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珩隐晦的瞥了眼模样虚弱的少女,眉眼染上几分躁意。
苏惜卿没什么力气,每一个字都写得很缓慢。
苏宸专注地看着,温润的笑容却慢慢凝住。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妹妹怎么会写:明语推我。
苏明语可是他们的小妹啊!即便不是亲生的,也是她们母亲从小养在身边,和他们一块长大的小妹!
苏宸那双跟苏惜卿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儿,倏地升腾起怒火与不可置信。
他沉默许久,压低声音问道:“你确定是明语推你的?”
苏惜卿点点头。
“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她摇头,指了指陆画,要兄长上前还她清白。
除却亡母,府中最疼苏明语的人便是苏惜卿,她没有任何理由污蔑苏明语。
苏宸信她,却犹豫了。
他到底是自私的,还是希望大表哥能对妹妹负责,让他们成亲。
今日画舫上来的都是京城年轻一辈的世家子弟,那位自幼与义勇侯府定下娃娃亲的崔世子也在其中。
这桩婚事是崔老侯爷还在世时与义勇侯订下的,只是口头婚约,未行三书六礼。妹妹哑了之后,崔家更是迟迟不上门下聘,明显有意拖延。
如今妹妹的清誉在众目睽睽下被大表哥占了,只怕正中崔家下怀,这门亲事十之八|九告吹,如果不嫁给大表哥,那日后就只能下嫁他人。
他哪里舍得!
苏宸目光复杂的看着妹妹:“你当真……不想嫁给大表哥?”
他说得轻极,耳力极佳的少年却在第一时间看过来,眉头深锁。
苏惜卿眸光颤了颤。
她还记得这一年陆珩率大军回京,楚宁曾拉着她上茶楼一赏英姿。当时玄武大街上的酒楼茶楼都被占满,所经之处挤得水泄不通,几乎整条街的姑娘都被迷倒。
老太太原本打算帮陆珩定下一门好亲事,若不是前世为求旨赐婚,他不会连兵部侍郎的位置都还没坐热,就又自请上战场。
苏惜卿重重的点了点头,以示决心,轻推了推兄长,再一次催促。
苏宸无奈起身,去到陆老太太身旁,温声细语地将一切娓娓道来。
陆画放声大哭,委屈极了:“老祖宗您看,我就说我没有推表妹下水,真不是我!”
饶是见多识广的陆老太太也没想到,推苏惜卿下水的居然会是苏明语。
陆老太太跟苏宸一样,都觉得荒谬,再三与苏惜卿确认她是不是看错了人,苏惜卿始终坚定摇头。
老太太脸色难看,半晌没说话。
陆老太太没发话,陆画不敢起,跪得膝盖疼,见兄长过来,痛哭失声:“大哥要为我做主,我真的好冤,我没有推表妹下水,我不要跟她道歉。”
陆珩居高临下的看着妹妹,冷冷的嗯了声,道:“那你告诉我,为何赏荷听曲最后会变成你推我挤,让人有机可乘,害得惜卿妹妹落水。”
一说到这件事,陆画又是一肚子火:“谁让苏明语逢人就说她是你表妹!”
陆珩看着她不说话。
陆画最怕被大哥这样盯着。
大哥就是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武将,每次回京述职就只会盯着她学规矩,一扳起脸,眉眼冷峻凌厉,又凶又野,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酷,比他们父亲镇国公还要吓人。
想起大哥这次回京就不走了,陆画这才终于老实下来,慢吞吞地说:“我和可岚跟楚楚看鸳鸯看得好好的,苏明语那丫头居然要我们把位置让给她们,我只是气不过跟表妹说了几句话,楚宁就对我动手动脚。”
陆画觉得不过就是件小事,贵女间针锋相对再正常不过,她也不知道最后是如何推挤起来,还害得表妹落水。
陆珩用一种无药可救的眼神看她,失望摇头,将人提到苏惜卿面前,沉声喝道:“道歉。”
陆画没想到大哥最后居然还是要她道歉,委屈巴巴地说:“又、又不是我推她的,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我道歉!”最后难受的嘟囔:“到底谁才是你妹妹。”
“你要不是,早被我扔进湖里。”陆珩声音冰冷威严,“你可知要是今日表妹不是被我救起,而是被其他小厮或是护卫救起她会如何?”
陆画当然知道,那两个会水的婆子就是她喊来的,要是今天救了小表妹的不是大哥,她肯定会被祖母跟父亲活活打死。
陆珩见她不说话,又道:“你自己说过什么你心里清楚,还是要我将楚宁叫过来跟你当面对质?”。
陆画知道大哥跟镇国公夫妇不一样,从来不会纵容自己,看着榻上病恹恹的苏惜卿,一边抬手抹泪,一边哽咽哭道:“是我错了,我不该为难表妹,害得表妹落水,对不起,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
前世熟悉苏惜卿身子状况的岑大夫没有随行,到回京前她都仍发着高热,昏沉不醒,不知道昏迷期间到底都发生何事,自然也不知道陆珩曾经如此凶神恶煞的让陆画跟她道歉。
毕竟前世陆珩还没跟着太子去边关时,他几乎没在她面前露出过这副冷酷得不近人情的模样。
苏惜卿一直以为他实和自己大哥差不多,都是脾气温和之人。
她错愕的看着陆珩。
陆珩注意到她的目光,对她微微颔首:“表妹莫要担心,此事于情于理我陆家都要给你一个交待,我会娶你的。”
苏惜卿来不及摇头拒绝,陆老太太已率先用拐杖重重击击地面,厉声喝道:“珩哥儿在胡说什么,囡囡是你亲表妹,她的亲事我会和义勇侯商量着安排,轮不到你来操心。”
陆珩不以为然地看向陆老太太:“祖母这话未免对表妹太不公平,如今我俩在众目睽睽下有了肌肤之亲,孙儿怎能做那等无耻之徒,不认这门亲事。”
陆老太太知道孙子从小就是个特别有主见的人,也不跟他争,只目光沉沉的往苏惜卿看了过去,笑容慈爱地问:“囡囡的意思呢?”
陆珩皱了下眉:“您怎能──”
“闭嘴!”陆老太太手中拐杖猛地在地面敲击一下,“珩哥儿不是要公平?让囡囡自己说。”
陆珩狭长凤眸微垂,强迫自己放慢呼吸,贴在腿侧的手却紧握成拳。
骨节泛白,青筋暴起,黑黢黢的眸子深不见底。
他早就知道苏惜卿的意思,他刚刚已经听见苏宸对她说的话,但他不想那样,也不明白为何小表妹宁可不要清誉也不愿嫁他。
陆珩不想看她再一次摇头拒绝自己,漠然地闭上眼。
没一会儿,耳边果然传来祖母欣慰的笑声:“好好好,祖母就知道囡囡是个懂事的孩子,不想嫁你表哥也没关系,祖母会帮你物色更好的儿郎的。”
除此之外,陆珩还听到了祖母心中那道不为人知的隐晦叹息声──
【幸好囡囡没有非要嫁进镇国公府,否则他们的祖孙情份恐怕就到今日。】
第4章 不娶,当然不娶
陆珩离开舱房不久,就被四处寻他的苏天扬逮个正着。
苏天扬见了他,横眉竖目,咬呀切齿:“陆、珩!就算你与殿下有私交,也不能真把他扔在席间不管不顾!万一殿下误会你倚功自重该如何是好?”
陆珩不以为意的摆手:“无妨,殿下想看的又不是我。”
“……”苏天扬一噎,竟无法反驳,太子此行的确醉翁之意不在酒。
苏天扬见他面色冷得能结出冰渣子,摸摸下巴道:“让我猜猜,可是你的好祖母荣平郡主要你对那落水的美人儿负责,你不想娶,才这般愁眉苦脸?”
陆珩斜他一眼:“我看起来像那种只想占姑娘便宜的登徒子?”
苏天扬双手一摊,笑得十分欠揍:“难说啊。”
陆珩嘴角浮起笑意,故作不悦地将人推开。
他其实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从小就听得见旁人的心音。
听得见他人心音并不是件好事,至少对陆珩来说不是,从他懂事开始,他便因这异于常人的能力痛苦不已。
即便他不想,他也能轻易得知他人心中秘密,看破他们慈爱笑容的背后是如何的扭曲及丑陋。
若不是后来镇国公将他扔进军营,高强度的体能训练消磨了那些暴躁不安的情绪,让他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他可能早就成了疯子。
军营和京城截然不同,京城世家间的尔虞我诈令他厌烦,军营中的儿郎相较之下却单纯许多,大多胸怀坦荡、磊落光明,说难听一点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莽夫,可军营里的日子,却叫他无比舒心。
他们向来有话直说,鲜少两面三刀,更不会虚伪得令人发噱。
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俊秀少年,果然被嫌弃了也不恼,三步并做两步的追了上来,勾肩搭背的笑道:“那美人儿到底是谁家小娘子,快告诉我,我可好奇死了。”
陆珩见他一副真不记得苏惜卿的模样,似笑非笑地问:“你没让人去打听?”
苏天扬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说要去换身干净衣裳,让我先回去稳住太子,我哪来的时间打听。”
“她是义勇侯嫡女。”
苏天扬哦了声:“义勇侯嫡女,突然得了哑症的那个?你那小表妹?”
陆珩点头。
苏天扬想到什么,脸色骤变:“等等,那不就是我六伯的女儿?”
陆珩不说话。
苏天扬脸色逐渐难看:“你别告诉我你不打算对我堂妹负责。”
苏天扬与苏惜卿的父亲为同宗本家,都是承恩伯府出来的公子,老承恩伯生了七个儿子,个个成就不凡,苏家的确如画舫上那些人所言,在朝中根深叶茂。
每到逢年过节,承恩伯府那叫一个热闹,苏天扬根本记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堂兄弟堂姐妹,再加上苏惜卿这三年鲜少出门,他认不得人也正常。
两人不知何时来到席间,苏天扬嗓门本就不小,席间主位上的少年闻声望去。
少年看上去约莫十六、七岁,玉冠白衣,形貌昳丽,浑身上下充满贵气,听见苏天扬的话,笑问:“谁要对你堂妹负责?”
“太子殿下。”苏天扬与陆珩齐喊了声,拱手作揖。
太子打趣摆手:“别,孤可没办法对你堂妹负责。”
苏天扬瞬间被逗得哈哈大笑,大步上前,将来龙去脉说清。
陆珩也跟着笑了,入席自罚三杯酒请罪。
按理说,陆珩不该成为太子嫡系,毕竟太子与今上都和苏惜卿一样,是他无法窥得心音之人,奈何其他几位皇子更让他难以接受。
想到苏惜卿,陆珩脸色不太好看,又闷头喝了口酒。
那头太子听完苏天扬的话,转头看陆珩,笑得意味深长:“依孤看,不是荣平郡主非要你负责,而是不同意你娶义勇侯嫡女,孤说得可对?”
陆老太太为清河长公主独女,不止是先帝亲封的荣平郡主,还曾救过太子一命,备受当今圣上礼遇,太子对他这位堂姑母还算了解,更何况,陆珩消失这么久,早有人来跟他通报发生何事。
陆珩心说,要是苏惜卿答应嫁他,只有祖母反对,那倒不是什么大事,烦就烦在她主动拒绝了。
陆珩知道自己是个粗人,只会带兵打仗,不懂风花雪月,不像京城里的世家公子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可如今他成功名就,也自认长得不差,在小表妹面前也都尽量收敛气势,应该不至于吓着人。
况且回京那日他分明瞧见小表妹也来看自己。
小姑娘一双琉璃大眼还笑成弯弯的月牙,犹似漂亮的桃花花瓣,虽无法言语却拼命的朝他挥手,脸上笑容又甜又灿烂,看起来开心极了,应该是不讨厌他的。
陆珩如何也想不透苏惜卿为何拒绝这门亲事。
难不成嫌弃他是个武将?
还是嫌弃他是个冒冒失失、不懂礼数的粗鄙莽夫?
但当时那种情况,他根本无法坐视不管,要是那两个婆子没能赶上,后果不堪设想。
那些居心不良的小厮绝不像他这般君子,甚至还可能对她上下其手,占尽便宜。
太子见陆珩不停喝闷酒,讶异的挑了下眉,俊美得过分冶艳的面容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难不成,不同意的不是郡主,而是义勇侯嫡女?”
陆珩沉默不语。
苏天扬震惊的瞪大眼:“什么?堂妹她居然宁愿不要清誉也不要嫁给你?那你、那你……”他突然磕磕巴巴,“那你真的就不娶了吗?这怎么行!你们都那样了,你得负责才行!”
想起少女宁可强撑着虚弱的身子,也要拒绝自己,陆珩捏着酒杯的手指倏地收紧,指节寸寸泛白。
他倒是想负责到底,可人家不要啊!
陆珩神色平静地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上挑的凤眼朝苏天扬一扫,笑容泛着冷:“不娶,当然不娶,她不要我,难不成我还得低声下气、求她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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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苏惜卿再醒来时,画舫已经靠岸,许多马车候在岸边。
清荷湖位于京郊,离京城有一小段距离,苏家兄妹三人来时是两辆马车,回去时自然也是两辆,只是当初是苏宸自己一辆,苏惜卿则与苏明语同乘,可如今苏惜卿却不愿再与她共乘一辆马车。
苏明语推苏惜卿下水一事并无直接证据,未免家丑外扬,陆老太太将事情压了下来,陆画没能去找苏明语理论一顿。
苏宸也按兵不动,打算回府之后再细细盘问。
苏明语还没意识到事迹早已败露,得知兄长要跟她换马车,瞬间垮下脸,委屈巴巴地问:“大哥这是何意?难不成是觉得我笨手笨脚照顾不好姐姐?”
苏宸笑容温润,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你也落水了,也算半个病人,我怎能让你照顾阿卿,别胡思乱想,安心歇息便是。”
苏明语脸色这才好看些。
想到苏惜卿如今病成那副模样,用不得冰盆,回程马车必定闷热无比,也不再纠结。
“好。”苏明语乖巧点头,“都听大哥的。”
之后又待在马车上和苏惜卿说了好一会儿话,才依依不舍地下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