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边的人们还是记不住她,除了他自己。
对她的疑问一直憋在心中,韩琅不敢去探索。
直到这次,她离开得实在太久了些,消失了半年多。
韩琅跪坐在书案前,也不知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他默默地在竹简上写下了2016。
这个时期是没有阿拉伯数字的,但他会写,因为他见她写过。
2016,一个由她带来的数字。
他开始意识到,这也许……就是属于她的世界。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章?
第34章
夏日炎炎, 海棠院里一片寂静。
屋内的摆设依旧如昔。
半年多的时间再次把宋离留下来的痕迹泯没。
韩琅坐在床沿,听着外头的蝉鸣,静静地打量屋里的一切。
这些年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离开与存在, 似乎又不习惯。
他们虽然没有成婚,他却是把她当成发妻看待的。
望着梳妆台前的木梳,韩琅不禁有一瞬间的茫然。
他们这一生难道就这样持续下去吗?
也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其他,他的内心开始渴求安定。
那种渴求促使他生了探索的心思,他想弄清楚她到底是谁, 来自何方, 家中是否有亲眷,能否别再与他分离。
夏季接近尾声时宋离才入梦归来, 电影《韩琅》已经杀青,进入后期制作。
韩琅像往常一样没流露出什么情绪, 只看着她温和道:“阿离这次离开得有些久。”
宋离随口道:“有些忙,耽搁了。”
他们像老夫老妻一样, 已经完全熟悉对方的脾性。
宋离还是跟最初那样我行我素, 韩琅还是一如既往温和安定。
日子过得平缓安宁, 他们仿佛又回归到了以往的时光。
只是这一次,宋离又生了场病。
她是外来入侵者, 是不会在这里生病受伤的,除非韩琅不让她出梦。
上一回生病已经是好几年前了, 宋离颇感无奈,韩琅像什么都不知道那样请来医师看诊,自然是药石无医。
宋离缠绵病榻,日渐消瘦。
韩琅亲自煎药喂服, 衣不解带照料。
宋离不想再吃那汤药, 只觉得心里头发苦。
韩琅耐心劝道:“阿离不服药怎么能痊愈呢。”
宋离看着他没有说话,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有点陌生。
心里头厌烦,她翻身背对着他,不予理会。
韩琅放下药碗,缓缓说道:“你说过这一生都要陪我到死的,半道儿上你却病了,你可不能食言。”
宋离沉默了许久,才道:“放我走,我很快就会回来。”
韩琅温声道:“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要去哪里?”
这话把宋离惹恼了,坐起身道:“你明知故问!”
韩琅看着她,仍旧一副好脾气,“我不想你走。”
“我会死在这里,你想我死在府里吗?”
韩琅垂首不语。
宋离:“放我回家,我很快就会回来。”
韩琅认真道:“这里就是你的家。”
意识到他是动真格的,宋离急了,嘴瓢道:“这里是墓……”
剩下的字被她咽了下去,因为她看到韩琅挑眉,露出揣摩的表情。
宋离不禁有些懊恼,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早就想探索什么。
韩琅温柔地握住她的手,眼角含笑问:“阿离的家在哪里,是2016吗?”
猝不及防听到2016,宋离不由得愣住。
她从未在他面前提及有关她的事情,一直都是抱着旁观者的心态去看待这个世界。
看他笑盈盈的样子,心里头愈发心虚,他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鬼使神差的,宋离试探问:“你怎么知道2016?”
韩琅垂眸,“我不仅知道这个,我还知道你不是这里的人,你不属于这里,对吗?”
宋离闭嘴不语。
韩琅敏锐地观察她的表情,继续诱导,“你说你是巫祝,巫祝是事鬼神之人,我今日能请你替我解惑吗?”
宋离忽悠道:“我病了,请不动它们。”
韩琅在她的手心漫不经心地画圈,“无妨,那便把病养好再说。”
宋离不高兴地抽回手,“你想解什么惑?”
韩琅笑了笑,说道:“巫祝有占卜之术,我想请阿离占卜魏王能活多久。”
宋离愣了愣,诧异问:“你占卜魏王做什么?”
韩琅伸手把她的头发撩顺,意味深长道:“魏王能活多久,我就能活多久。”
宋离:“……”
她在心里头默默掐算,魏王是在公元前427年病死的,韩琅则是在公元前426年被车裂死的,两人基本是前脚走,后脚跟。
见她久久不语,韩琅道:“你就是个骗子,你陪伴我这些年,我不见你容颜改。这里的人记不住你,你也无法落下痕迹,就连我也时常记忆模糊,你说在什么情况下才会这般呢?”
宋离:“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韩琅自言自语,“这些年我总会梦到祖母,梦到她自刎时的情形,很多时候我很想回去阻止,可是时光不能倒流,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我面前,一次又一次。”
他平静地看着她,眼中闪动着睿智,“我对于你来说,是不是也像梦里的情形一样,你就像现在的我,看到当年的事情什么都做不了。”殪崋
被他那样看着,宋离的心破天荒地漏跳一拍,她很没出息地回避了。
韩琅的逻辑思维再一次暴打她的智商,“让我来猜一猜,为什么阿离无法在这里留下痕迹,为什么辛丹他们总是记不住你。
“因为你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上,对吗?
“你每过一段时间就要回去的那个‘家’才是你真正的归宿,是这样吗?”
宋离诧异地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韩琅继续道:“这里对于你来说就是一场梦,就像我梦见祖母自刎的那一刻,梦醒了,总会回到现实,而你的现实则是2016,对吗?”
宋离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是忍下了。
他的聪慧她是知道的,毕竟是一国宰相,哪能没有点心思呢。
“阿离,你能对我坦诚一次吗,就一次。”
宋离偏过头,迟疑了许久才道:“你想我坦诚什么?”
韩琅:“这里,对于你来说,对于你的‘家’来说,是不是一场旧梦?”
宋离没有说话。
她的默认令韩琅的心沉了沉,没想竟然被他蒙对了,他再次发问:“魏王到底……”
“你会死于车裂。”
宋离冷酷地打断。
韩琅愣了愣,看着她久久不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笑了起来,汗颜道:“我孑然一身,若是走到那一天,只怕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宋离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韩琅认真道:“从今往后我得好好做人,若不然真没人收尸。”
他说话的语气带着调侃,宋离听不出情绪,还以为他会震惊或诧异什么的,结果竟是这般反应。
见她表情怪异,韩琅好奇问:“我会在什么时候死于车裂?”
宋离没好气回答:“八十岁。”
韩琅被逗笑了,吻了吻她的手,“阿离回去吧,记得早些归来,你答应过要陪我到死的,可莫要食言。”
宋离没有吭声。
第二天她消失不见,韩琅放她离开。
院子里异常清净,韩琅站了许久才回到书房。
宋离的话终是被他听了进去。
车裂。
未来等待他的将是极刑车裂。
如果她的话是真的,是不是意味着她相当于先知一样的存在?
一个早就知道结局的人,一个无法改变过去的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她为什么无法在这里留下痕迹,人们无法记住她。
因为这里是已经发生过的曾经,她未曾参与,自然无法融入,所以只能旁观。
这很好的解释了她格格不入的原因。
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记不住她,他却能记住她呢?
韩琅感到很困惑。
独自在书房里坐了许久,韩琅忽然取下魏宁赐给他的佩剑。
拔开剑鞘,剑身线条流畅,纤细优雅,剑刃锋利。
他的面目印到剑身上,一双桃花眼并未被时光洗礼,气质还是那般纯粹。
韩琅若有所思地轻抚剑身,宋离说他会死于车裂,如果他现在就死呢,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这个念头一旦种进心中,就如野草般疯狂滋长。
接连纠结了两日后,韩琅开始作死。
他跪坐于书案前,拿着那把佩剑在脖子上比划了两下,只要划破颈动脉,便知道身边的一切是否如他猜想的那样。
若是一般的人估计是没有这个勇气去尝试的,但他不一样,他是一个搞变革创新的男人。
宋离已经令他开了眼界,他还想开更大的眼界。
于是这个男人抱着求证的心思一剑抹了脖子。
殷红的血液从颈脖中喷洒而出,整个书案都被染红。
韩琅的身子“咚”的一声倒在书案上,他挣扎了两下,呼吸变得困难,眼神涣散,渐渐没了意识。
然而片刻后,奇迹发生了。
书案上的血液像有生命般开始蠕动,它们一点点离开书案,回归到主人的血管里。
周遭的一切好似时光倒流,韩琅又回到了拿剑在脖子上比划的那一刻。
他像木头似的坐了半晌才放下佩剑,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没有伤口,也没有流血。
他真的无法杀死自己。
这一发现令他的心里头五味杂陈,接着他又继续作死,找来一条白绫挂到房梁上自缢,结果吊了半天还是死不了。
于是这个男人又去投了府里的人工湖。
家奴见状大惊,忙去把他捞起来。
韩琅稍稍消停了会儿,又去撞墙,跟练了铁头功似的还是没死。
他死不了。
韩琅彻底炸了,尽管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真正面对时,还是失控了。
也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他提着佩剑发疯似的乱砍,府里的仆人被杀掉不少,就连辛丹都被捅死在长廊上。
然而片刻后,他们像没事人一样全都复活了,甚至一点都记不起方才发生的恐怖一幕。
韩琅提着佩剑,神经质地坐在门口,出了一身冷汗。
辛丹不明所以地上前,焦急道:“家主这是怎……”
话还未说完,韩琅一剑朝他捅去,鲜血溅了一脸。
辛丹震惊地瞪大眼睛,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韩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尸体”。
不一会儿辛丹诈尸,从地上爬了起来。
韩琅又捅了一剑,辛丹再次挺尸,片刻后又诈尸。
如此重复了数次,这回是韩琅挺尸了,他实在太累了,杀人也是体力活儿。
辛丹不知道自家主人怎么了,实际上整个府里的仆人都是一脸茫然。
这一天对韩琅来说过得异常艰难。
宋离说他会死于车裂,那便意味着他往后经历的每一天都是命定了的。
一条清晰的生命轨道早就已经给他画好了,他只需要按部就班,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渴求,就跟提线木偶一样。
更或许这条命运线从他出生之始就已经在运转了,只不过他直到至今才“觉醒”而已。
这夜韩琅彻夜未眠。
当你发现自己身处的世界是已经发生过的曾经时,那种冲击力可想而知。
睡不着觉,他索性坐起身,在黑暗里发呆。
似乎到现在他才想明白了,为何宋离从来不会提及她知道的事,如果她身处的世界是一个叫未来的地方,那他所处的世界就是曾经。
她知道他的一切经历,因为这一切已经发生过。
而他,正在重复自己曾经走过的路。
可是他心中还有疑问,如果这个世界是曾经,那是不是还有人跟他一样知道这里的不对劲?
想到辛丹他们被杀后的反应,就跟没有生命的木头一样,漠不关心,就像不关心宋离的存在与离开那样。
辛丹他们有生命吗?
韩琅不禁对自己发出灵魂拷问。
翌日他去了王宫,魏宁见他眼下暗沉,皱眉问:“相邦这是怎么了,昨夜没睡好?”
韩琅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缓缓说道:“君上,臣有一句话想问你。”
魏宁:“???”
他对韩琅是没有防备的,更没料到那家伙袖中藏了匕首,一刀捅进了自己的胸膛。
魏宁震惊地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韩琅冷漠地看着他断气死在自己手上。
谁知片刻后,时光倒流,魏宁又好端端坐着,皱眉问:“相邦这是怎么了,昨夜没睡好?”
韩琅:“……”
接下来魏宁又挨了一刀,他接连被韩琅捅了三刀,然而他跟没事人一样,对自己被捅的经历没有任何印象。
韩琅彻底麻木了,这又是一个“辛丹”。
想到他兢兢业业,为之效忠的人竟然只是一个活死人,韩琅不知是哭还是笑。
离开王宫后,他无精打采地走在大街上,心情不好总有人会遭殃被他捅一刀,结果他们都跟没事人一样。
若是正常情形,那些人是会追究质问的,但是没有人追究。
他们像根本就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一样,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