段已经消失的过往,一切都已经成为定数。
纵使他有三头六臂,也无力去改变什么。
毕竟,没有人能改变历史。
这是一座温柔冢,埋葬了韩琅最后的挣扎。
他犹如溺水者,宋离是那根稻草,他却不敢去拖她沉沦。因为爱她,他想与她厮守;也因为爱她,他只能放了她。
任由自己沉入深渊,泯灭在历史尘埃里,成为书籍上的一段往事。
至于往事的主人公会是什么心情,谁在乎呢?
在宋离以为还能陪伴他走最后两年时,韩琅却要送她离开,她自然是不愿意的。
韩琅看着她笑,像往常那样看不出异常,“你该回去了。”
宋离仍旧我行我素,固执道:“我曾说过,要陪你走到最后。”顿了顿,撒谎道,“你还有几十年的余生,时间还很长。”
韩琅沉默了许久,才道:“这是一座墓。”
宋离:“我知道,离我所在的世界有两千多年,但那又如何呢?”
韩琅轻轻的“啊”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两千多年啊,那我死得确实有点久了。”他抬头看她,“阿离更应该走了,回到你自己的地方去,这里不是你逗留的地方。”
宋离还是那句话,“你死后我就会离开。”
韩琅露出为难的表情,“可是我不愿意你看到我临终时的样子,四分五裂,没有一点体面。”
宋离沉默。
韩琅轻声道:“回去吧,别再来了,倘若我的坟头还在,劳烦你送杯薄酒,让我知道还有人记挂着韩琅。”
这话令宋离的喉头发堵,不痛快道:“都过了两千多年,你的坟头早没了。”
韩琅无奈地笑了笑,颇有些遗憾。
宋离:“我的来去,你拦不住。”
韩琅并未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视线在她的脸上流连,细细勾勒她的眉眼,似想将她永久埋藏在记忆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道:“我想抱抱你。”
宋离对他没有任何防备,依言走到他面前,韩琅伸手抱住了她。
他的怀里温暖,是她眷恋的所在。
哪怕这个男人死了两千多年,她还是无可救药地沉沦了。
韩琅把她抱得很紧,仿佛这样就能让她成为生命里的一部分,永不分离。
宋离沉湎在淡淡的松香气息里,直到后背传来一丝刺痛,她的神智才清醒了。
她想挣扎,韩琅却死死地禁锢她,匕首一点点没入她的身体。
没有鲜血。
他在她耳边温柔呢喃:“对不起,以这样的方式送你走,回去吧,别再回来了,以后好好的……”
宋离奋力挣扎。
韩琅不为所动,只是狠心地贯穿她的身体。
抓紧他衣袖的手缓缓松开了,宋离的身子软绵绵地滑了下去。
韩琅抱住她坐在地上,眼神温柔又缱绻。
白皙的手指轻轻抚摸她的面庞,沙哑道:“一会儿就不疼了,一会儿就不疼了……”
宋离的呼吸变得急促,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是忍下了。
韩琅像往日那样对她笑,轻声道:“我原本以为这一生会孤独到死,可是你来了,我还挺开心。
“阿离,我多想护你,可是我没用,护不了你一生……”
宋离闭上眼,一句话未说。
她的来去,他拦不住。
韩琅痴痴地望着她,看着她的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最后消失不见。
她离开后,他还坐在地上,望着两手空空发呆。
她走了,被他亲手送走了,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回不来的。
在他意识到为什么只有他一人觉醒时,才彻底悟透了。
这座墓冢就是他韩琅的啊,他才是这座坟墓的主人。
她能到来,是因为他这个墓主。
而今墓主亲手送她离开,关闭了心门,她又怎么可能会回来呢?
事实确实如韩琅所料,宋离再也无法入梦。
不管她怎么冥想,她都无法再进入那个历史时空。
此后的两天宋离用尽方法,仍旧不能入梦。
她已经习惯了那个时空的存在,它忽然之间消失了,令她很不习惯。
之后她的脾气开始变得毛躁,神经质,焦灼,整个人又恢复到以往的糟糕状态。
直到某日,她忽然听到了时钟的嗒嗒声,就像生命倒计时的声音。
自从她离开后,韩琅仍旧跟往常一样,按部就班。
他已经与自己和解。
这原本就是他的一生,就算从来一次,他仍旧会走完这样的人生。
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府邸里存放了不少珠宝器物,他在城郊买下别院,掘地三尺将它们尽数埋藏。
年末时魏宁生了一场大病,他早年花天酒地,身体早就被掏空了,病来如山倒,缠绵病榻,一时下不来床。
韩琅探望他时,他难得的露出愁绪,看着他道:“相邦啊,寡人怕是熬不了多时了。”
韩琅颇有几分感触,“君上莫要说丧气话,魏国如今蒸蒸日上,你哪能撒手不管了呢。”
魏宁笑了笑,“寡人倒是想多活些时日,可是天不遂人愿。遥想当初你我二人何等落拓,能走到至今委实不易,以后魏国的重担落到世子身上,他到底年幼,还需你尽心辅佐。”
韩琅握了握他的手,“君上既知世子年幼,这重担还是继续担着吧。”
魏宁:“……”
他终究还是没有熬过这场病痛,在次年初夏病逝,也就是公元前427年夏,年仅四十岁,谥号惠,史称魏惠王。
说起魏宁这一生,平日里虽花天酒地,却大智若愚。
如果不是他的高瞻远瞩坚持启用韩琅,不惜与世族抗争,魏国是不会有今天的。
他去世后,十六岁的魏章继位。
甄姬成为王太后。
这对母子的背后是世族,在魏惠王时期世族一直被韩琅打压,如今新王继位,他们总算能翻身了。
韩琅手握重权,在朝中只手遮天,严重威胁到了新君的地位,再加之世族跟他有宿仇,他们第一波清算的就是他这个相邦。
这早在韩琅的意料之中。
当初他曾问过宋离魏惠王能活多久,他能在魏国的土地上实现抱负,全靠魏惠王的支持。
如今大厦倾塌,犹如脊梁骨被抽离,结局可想而知。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世族以结党营私,贪污受贿,图谋不轨等大小数罪抓捕韩琅。
韩琅并没有逃,也懒得逃。
注定的命运,又何故去做无谓的挣扎呢?
在他被抓的前一天,尤牧曾来过一趟,劝他逃往他国。
韩琅笑道:“这些年我为了魏国殚精竭力,没一刻清闲,实在是累了,不想再折腾了。”
尤牧欲言又止。
韩琅温和道:“我这一生唯一庆幸的是没与将军擦肩而过,魏国的强兵,全由将军缔造,往后,还需将军继续费心。”
尤牧朝他行礼,“能与相邦相识一场,是臣的荣幸。”
韩琅坦然道:“这个节骨眼上你不该来我这里,回去吧,我权当你送了我一程。”
尤牧心里头不是滋味,“相邦……”
韩琅做了个手势打断,“回去吧,我累了,只想好好地歇一歇。”
尤牧沉默了许久,才叹了口气,离开了相府。
翌日新君下了抓捕令,是由徐良带人来的。遥想当年二人为护魏宁继位,血腥斩杀江陵君的情形,徐良颇有些感慨。
他给了韩琅足够的体面。
仆人伺候韩琅沐浴更衣,他一身平常的士子深衣,简单的素白,好似又回到了二十岁时的样子。
脱下那身相服衣袍,他只是一名士子。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文人,满身书卷气。
岁月仿佛未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眼神仍旧干净纯粹,安定又从容。
徐良朝他行了一礼,韩琅回礼,“有劳了。”
徐良:“请。”
韩琅在士兵的押送下出了相府,他的表情平和,仪态从容不迫,象征着士族文人的傲骨依旧挺立。
那是他的脊梁,他的气节。
最后的体面。
入狱后,韩琅并没有受刑,因为他认罪得很痛快。
秋后施刑前同僚司马景曾来探望过一回,韩琅一身囚服,司马景给他送了一杯酒,说道:“你可曾后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