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刮风下雨，每天苏敏敏从学校里出来，都能在老榕树后发现那道熟悉的小身影。
有时候雨下得大了，梁锦霖也会躲在校门口那排店铺的屋檐下等他。好几回苏敏敏见他被雨淋得半身都湿了就劝他自己先回家。然而梁锦霖每次都答应得乖乖的，可是到了下一个雨天，他依然还是会守在那里等她回家，仿佛这已经成了他潜移默化的一种习惯。
苏敏敏劝了好几次都劝不动他，后来也就随他了。
不知不觉，苏敏敏母女俩搬到这座城市也快一年了。
李兰萍依然在梁越的店里上班，大约是孤男寡女在一起待久了，身边渐渐便有了些风言风语，连隔壁便利店的张姐都笑着说他们四个越看越像一家人了。
李兰萍听了之后尴尬了好一段时间，到底是女人，脸皮薄了些，比不得听惯了闲话的梁越……后来她见梁越一派坦然，便想着身正不怕影子斜，她和梁越本就没什么，不过是因为身份问题让人多了几分遐想，只要自己端得正坐得直，别人爱说什么也就随他们去吧。
至于梁越，他压根儿就没去管别人说什么。大概是为了让儿子的日子过得更好。现在的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扫去过去的一身颓废，变得上进又努力，每天一心钻在产品里，连接待客户也比从前要热情不少。
他卖的是比较冷门的整流器，虽然店里的生意不十分红火，但他待人诚恳，做事认真，产品质量过关，售后也有保障……倒是维持着相对稳定的客源和销量，几年下来他周围不少店铺都换了，反倒是他这家不怎么被看好的小作坊依然屹立不倒。
生意做得不错，就是梁越的烟瘾依然很大，赶货时一天甚至能抽上一包。李兰萍劝过几次，实在劝不动他，也就放弃了，毕竟她也只是他的员工而已。
李兰萍在梁越店里做满一年的时候，梁越给她加了五百元的工资，甚至还给她加了抽成。
一个月三千的工资，对于李兰萍养活自己和女儿已经不成问题了。
而生活水平的宽裕让人的思想也放松了下来，加上工作的忙碌，以至接近年末的时候，李兰萍突然想起来，前夫苏志龙似乎已经有两个月没有给女儿汇过生活费了。
苏敏敏这次期末成绩考得不错，爬到了全班第二十五名，要知道她刚转学来那会儿几乎都是在班里垫底。
有了这样的底气，这个寒假自然也过得万分滋润，城里的孩子放假其实并不轻松，各种补习班多得数不清。好在梁越和李兰萍都不是那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人，在他们看来人生并不只有读书这唯一一条路，所以也没有逼得那么紧。
于是苏敏敏每天除了按时完成老师布置的寒假作业和硬笔字之外，跟着梁锦霖几乎把城区能玩的地方都逛了个遍。城南公园、步行街、少年宫、市政广场……还有孩子们最喜欢的去的KFC麦当劳之类的地方。
梁锦霖其实并不爱吃那些油炸食品和甜品，但是每次看到苏敏敏吃甜筒的时候那种满足得好像拥有了全世界的表情，他的心情也不自觉跟着开怀了起来。
冬天的黄昏暗得早，这天两人从肯德基里出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擦黑了。
坐上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南郊，随着暮色降临，苏敏敏的脑袋也耷拉了下来，车上颠颠簸簸的感觉犹如摇篮一番，让她每次一坐公交车就容易犯困。
正半睡半醒之间，旁边有人拍自己的肩膀。
“姐姐，到站了。”
苏敏敏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又睡过去了，面前是梁锦霖那张秀气的小脸，他黑色的眸子带着几分着急，大概怕两人又坐过站了吧。
“到了吗？”苏敏敏的意识还有些模糊，广播已经响起了报站的声音。
梁锦霖连忙拉起她的手，急急就往下后面的客门挤过去。车里人有些多，不过他始终紧紧攥着她的手，直到两人终于下了车。
外面天色早已黯了下来，冰冷的晚风迎面袭来，梁锦霖一路拉着苏敏敏的手，轻车熟路地穿过马路，往小区方向走去。
苏敏敏跟在他身后，一路还在打呵欠。
路过门房的时候，坐在里面看报纸的福叔公抬头睨了眼外面的两道小身影。
“又去哪儿疯玩这么晚？”
苏敏敏摸着鼻子嘿嘿一笑，就听福叔公冷哼一声，“你妈下班了，刚回去。”
“哦，谢谢。”苏敏敏又是一笑，跟着梁锦霖往家的方向迈去。
晚间的路灯亮了起来，树影斑驳，昏黄的灯光拉出两道小小的影子，苏敏敏远远望见自己和母亲的住处，却并未在玻璃窗上看到一丝一毫的光亮。
两个孩子相视一眼，显然梁锦霖也有些疑惑。
苏敏敏竖起食指朝梁锦霖比了声“嘘”，然后猫着腰踮起脚尖悄无声息地朝家门口迈进。
梁锦霖紧随其后。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李兰萍带着愤怒的嗓音断断续续从里面传出来。
“什么叫做周转困难……一个月一千块钱……有多困难连女儿的生活费都给不起了？”
苏敏敏脚步不觉停了下来，身后的梁锦霖看了她一眼，也默默站住了。
木门的隔音并不十分好，苏敏敏侧过身把一边的耳朵贴在门板上，母亲的声音便愈发清晰了。
“当初离婚的时候你是怎么和我承诺的？这才一年时间你就变卦了。”
……
“呵……借口，都是借口。”
……
“之前的钱，那是你应该给女儿的，怎么，你还打算用来抵生活费不成……”
后面的话苏敏敏没有再听下去，她缓缓转过身，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面前的夜色深沉，像一张沉默的脸，显得有些莫名萧瑟。
里面的声音还在不断地传出来，苏敏敏的脸上早已没有了笑意，她抱住自己的小腿，把脸搁在膝盖上面，看着前面的石子小径发呆。
梁锦霖默默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冬夜的风一阵一阵地刮过来，有些刺骨地冷。
苏敏敏往梁锦霖的身边靠了靠，在这个凄冷的夜晚，只有这样靠在一起，才能驱逐心中的寒意。
过往的记忆不断地涌上来，父母争吵的那些画面，父亲冷漠的脸，奶奶那毫不掩饰的蔑视以及叔叔婶婶的旁观态度……让她愈发觉得寒冷，她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想要把自己蜷缩起来。
父亲，是真的不要她了吧。
梁锦霖默然看着她像只小虾米般卷起来的样子，他想了想，然后小手探进自己的外套口袋里……
掏了很久，终于掏出了仅有的一颗薄荷糖。
他纯黑的眸光亮了亮，摊手将那颗糖递到了苏敏敏面前。
苏敏敏盯着那颗薄荷糖发呆了好一会儿，终于缓缓伸出手接了过来，她剥开糖果外包装袋将它放进嘴里。
薄荷微凉的气息携裹着淡淡的甜香在齿间荡漾开来。
她转头望了眼和她并肩而坐的小男孩，他正望着她，浓黑的眉毛微微皱起，纯澈的眸子则带着明显的关心。
于是她朝他弯了弯唇。
“谢谢你，锦霖。”
梁锦霖愣了一下，随即弯起嘴角，绽放出一个淡薄的笑容。
那笑容并不十分灿烂，却好似漫天星光，带着温暖人心的力量。
苏敏敏偏头想着，好在还有他。
第15章 就算长大了，他们也要像……
自从那天和前夫大吵一架后，李兰萍的心情就一直不大好。
虽然在女儿面前压下情绪强打起精神，殊不知苏敏敏早已知道了这件事。
她不提，苏敏敏也就装作不知道，母女俩各怀心事，共同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年前周末，李兰萍又给苏志龙打了个电话，结果没说两句又争执了起来，最后两人再次大吵了一架。
挂完电话，李兰萍一个人坐在出租屋里怔怔发呆，过往种种一幕幕掠过脑海，过去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讽刺。
屋子里静悄悄的，她一个人坐在那儿只觉得满心酸涩，在女儿面前不敢流的眼泪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反正家里也没有人，可以暂时卸下属于成年人的伪装，她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就那样压低着声音呜呜哭了起来。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连门什么时候被打开了都不知道。
“我们去告他吧。”
熟悉的糯糯嗓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李兰萍怔了怔，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一只小手轻轻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她脸上尤挂着未干的泪珠，缓缓抬起头，看见九岁的女儿站在面前，表情平静地看着自己，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睛，透着丝担忧以及些微压抑的愤慨。
苏敏敏身后还跟着梁锦霖，此刻，小家伙那一双幽黑而干净的眸子也正静静地望着她。
在孩子面前失态让她觉得有些尴尬，李兰萍抽了两张纸转头飞快擦干脸上的泪痕，转过头朝苏敏敏勉强扯了个笑容出来，“怎么回来了，不是说早上要去图书馆吗？”
空气里一阵静默，苏敏敏拧着眉没有说话。
粱锦霖转头看了她一眼，小声地回答，“忘记带公交卡了。”
“这样啊。”李兰萍吸了吸鼻子，“应该就在抽屉里，我去拿——”
刚站起身就被一只小手扯住了袖子。
她低下头，见女儿蹙着双秀气的眉毛，一双黑色的大眼睛直直望向自己，一字一顿地对她道，“我们去法院告他吧。”
苏敏敏说这话的时候微微咬了下下唇，眸光依然澄澈，眼角眉梢却透着丝不服输的倔强。
李兰萍愣了一愣，对着女儿那张白皙的小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明明是天真无邪的年纪，却要面对这样不堪的现实。那一瞬间她只觉得胸口又酸又涨，心疼地差点再次落下泪来。
她伸出手，忍不住将苏敏敏小小的身体揽入怀里，压抑的嗓音满是自责，“是妈妈没用……”
刚说了一句就觉得眼眶又开始发热，连忙松开苏敏敏背过身去。
压抑的抽泣轻声响起，苏敏敏紧紧咬着下唇，伸出手轻轻搭在母亲纤弱的肩膀上。
“不怕的妈妈。我们可以找律师，在我还没有满18岁之前，他都要养我，这个责任他逃不掉的。”
稚嫩的嗓音说着和年龄并不相符的话语，她平时声音糯糯的并不大，但今天却是前所未有的掷地有声，小脸上更是多了丝无法撼动的坚定。
“如果他不给，我就去法院告他。”
那一刻朝阳的光芒斜斜射入屋内，几缕晨辉若有似无地笼罩在苏敏敏那张唇红齿白的小脸上。梁锦霖望着她，几乎忘了收回视线。
可是对于李兰萍而言，女儿的这番话听在耳里不过只是童言童语罢了。比起钱更让她心寒的是苏志龙的态度，才不过两年就如此，以后还有那么漫长的时光，难道他就一点都不心疼他的女儿……还是说有了新的家庭和孩子，敏敏于他而言早已不重要了？
怔怔看着站在面前的小女儿，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心酸心疼涌上心头。
“妈妈？”
苏敏敏等了好久等不见母亲回答，不由问道，“我刚才的话你有听见吗？”
再懂事到底也还只是个孩子。
李兰萍暗自叹了口气，又抽了两张纸巾擦掉脸上的泪珠，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小脸。
“大人的事你就别管了。”转头看了眼她身后的梁锦霖，“我去拿卡，你和锦霖出去玩吧……”
“可是妈妈……”
苏敏敏还想再说，李兰萍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我一会儿还要跟你梁叔叔去批发市场，午饭可能来不及准备了，你和锦霖去前面那家扁食店吃饭吧，那家干净些。”
说着走过去，从抽屉里翻出公交卡并一张二十元的钱递给她，抬头睨了粱锦霖一眼，轻声嘱咐，“带着弟弟，注意安全。”
梁锦霖看到她拿钱，连忙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张五十元的人民币扬了扬，那是上午出门前父亲给他的。
“阿姨，我有钱。”
李兰萍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嘴角弯了弯，“钱留着，别乱花。”
说完拍拍苏敏敏的肩膀，“快去吧。”
见她小脸上依然挂着忧虑，李兰萍朝她笑了笑，“放心，妈妈会有办法的。”大不了以后她自己养。
苏敏敏定定望着母亲，直到李兰萍朝她挥了挥手，这才转过身，拉着粱锦霖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这一上午，苏敏敏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图书馆里看了些什么，那本《安徒生童话》被她翻来翻去翻了好几遍，却连里面讲了些什么故事都不知道……
粱锦霖坐在她对面，就那么看着她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翻着那本书。
后来他干脆把两人的书都放回架子上，然后拉着她出了图书馆大门。
外面有些冷，街上也有些冷清。
只有梁锦霖温暖的小手，让她飘远的意识渐渐游离了回来。
苏敏敏原本不知道他要拉着她去哪儿，直到在图书馆拐角看到了麦当劳甜品站的标志。
“姐姐等我。”
粱锦霖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松开了她的手跑过去。
没过一会儿，他就拿着两个甜筒回来了。
他的小脸上还带着笑意，黑色的眸子随着他的笑容溢出了淡淡的光辉，像清晨荷叶上溢出的水珠，晶莹而璀璨。
“给。”
苏敏敏看着他，又看了看递到面前的甜筒，终于缓缓伸手接了过来。
大冬天里吃冰激凌着实不是件明智的选择，但甜甜的口感很快融化在口中，让人吃完一口还想来第二口。
粱锦霖默默看着她舔了好几口，这才举起自己手中的冰激凌也慢慢吃了起来。
一个甜筒很快吃完了，苏敏敏哈了口气，冰凉的气息带起了一阵薄纱似的白雾，仿佛空气中都带着奶香的气息。
望着不远处穿行而过的车辆，高楼林立的城市，衬地他们愈发渺小了。
苏敏敏叹了口气，“如果我们不是小孩就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