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顿时乱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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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波堂内此刻只剩下了陆嘉元和封瀛两人,恭亲王做完诗后便去了前厅与人喝酒作乐去了。
陆嘉元便劝封瀛:“你好歹也到前头去露个脸,来都来了,窝在此处做什么。又不是那等不能见人的大姑娘,出去跟人喝两杯不更快活?”
封瀛瞟他一眼:“你确定那些人盼着跟我喝一杯?”
“呃……”陆嘉元一时语塞。也是,封瀛这么大的一尊佛确实不适合出现在前厅,有几个人受得了他这千年老寒冰的凉意。只怕他一出现在席面上,得生生冻死几个。
“算了,你还是与我在这儿喝几杯吧。”陆嘉元说着便要吩咐人上酒,却被封瀛拦住。
后者问他:“人可安排进去了?”
陆嘉元神情一凛,随即又笑了:“你是说沈碧君?那是自然。我让我祖母出面,以她身子不好为由安排与富平侯府两位姑娘待一间屋子了。不过我有些不明白,你这么安排是为了什么?”
封瀛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那日阮筝当着他的面絮叨了半天,说的全是这些年在家中受的委屈。其中最令他印象深刻的便是她常年为妹妹代笔作画之事。
富平侯府有一位擅长丹青的小姐,这事儿封瀛也听人提过一耳朵,只是当时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对他来说那一家不记起便罢,若当真细细追究起来,那位飞扬跋扈横行霸道的长公主,跟他是颇有一点恩怨的。
只是他如今还不想计较,所以也懒得理她家的事情。直至最近碰上了阮筝,才算对这一家多了几分了解。
果真如他所料的那样,高门大户内里颇多腌臜之事,这种用长女的画为次女博名声的事儿,倒确实像那一位能做出来的。
毕竟一个是她亲生,另一个只怕在她眼里就是野种。
所以他今日特意拉了恭亲王来,让他做诗是第一步,拿去后院让人品评是第二步,给出彩头逼人作画是第三步。而把沈碧君塞进去便是最后一步。
陆嘉元见他蹙眉沉思好半天都不言语,脑中突然蹦出个骇人的念头:“今日外面日头毒,沈家妹妹的身体确实不宜久晒,你这也算是在照顾沈家妹妹。只是你这么做,难不成竟也有了那样的心思?”
一想到封瀛有可能钟情于沈碧君,陆嘉元便是一个头两个大。怎么偏偏是沈家女呢,换了今日后院任何一个其他女子他都没意见。
“你哪怕钟情于我妹妹呢?”
封瀛一副看傻子的表情不屑与他废话,搞得陆嘉元愈加崩溃:“你这什么表情,我妹妹也没那么不堪吧。”
封瀛见他越想越歪,只得开口:“我对舍妹没有想法,对沈姑娘亦没有。”
“那、那你为何……哦,你是看在长墨的面子上才这般关照她是吧。”陆嘉元长出一口气,“也是,朋友妻不可欺。长墨对沈家妹妹的心思咱们都知道,就是不知沈家妹妹知不知道了。”
“她自然是知道的。”
“那我怎么看她一点儿接受的意思也没有?她爹就是个五品小官儿,她若能跟了长墨,往后日子可是好过多了。至少比她现在在继母手里磋磨来得舒心。她那个继母啊……”
陆嘉元说到这里又想明白了一件事:“难怪你先前要我叫祖母出来关照沈家妹妹。沈夫人今日应该也来了,你这是让我借我祖母的威势敲打沈家妹妹那个不省油的继母啊。我说封子越,你这人当真是……可怕啊。”
一步步连环套,从来没有什么事情能逃出他的手掌心,这天下都被他牢牢地攥在手心里,更何况只是家宅内的小小纷争。
这人当真是算计谋划的顶给高手。陆嘉元真心好奇,这样运筹帷幄之人,这世上是否有人有事能叫他乱了方寸和手脚?
他正想拿这事儿跟封瀛好好说道说道,就见外头他的贴身小厮匆匆进门,一脸紧张道:“不好了少爷,后院出事了。”
说着就将刚才在书房内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阮大姑娘与沈姑娘皆烫伤了手,阮二姑娘更是直接晕了过去。此刻后院乱作一团,老太太说要请大夫上门,又问前厅刘公子是否在场,可否请他去后院帮忙看看?”
陆嘉元一听瞪大了眼,又看向封瀛:“长墨今日有事儿说要晚些来,这会儿也不知到没到。事情怎么成这个样子,她们三个这是打起来了吗,怎么闹成这样?”
话没说完便见封瀛撩袍起身,几步已走出了风波堂,那决然而去的背影看得陆嘉元直揉眼睛。
他刚刚是不是眼花了,怎么竟在铁面冷情的摄政王脸上看到了一丝焦虑和担忧?
难不成能让他方寸大乱的人终于出现了?
陆嘉元原本还有些为这事儿头疼,这会儿倒是来了看好戏的精神。他一面吩咐人去前厅看刘长墨来了没有,一面又吩咐人去跟着封瀛,看他要做什么。
结果派出去的人没多久又纷纷跑了回来,两人虽说干的不是同一桩事儿,但说的却是同一件事情。
负责去找刘长墨的小厮道:“回少爷的话,刘公子刚到席上就被摄政王殿下给带走了。”
负责盯着封瀛的小厮便道:“殿下带着刘公子直接去了后院,好像去找阮姑娘了。”
“哪个阮姑娘,大的小的?”
“据说是大的。”
陆嘉元听得差点笑出声来。封子越啊封子越,你竟也有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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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筝被沸水烫到的那一刻,疼得差点儿昏过去。当时她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也不知道后续发生了什么,就被人一路扶到了旁边的屋子里。
很快丫鬟们打来了凉水让她将手整个儿泡着,还有人弄来了冰块要给她冰敷,一时间屋子里的人进进出出十分热闹。
封瀛被人领着进来的时候,阮筝正一面泡手一面跟小丫鬟说话。她声音娇娇柔柔的,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妩媚感,偏生一张脸明丽又娇羞,透着点少女的可爱。
那种徘徊在女子与少女间的感觉,是一般闺秀身上少有的。且她还十分胆大,脸皮又极厚,在京城的世家女子间更是独树一帜。
封瀛脚还未踏进门槛,便听到她在那儿自我吹嘘:“也不知会不会留疤,我这皮肤向来麻烦,稍微磕着碰着便会留印记,用了多少秘方药膏也不见效。”
侍候她的陆府丫鬟也附和着讨她欢心:“姑娘美貌无比,皮肤白得当真少见。”
“这便是最不好的地方,受点小伤也要养许久,当真是麻烦死了。”
嘴里说着抱怨的话,脸上可半点恼火也没有,还将泡了凉水的手拿起来搁到光下仔细瞧着,仿佛在瞧一件极为稀有的艺术品。
此刻临近晌午外面目头正盛,透过指缝的间隙不仅能看到金亮色的光芒,还能看见空气里飘浮着的细小浮尘,以及那浮尘间若隐若现的一个高大身影。
阮筝在看到封瀛的那一刻愣怔了一下,一时未曾反应过来。耳边还留有小丫鬟轻声地询问声:“姑娘可要奴婢去寻长公主过来瞧瞧您的伤势?”
阮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虚幻的身影,嘴里喃喃回了一句:“不必了,叫也没用。”
小丫鬟一愣:“什么?”
“没什么,我母亲这会儿定在照顾我二妹,我二妹自小身子弱,我这点伤不碍事,麻烦你再帮我换盆凉水来,我再泡一会儿应该就会有了。”
她说着将抬起的手收了回来,见旁边放着干净的帕子便拿起来去擦水渍。绢布一碰到伤口处,那钻心的疼痛瞬间就令她清醒了过来。
她默默地低下头去,强忍着没掉眼泪。
应该是那人来了,所以她现在不能哭。她不喜欢在他眼前掉眼泪,自从第一次见他哭得很丢脸后,这一直是阮筝心头的一根刺。
一时间还拔不掉。
封瀛在看到她低头的一瞬间,心头也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只是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到他来不及细想其中的缘由。下一刻他便大步走了进来,径直走到了阮筝跟前。
屋里的丫鬟们一下子就察觉到了气氛不对,虽然她们并不知道来人是谁,但光从气势来判断也知是位大人物。领着封瀛过来的小厮极为识趣儿,立马用眼神示意她们出去。几个人便立即搁下手中的活计,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屋子。
到了外头那小厮冲她们一人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吓得众人不敢多嘴问一句,只当什么也没看到默默四散开去。
而屋子里面,一下子便只剩下阮筝跟封瀛两个人。前者还拿着那块帕子,却不敢再用力擦手上的水渍,只能轻轻地按着手背,每按一下都疼得抽一下,细小的吸气声听上去当真可怜又无助。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刚才明明也不怎么难过,不过就是烫了一下,跟被三皇子挟持差点没命或者是得了水痘高烧不退相比,这只是一件微末小事。
可她这会儿就是不太痛快,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委屈与不满。且这不满好像就是冲着眼前这人发的,不满他这么些天都没和她见面,不满他不像从前那样时不时让鸽子给她带点什么。
虽然每次收到字条总要骂他几句死太监,虽然明知他人去了城外帮王爷做事,可这不满依旧像是满溢的水一般,漫天遍野地铺洒开来。
她甚至想跳起来骂他几句,但埋怨的话到了嘴边就变了味:“你瞧你,你一来她们就都跑了。我还指着她们帮我打盆冷水呢,现在倒好都没人侍候我了。”
这话与她想说的大相径庭,且气势也弱了几分。阮筝暗骂自己没出息,为了挽回面子她腾地抬起头来,故作不爽道:“你说,现在怎么办?”
封瀛浑然不在意,微微挑了挑眼皮:“她们不在,那就我来帮你。”
“你、你要怎么帮?”阮筝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结巴,只是有种紧张感挥之不去。她看着封瀛从袖中拿出个白玉瓷瓶,轻轻地搁到了桌上。
“我帮你擦药,把手伸出来。”
阮筝被他凶巴巴的语气吓得身子一抖,下意识地就把手缩了回去:“我不要。”
“为何不要,不是怕留疤吗?”
“我怕疼,不想上药。”
“那你就不怕留疤?”
阮筝被怼得一时语塞,睁大眼睛盼着他,好半天挤出一句话:“你是不是只会这一句?”
“眼下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阮筝精致的小脸写满了不高兴,可她也明白对方说得对。平时她也不是那么怕疼的人,这些年为了美她也没少给自己吃苦头。可这会儿因为心怀怨气,就怎么也不想在他面前低头。
封瀛看她这副样子一时有些头疼。他甚少哄人,儿时对着父皇母后也不曾费尽心思讨好过什么。想要什么永远便是去做去争取。这些年他纵横四海大杀四方,对付任何人和事都只凭一颗坚毅的心。
对他来说只要想便没有做不成,可他这会儿却发现,对付像阮筝这样娇娇弱弱的女子,从前的法子似乎不管用了。
打不得骂不得,话说得重点只怕就要掉眼泪,唯有用点策略迂回着来。
于是他又道:“我方才去见了长墨,这是他给我的药,说用了有奇效,保你手上不会留任何疤痕。这是他们刘家的祖传秘方,若你当真不想要,回对我便还给他。”
阮筝一听刘长墨的名字立马变了态度,伸手直接将玉瓶夺了过去:“谁说我不要的,这么好的东西我自然要。”
说着便想要打开瓶子给自己涂药。只是她如今只有一只手,做起事来颇为不便,连要把小木塞从瓶上拔下来都有些难。
最后还是封瀛看不下去,伸手夺过药瓶拔下塞子,倒了一些在自己的掌心,记着刘长墨关照他的用法先用两手的掌心将药膏捂热,随即冲阮筝道:“手伸过来。”
那硬梆梆的声音听起来一点没有人情味,但他的手覆到对方手背上时,动作却意外轻柔。阮筝几乎没感觉到两人之间有何接触,只觉得一股既暖且柔的感觉在自己的手背处贴近,很快原本刺痛的皮肉便好了许多,有了一点酥酥麻麻的感觉,痒痒的却不叫人讨厌,搞得阮筝差点笑出声来。
封瀛见她这样便随口问了句:“舒服吗?”
阮筝也毫无防备地点头应是:“挺舒服的。”
话音刚落两人皆是沉默了一瞬,像是同时意识到了什么。但他俩都默契地没有点破,阮筝脸皮薄还低头红了好一阵子脸,封瀛却像是内心毫无波动,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刚才说了怎样令人脸红心跳的话。
接下来整个屋子便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之中,直到将药彻底上完。封瀛又将小木塞塞了回去,递给了阮筝:“收好,回去后让人早晚给你各涂一次。”
阮筝憋了半天也是难受,此刻终于长出一口气,小心试探着问道:“这也是刘公子说的?”
“嗯。”
“他既给了我药,为何不亲自来跟我说这些?”
封瀛挑眉看她:“你想让他过来?”
“我、我前一阵儿病了许久,刚回家也没机会见他,本想和他打听打听我祖母的身子如何。”
“那你问你祖母她便会告诉你,吃了刘长墨的药身子是否有所好转。”
“那、那我也想问问他,得了水痘康复后,还该注意些什么。”
“你临走时张太医难道不曾与你说过?他不是写了长长的几页纸着你带回家去好好细讲一番,你是否已将他的话抛至脑后?”
封瀛说到最后面色明显沉了下来,吓得阮筝小心脏扑通通直跳。她搞不明白自己不过随口说两句,这人为何突然变得这么严肃。
果真阉人的心思就是难猜。
阮筝气鼓鼓地不再看他,起身便要回席。封瀛见她要走下意识便伸手要去抓她,手伸到半空才意识到这样不妥,便立即收了回来。
然后他放缓语调再次开口:“长墨之所以不过来,是他现在有事要做,一时走不开。”
阮筝一听他提起刘长墨,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去:“他有什么事儿,莫非是在给我那二妹妹看病?”
若真是这样阮筝便要气死了。
她那个妹妹能有什么事儿,晕倒不过都是装的,她当了她十几年的姐姐还能看不出来。
封瀛摇头:“不,他去了别处,你二妹那里自有别人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