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筝喜滋滋地收了那个金葫芦,这才发现自己还被对方钳制着。老榕树枝杆虽粗,却也不能完全将二人遮挡住。她生怕林昭还没有离开,怕被对方看破于是扭了两下身子提醒对方:“要不你还是先将我放开?”
“不是你让我扶的吗?”
“已经……够了。”
什么够了哪里够了,她只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清不楚还极为惹人遐思。好在对方不是个真男人,估计对女子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想法。这么自我安慰一番后,她便想从对方怀里挣脱出来。
可封瀛此刻却不想放开她,虽放松了手中的力量,却还是将她圈在了自己一尺之内,冲她一扬下巴:“拿了我一个金葫芦,可想过还我一个什么?”
“这个……”阮筝一时也没了主意,只能问,“你可想要什么?贵重的东西我可给不了,你知道不是银子的事儿……”
两人非亲非故,她若送什么带有侯府标记的东西,他日被人发现总是不妥。
封瀛也明白她的意思,浅笑道:“不必贵重,我这身上的香囊旧了,你若有空替我做一个便是。不留你富平侯府的印记,旁人也不知是谁给我的。”
阮筝想了想便应了下来,随即便要离开。可扭到的那只脚刚一沾地便疼得她直皱眉。封瀛听到了她细弱的抽气声便知她当真是伤到了,于是侧过身来扶住她的胳膊,领着她慢慢往前走,边走边道:“若是伤了关节,回头我替你扳正它。”
阮筝大吃一惊:“要如何扳正?”
“你且坐着,我用手替你拧一下便是。”
阮筝腿一软差点晕过去。他说得倒轻松,知道拧一下有多疼吗?
封瀛像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淡淡开口道:“我知道。”
“你知道,你从前是不是也拧过?”
话问出口阮筝就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他是上阵杀敌之人,别说关节移位这种小伤,只怕身上多的是被剑刺出来的窟窿。有点想问他被刺中了疼不疼流血多不多,却又有些心疼而无法问出口,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自己给自己解释了一番:“必定是很疼的。”
封瀛听她轻声嘀咕不由笑了:“是会有一点疼,你且忍着点就是。”
“我不想忍,我这人可怕疼。”
“疼一下也好,疼一下便长记性,以后便不会再偷听旁人说话。”
封瀛说到这里话头一顿,突然有点怀疑阮筝方才到底有没有听到他与林昭的谈话。若是听到了,她必然会知道自己是谁。但看她方才对自己的反应,似乎并未知道真相。
果然阮筝很快便答道:“哪里偷听了,不过看了一眼罢了。离得这般远我什么也听不到,若不是想听听你们说什么,也不会探出头来被你发现,还被你拿金葫芦打。”
一提到林昭,阮筝又想起件事儿来,一时间有些好奇便悄悄问对方:“你方才与林姑娘说什么了,是不是说你家王爷的事情了?”
“何以见得?”
“难不成你不知道林姑娘与你家王爷定过亲之事?”
封瀛主动忽略了“你家王爷”四个字,直接将自己代入。他点头道:“我知道。”
“我猜你也必然知道,毕竟这在京城也不是什么秘密。那你知道你家王爷对林姑娘是什么意思吗?”
封瀛没答这个问题,反倒问起了另一个:“那你觉得王爷该对她有什么态度,这桩婚事合适吗?”
阮筝心想我又没见过你家王爷,哪里知道合不合适了。
“单看王爷与林姑娘的家世,那定是天作之合绝世好姻缘一桩,不过……”
阮筝突然想到梦里慎亲王死了两个老婆之事,到嘴的话便又咽了下去。不管林昭是个怎样的姑娘,好也罢坏也罢,哪怕前脚扯了丫鬟的耳坠后脚便在人前扮贤良,但她毕竟罪不至死。
让她嫁给慎亲王,新婚之夜便香消玉殒,想想也怪可惜的。
于是她又改口道,“我觉得不大好。”
“哪里不好?”
“说、说不上来,大约是林姑娘太温柔,王爷太、太……英武了吧。”
这个借口寻得实在有些烂。自古美人配英雄,柔情女子配英勇男子是再合适不过了,她却说两人不合适,也不知道身边的男人听了会有何想法。
是不是觉得自己满嘴胡诌轻信不得。
阮筝抬头去看,却发现灯笼被他提得极低,根本照不到脸,于是只能作罢。而她低头的一瞬间,身边男人平直的唇角却不自觉地上扬了几分,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
她觉得自己与林昭不相配,很好,他也这么觉得。
两人渐行渐远,完全将还站在月亮门边的林昭忘了个一干二净。可怜林昭虽是看不清老榕树下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那必定是一个妙龄女子。王爷扔下她去寻了那个女子,更气人的是最后竟扶着她相携而去。
一股怨气无处发泄,她立马转身从丫鬟手里将那金钗夺了过来,抬手就往她身上刺去。可怜小丫鬟刚被扯破了耳垂疼得直哭,这会儿又被金钗扎了好几下,却也只能强忍哭声,默默将眼泪咽了下去。
什么圣人般的女子,全都是骗人的鬼话。
-
阮筝被人一路扶着回了院子。
起初她还有些顾虑,边走边往四周探看,生怕被人撞见他俩。封瀛见状知她担心什么,便提起灯笼搁到嘴边,一下子吹灭了内里的烛火。
烛火一灭,周遭立马陷入了浓重的夜色中,阮筝一时不适应,几乎看不见任何事物。这下子她又有些急了,小声埋怨道:“你怎么把蜡烛吹了,这下要如何回去?”
“我带你回去。”
封瀛说罢搁在阮筝胳膊上的手微微一用力,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阮筝那会儿脚踝疼得厉害,也顾不上矫情,在心里兀自默念了几遍“他是太监,他是内侍,他是公公”,便心安理得地任由他将自己带着往前方行去。
走出一段后她才好奇地小声问:“你这夜视的本事是不是在军中学的?”
封瀛点头,淡淡应了一声。
“那你从前在军中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并没有。”
黑暗里,少女的笑声显得格外清脆。阮筝掩嘴轻笑:“怎么可能,我看话本中说男子打仗是再辛苦不过的事情,受伤也是家长便饭。”
封瀛也勾起唇:“你这看的什么话本?话本不都是才子佳人的故事,怎还有行军打仗?”
他说得对,大多数话本确实都是风花雪月之事,落魄公子邂逅千金小姐,历经艰难终在一起。抑或是富家公子相中农家少女,齐力反抗家族阻挠终成眷属。
“……但偶尔也有不一样的。我先前看的那一本便是,男子行武出身,本是考中的武状元,但因人陷害家道中落,他便去做了个军中小兵。临行前与青梅竹马的姑娘约定三年后便回来娶她。后来过了十年他才回乡,彼时他已成了人人敬畏的大将军,姑娘却还依旧苦等着他。那书中便写了,他十年间战场厮杀,姑娘替他宽衣时发现他身上多处刀伤,伤疤狰狞可怖。”
黑暗里,封瀛一时间没有回答。过了片刻后才又道:“所以那书上还写了他伤在何处?”
“嗯,写得颇为详细。每写一处姑娘便哭几场,看得人怪心疼……”
阮筝说着说着,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她猛地意识到对方问这个问题的真实意图,一下子便羞红了脸。
没错,那书上确实详细描述了男子的伤处,也把男人脱衣后身上的各处写了个七七八八。她还没告诉眼前这个男人,这男人下半身也有伤,那作者描写得那叫一个细致入微,看得她面红耳赤,好几次都觉得那书烫得灼人,偏偏扔掉后又有些不舍,过了片刻又忍不住拿起来细读。
那书中还有些更为露骨的描写,可这些她都不能向对方言明,于是只能默默地脸红一阵儿。眼看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亮光,门前正踮脚探头张望的就是她身边的青黛,便一把将身边的男人推开,自己瘸着腿快速朝青黛走了过去。
封瀛也未追上去,就这么站在暗处看着青黛过来扶阮筝的手,两人又说了点什么,便笑着并肩走进了院子,这才转身离开,身影很快就没入了夜色之中。
一直到他与阮筝都消失在了院门口,旁边树丛里才有人站起身来,紧张得四处张望。
杜仲一面拍着身上的杂草,一面琢磨着刚才看到的一切。大姑娘既然已经回来了,想来今晚也不会再出去。她便也转身往回走,紧赶慢赶地回屋向自家姑娘禀告去了。
阮茱这会儿吃了药眯了一会儿精神好了几分,咳嗽也没那么频繁,被人扶着正喝燕窝汤,见杜仲进来立马用眼神遣散了屋里其他奴仆,独留杜仲一个。
杜仲将门窗关紧后,便小声地将方才看到的一切告诉了阮茱。
“你可看清了,当真是被个男人扶回去的?”
杜仲点头:“看清了,虽说这两人没打灯笼,但院门前有点光,今晚夜色也不错,奴婢仔细看了很久,那身形必是个年轻男子无疑。”
年轻男子?阮茱在心里品了品,一时猜不透那男人到底是谁。原本别庄里男子不多,也就些侍候人的管家和小厮,但今夜陆小将军请了不少人来陪慎亲王喝酒,这前院的男人一样子就多了起来。
她想起从前在三皇子府上,她与清容郡主曾撞见过阮筝与一个男子私会。后来清容郡主还被她撺掇得当众捉过奸。可惜那时候阮筝狡猾让她逃脱了,想不到今日她不过让杜仲随便去盯着会儿,就又撞见她私会男子。
这男人必定就是当初的那一位,这么说来这人也是个世家子弟。只是不知道为何两人要偷摸来往。若当真你情我愿,这男子为何不愿上门提亲。
难不成这男人竟是个有家室的?
阮茱一想到此处腊黄的脸上便露出几分红潮来,兴奋得整个人病都好了。清容郡主虽然死了,但阮筝的丑事还没完,自己一定得想办法把这事儿揭破才行。
阮茱看一眼杜仲,沉声吩咐:“今夜之事不许漏出去半个字,听到没有?”
杜仲连连称是,半点不敢违抗。
-
阮筝扭伤了脚踝只是小事,睡了一觉起来第二日已不觉得怎么疼。但即便如此一大早的,白苏还是又拿了一小瓶跌打药进来。
阮筝一看她那紧张的神情便知道药是何人送来的,一时间心里竟浮起了一丝甜蜜。这人虽说寡言少语,时常冷得跟块冰似的,却也心细如发,不管做什么总是替她考虑得很周全。
从前的那些小字条,送她的那颗蓝绿珠子,还有今日的小药瓶……
阮筝由着白苏替自己上了药,过后还小声吩咐她:“这药且好好收着,别急着处理掉。”
白苏像是看破了她的心思却又不言明,只问道:“那同上回的字条收在一处可好?”
上回鸽子送来的字条阮筝破天荒的没让她烧掉,而是令她小心放了起来,当时白苏就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今日再看姑娘对这瓶药的态度,愈发坚定了她心中所想。
只是一想到姑娘的将来,白苏又不免担心:“姑娘可寻个机会仔细看过那人了?”
阮筝不好意思地笑笑:“还不曾。”
到底是个大姑娘,哪好意思盯着男人的下巴瞧。且自从她知道太监不长胡子后,便愈发不太敢看那男人的脸了。
她在害怕,既怕他真是太监身有残缺,又怕他其实根本不是个太监,而是个完好的男子。若真是那样,她与他这些日子的相处若是叫人说出去,只怕自个儿这一辈子都难嫁了。到最后说不定要嫁与他。
嫁给他?
阮筝一想到这个可能,两只耳朵顿时烧得厉害。一时间也不知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按出身来说他只是王府一个小小亲随,而她则是侯府长女。可若按本事来算,她身无长物除了吃喝什么也不会,他却是武艺高强用箭如神,曾在战场守疆戍边杀敌无数。他们两个究竟谁配不上谁,倒有些说不清。
阮筝被自己平白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暗骂自己恨嫁不要脸,匆忙穿好鞋子起身,也不管身后白苏怎么唤她,直接进了旁边的梢间,一个人躲起来清静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别庄内一片风平浪静,听说慎亲王朝中有事第二日便离了别庄回府去了。他一走陆嘉元也跟着离开,别庄里便只剩下些夫人小姐,玩闹起来倒也少了几分束缚。
这期间阮筝还去泡了一回温泉,跟陆善沅一块儿,在香樟林缭绕的水气中宽衣解带踏入池中时,满脑子想的却全是梦里被男子抱在怀里亲吻嘴角的画面。
好在池水温热,阮筝就把自己脸红的缘由推到了那上面,这才堵住了陆善沅那张快嘴,顺利让她把话题从自个儿身上转到了旁人身上。
“我看林昭啊还是早些死心得好,慎亲王对她的态度便是你我也看出来了。这男婚女嫁也讲究个缘分,她与王爷既是无缘,还不如找个中意她的待她好的,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不好吗?我哥同我说,户部尚书柳大人家的小公子很是中意于她,两人自小相识也算知根知底。听说柳公子待她极好,常让人寻些新奇的珍奇宝物赠与她。结果她收了人家的礼却又不答应婚事,搞得柳公子日夜悬心,去年冬日里还大病了一场。啧啧。”
阮筝笑着打趣她:“你瞧你说话便说话,最后那两声可不好听,被夫人听到了又该数落你。”
“我便是这般纵情恣意,这般活着才叫潇洒。”
“那你这么潇洒的人,将来准备寻个什么样的夫君?”
陆善沅原来还在款款而谈,被阮筝这么一问竟少见地红了下脸。不知怎么的,原本清明的脑袋一下子就糊涂了起来,面前竟出现了那个茅屋内跟自己争吵斗嘴的少年。
那人的脾气是真的差,但长得却意外得好,唇红齿白是她喜欢的少年郎的长相。若他没有那么一张讨人厌的嘴该有多好。
陆善沅一想到他被慎亲王带走,心里又有点担忧。先前她也寻机会向哥哥打听过,没成想向来宠她的哥哥一提到这人便讳莫如深,板着一张脸吩咐她往后再不许提这人,连这事儿都要烂在肚子里不许向外人提。
唬得陆善沅不敢再开口,却也更担心那人的安危。若他真是大乘教的教徒,会不会已经被慎亲王给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