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吧。”白露珠剥着兰花豆慢慢嚼着,“厂里最近有什么动静?”
“还那样呗,就是不停往专柜塞人,四姐你又不管。”白志诚一说完,发现语气不太对,连忙解释:“不是不管,就是不参与,四姐,你知道现在光一个汇南商城的专柜就有多少人了吗?”
其实刚开始张安美走的时候,他是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不就是多来了两三个人,按照她的本事,再有四姐罩着,章厂长护着,即便带出来了徒弟,师傅也不会饿死。
结果张安美铁了心要辞职,章厂长知道她要去考大学后,没什么理由拦着,只能批准了。
白露珠拍了拍手,端了一杯茶喝了两小口,“多少?”
“以前三个人就够,现在算下来总共有十二个人了,一个个都是小领导的亲戚,还出了倒班制,早上到下午,下午再到晚上,直到商场关门。”白志诚撇着嘴摇头,“这些亲戚还好,经过我们培训,知道怎么销售,但还有从歌舞团里出来的,化妆技术不如安美,我觉得这就是在砸天荷招牌。”
“四姐,当时不是说厂里所有事情你都有参与权吗,都这样了,你真不去管管?”
白露珠没回答,继续问:“生意有变差吗?这些人一个月能拿多少工资?”
“生意怎么可能会差,天荷现在就是放个会动的木头人,都差不到……”话说一半,白志诚面色一僵,头皮一阵发麻,而后慢慢转头看向四姐。
白露珠又问了一遍,“这些人一个月能拿多少钱工资?”
“我带出来的人,性格都和我差不多,小萨这个月拿了八十多,买了茶叶送给我,其他人其实刚来没两个月,但五六十也有的,原来觉得肯定没法和我比,甚至……”白志诚眉头皱在一起,没说后半句话。
“甚至还想当个小领导?”白露珠笑了笑,“有这种想法也没错,说明你有上进心,你高考准备怎么样了?”
“之前每天晚上都在看,后来工作停下来,最近都在复习,慢慢捡起来了。”其实从上班第一个月,拿到高工资后,就没想过看课本了,每晚上背的都是四姐写给他的销售技巧,觉得反正有工作了,再看课本也没用。
还是张安美替四姐转告,让他好好读书,准备高考。
刚开始听到很莫名其妙,因为张安美不止说了高考的事,还说了他们会被挤走的事,这怎么可能!
就算四姐不管厂里的事,他和张安美都是相当于和天荷一起白手起家的人,看着天荷从无到有,在柜台里,就跟东海龙宫的定海神针一样,是天荷牌面之一,开除谁也不会开除他们。
一直到前五分钟,都是这样的想法,即便是当初张安美主动辞职,也没想过会被挤走的事,甚至还得意带出几个徒弟。
毕竟这些徒弟基本上都是厂领导关系密切的亲戚,叫他一声师父,他在厂里的地位就更稳了。
直到说起工资,想到顶替张安美带出来的几个人,其中一个已经顶替她的柜面,嘴上成天说着‘我师父怎么怎么样’,表面看着是很尊敬,但却拉拢了一波又一波张安美的老顾客!
想到这一层,白志诚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昨天他还让自己的VIP顾客们多照顾照顾小萨,事后还美滋滋喝着徒弟的茶,觉得自己心胸宽广,心里生出一种满足感,现在想想,简直想一巴掌呼死自己!
“四姐,那些厂领导到底想干什么?”白志诚反应过来后,脑子里很多根线就串联到了一起,“那些人是不是知道自己分不到钱,又眼馋柜台销售的高工资,所以故意安排这么多亲戚来搞钱的?”
“你这脑子是聪明,本来还想让你吃点亏长长记性。”白露珠看了有点受打击的堂弟,“原先对钱倒是不飘了,后来又对人飘了,人家早就是别人手底下的人,你顶多算个踏板,只不过有个好听点的名字,叫师父叫得是你吗?不是,人家叫得是人民币。”
其实能够理解堂弟,刚挣到钱谁都会飘飘欲然。
白志诚以前一起上学的同龄人,基本都被家里安排进厂,成了拿三四十一个月的工人,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穿着光鲜亮丽人民服,往裤子口袋一掏,就是过滤嘴香烟,时不时还要去国营饭店搓一顿。
而他,在街道糊纸箱,糊火柴盒,累死累活一个月,挣个四五块钱,人家都不惜得搭理他。
乍然上班,一下就拿二三十倍的工资,哪怕是四十岁的成熟男人,心都得飘一飘,能够警醒改过来,便不算什么大事。
这对钱警醒了,但一直被人不惜得搭理的街混子,乍然被厂里认可,让他去上课,去教几个与厂领导有亲戚关系的徒弟。
这种以前主动递烟都搭不上的人,反过来给他端茶倒水,殷勤着喊师父,一件一件礼物送过来,心自然也会跟着飘起来,什么技巧都往外讲,完全不当回事。
本来白露珠看他没有行动,准备让他慢慢被徒弟挤走,自己承受打击后,再改变心态。
这样的话,以后对钱,对人都不飘了,并有了警醒,加上有个聪明的脑子,得天独厚的销售天赋,运转自如的销售技巧,再去考大学学管理,沉浸一段时间,必然‘成龙成将’。
但看着二花肚子越来越大,白露珠便犹豫了,怕白志诚到时候接受不住打击,影响到二花的情绪和孩子的生活。
索性堂弟脑子还是比她想象中更聪明一些,稍微一点,就通透了。
“四姐,你不管吗?”这些人是明白了,但白志诚不明白四姐是怎么想的,要说天荷真正的牌面,真正的镇海神针,那必然是白大师啊!
稍微一说话,厂里那些领导不用多说,肯定得让步给面子。
结果四姐就是不管,柜台的事,她肯定早就知道了,却从来不出手,一直旁边观望着。
白志诚顿时有点急了:“四姐,安美没压力,二花现在可是怀着两个孩子,我要是也被挤走了,光靠存的那点钱,后续没有收入,肯定得受罪。”
这也是他不急着考大学的原因,准备多攒点钱,再听四姐的话去读书。
“你现在倒真的很有责任感。”白露珠帮他添了茶,“树大了,即便没有人浇水捉虫打药,也会有无数人抢着过来乘凉,能动你们,就会动章厂长,自然也会动我,你都说了,现在的天荷,随便摆个会说话的木头人,都能拿寻常人三倍工资,如果是他们自己人,工资制度不会变,如果都是你们这样的人,工资改革是必然的。”
“也许你会想着跳槽,但现在的厂子,规模制度都是换汤不换药,你拿的高工资,照样有无数人眼红,你终究稳定不下来,不信,你可以试试。”
她妈就是个例子,刚开始能拿好几十,后来被厂里一直往下压提成比例,直到后来改成了奖金制度。
“我信,怎么可能不信。”他白志诚能有今天,都是因为四姐,怎么可能不信,只是心里为她感到可惜,“四姐,当初天荷就是个无人光顾的小牌子,都是因为你,才有这么大的名声,要真是把你也挤走了,我真恨不得烧了那个厂子。”
白露珠笑了笑,“天荷现在名声是大,但厂子算不上大厂,人有野心,有上进心是好,但该停的时候还是得停一停,这样才能稳妥更进一步,再说,当下不是已经得到我们想要的了?”
白志诚怒气微顿,心里想确实是这样,起码他手里已经有了一千多块钱存款,这笔钱在刚过年那会,想都不敢想,那会四姐夫给了一块钱,他都能高兴半天。
“四姐,我接下来该怎么做?是像安美一样主动辞职考大学,还是等着被挤走?”
第96章 商议
“自己做决定。”白露珠笑着道:“孩子出生了,满月礼得收不少,你不是人家的师父吗,踏板是白踏的?”
白志诚这下才真正大梦般初醒过来,身上的无赖劲,死不要脸皮的劲顿时又出来了,捋起袖子道:“真当我傻,什么都说了吗!你们打着师父的名义,明里暗里收刮我,既然这样,我现在要什么都是名正言顺的!”
白露珠笑着抿茶,“等下让祺深先把你们送回去,再回香阳。”
“那我就不客气了。”
两家人又好一番留恋不舍,其实真留恋的是贺家人,老太太和白越明已经迫不及待要走了,生怕天黑了,周围人看不到他们新买了什么。
下午三点四十,贺祺深才开车将人送回香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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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远山一直到腊月二十九,踩着雪地来到象罗胡同。
白露珠将人迎进小书房,看他穿得不厚,脸和手都冻得通红,提了两个炭盆过来让他烤火,又直接用搪瓷缸泡了热茶,让他拿在手里,既能捂手又能喝下去暖身子。
“白同志,多谢了,我直接从厂里出来的,没想到这么冷。”章远山揉了揉冻红的鼻子,喝了一口热茶,不停发出‘嘶’‘哈’声。
白露珠抱着橡胶热水袋坐进沙发里,仔细看了看他,发现胡子拉碴,头发都挡眼了,而且快过年时,大家都有剪头发的习惯,他都没去剪,可想而知有多忙。
“白同志,今年真是不好意思,到今天才解决好,上午赶在银行关门前,将钱都打到你账户上了。”章远山从身边皮包里掏出一份文件袋,一份是叠在一起的银行汇款单子。
“明细都在这里,你检查一下,要是有什么不对的话,估计得等到过年之后才能改了。”
白露珠将单子接过来,公司分红可以一次性汇款,还有一份是九月+第四季度的百分之五分成,
第一份数额:236842
第二份数额:32526
打开文件袋看财务报表,年度营业额在320多万,扣除成本,总利润在150多万,其中准备了一份珠市酒店的过往清单,总额为:616339,扣除成本,算下来第一份数额的23万多,有55470是属于海伦的。
九月+第四季度的营业额暴涨,有了首都和上海的销售额,扣除成本后,都快达到总利润的一半了,所以光这四个月的百分之五,就有三万多块。
剩下的每月甚至每天的销售额明细没有再看,厚厚一沓不知道要看到什么时候去,再说真想搞小动作,就她这外行,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章厂长,辛苦了。”白露珠将文件装进袋子里,笑道:“我们这一年没有白干。”
听了这话,章远山紧皱的眉头松开,脸上终于出现一丝笑容,“是没白干,多亏了白同志,我也才能摇身一变,成万元户了。”
白露珠失笑,“你这百万级别的万元户可不得了,怎么样,最近厂里发生了什么事?”
提到这事,章远山刚露出的一丝笑容,顿时又消失了,眉头微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叹道:
“很多事情,我理都理不清楚,白同志,这厂里的人,真的只有在你面前,才能说些真心话,将这几天的憋愤一吐为快。”
白露珠笑了笑,看他进入情绪了,没有出声,安静听着。
“首先第一件事,本来签的三年合同,说好的是从天荷进商场专柜售卖开始算日期,股东大会上,他们统一口径,说是按合同签订日期开始算,那就是包括我去国外学习的一年,和试生产的半年,这样总共算下来,到了明年九月份,三年合同就要到期,利润比例就得重新分配。”
“改也可以,咱们一年能赚一百五十多万利润,多交给区里一些,也不是不行。”章远山面上浮现怒色,“我提出十万,你知道他们说什么吗?说我打发叫花子!竟然要求直接按股份分,分百分之四十!还跟我说这才公平!”
“当初没一个人同意做化妆品厂,我提出六万,一群人心动,立马不再讲话,学习,培训工人,一遍遍研发产品,我一个大男人去学着女人喜欢的东西,刚开始口红都往我自己嘴上抹,去试成不成功,有没有什么不舒服,他们因为这事还在背地里笑话我。”
“至今为止,就趁着市局扶持,他们帮天荷进了汇南商场,再也没有帮过任何事,是,厂房属于公家的,归他们管,别的厂一年交个两三万就够可以的了,我交了六万,现在我愿意交十万,还说我是打发叫花子!”
“产品我熬着心血一种种搞出来的,有幸遇上白同志你,打开天荷市场,咱们里外配合,将天荷发展成今天这规模,有他们什么事?你白同志都没提重新分配比例,他们有什么脸直接要百分之四十,拿着公家的工资,拿到以为自己是公家了!”
章远山气到将杯子重重放在桌子上,溅出几滴水花落在炭盆里,发出‘滋滋’声。
“那现在是怎么解决的?”白露珠很平静,签合同当天就提醒过,当时章远山自信满满,信誓旦旦说不可能,“你同意了?”
“怎么可能!”章远山抹了抹裤子上的水滴,“我就是毁了天荷,都不可能让他们白分钱。”
白露珠微微一笑,果然和当初猜的一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们现在就想咬着天荷不放,好啊,我也不吓唬他们,也不说明年干不干,到时候直接拿钱走人。”章远山从裤子口袋摸出一包烟出来,抬头看了眼书房,又装了回去,“就是觉得有些对不起白同志,我这种性子是忍不了,没办法和这些小人共事,所以准备把明年到九月之前的百分之五十提成,都交给你。”
话说一半,突然冷笑一声,“提到白同志,我又想到第二件事,你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美事吗?”
白露珠接茬:“什么?”
“他们倒是非常认可你。”章远山喝了口茶,笑得讽刺:“他们认为现在天荷从生产到销售都很成熟了,想找人接管天荷,再另外批出一块厂地,让我去国外学习电子技术,回来后重新开设新厂,与你一起再创天荷辉煌,把卸磨杀驴说得冠冕堂皇,激动人心。”
讽刺笑完,又看向她道:“白同志,我不干了之后,必定是要把核心研发团队带走,天荷除了白大师,也是产品质量好才能有今天,你要是不走,届时产品出了问题,老顾客肯定会找上你。”
“还有,我真不建议你和那些人做生意,实话告诉你,我爸也是在首都区里上班的,就这样,他们照样会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搞动作,而且他们自己内部很复杂,手底下有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