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霜努力的扯动嘴角笑了下,“阿爹放心,我不会乱来的。那妾室你们也不用管了,陆远之耳根子软,必定受不了她吹的枕头风,想着接近府里来。阿爹与其想着杀人,不如从陆家手里得点好处。”
她说完走到门边,“话已经说明白,女儿就不多留了,想来陆家还有一场戏等我回去唱呢。”
她风风火火的冷着脸走了,折夫人张开嘴巴想说句什么,又不敢,最后只得哭,“这下子,阿霜是连我们也怨上了,不肯留宿。”
折泓却道:“她不是怨我们,而是迅速从怨恨中抽身,找到了最有利的路子,要是个儿子,又是一员猛将。”
他叹息:“你也不要担心,阿霜打小就是个聪慧的孩子,她知道该怎么做。”
折霜确实知道该如何做。
她坐在马车上,听着外面的雨声两眼放空,脑子里面思绪飞闪:这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既然自己都愿意捂住嘴巴不出声,阿爹阿娘也不会大肆张扬,只会操作一番,私下里跟公爹谈条件。
折霜记得公爹手里有几个外放的名额,折家惦记上那名额不是一两天了,但是公爹一直没有松口……
她闭上眼睛,又去想陆家的反应。
陆家更加不愿意张扬,虽然子嗣单薄,但是二弟弟也要开始说亲了,这事情是陆远之做错在先,他们不敢太嚣张,如果想要那个外室进府的话,必定要求到她跟前。
折霜又想到了婆母。婆母喜爱于她,但是外室如今有了身孕,婆母还会站在她这一边吗?她可一直盼着孙子。
还有二弟弟,三妹妹,公爹……
他们的反应迅速在她的脑海里面成形,让她又忍不住恶心起来。
因为一个外室引出来的憋闷,让折霜觉得自己骨头一节节的被打掉,为了维持人形,不得不忍着剧痛,又慢慢的一节节缝起来。
如此,陆远之有外室这事情本身已经微不足道,她觉得自己甚至可以将陆远之阉了,然后给他纳十个八个的妾室来给自己张扬下贤惠的名声。
正想着,马车一个急停,折霜没控制住自己往前面摔了一下,皱眉道:“出了什么事情?”
秦妈妈连忙戴着斗笠下去看,然后掀开车帘子,道:“少夫人,有个男人突然闯到马车前晕倒了,幸而及时停住了马车,不然要出人命。”
折霜便打开车窗看了眼,果然有一人倒在雨水里,她正要让人送去医馆,却偶然间看见了他的脸。
雷声阵阵,雨水滴答落地,他的脸映在青石板上,也映入了她的眼里,让她即便在此时,也不得不暂时停住想其他的事情,而为他的脸夸赞一句:极美。
好看的不像是凡人。
这般的脸,不会是无名无姓的,却也不会是京都的世家子弟。
她自小就在京都长大,京都有名有姓的人她都认识。
她想着要怎么办,就听见秦妈妈看着他的脸咦了一句:“是他——”
折霜抬眸:“你认识他?”
秦妈妈哎了一声,“这样一张脸,不会错的,之前老奴去秋安巷子里面打听那狐狸精的时候,就有人拿着他的画像在那寻人。”
“说是承恩候家大少爷养的……那个男人,性子烈,逃了出来。”
秦妈妈肯定道:“他如今可是名人,叫晴牙,晴天的晴,牙齿的牙。”
折霜就想到了婆母去花房摘了送去承恩候府的嫩芽。
她想:原来是牙齿的牙,不是嫩芽的芽。
第4章 坟头草(4) “夫人,我在讨好你。”……
雨还在下,电闪雷鸣。
秦妈妈抹了抹溅到脸上的雨水,道:“少夫人……咱们怎么办啊?”
折青却没有看秦妈妈,而是去看地上的人。
他应该是要醒了,手微微的无意识蜷缩,看的出已经精疲力尽,却还是下意识用了大力气在青石板上用力一抓,瞬间,指甲缝里面流出了鲜血。
这是昏迷中还不忘想要抓住点什么站起来么?
然后眸光一顿,在男人的手上停住了。
——他刚刚动了动手指,袖子就往后面缩了去,露出了手腕。
手腕上的肤色白皙似白瓷,细腻,光滑。不过在那不远处,又纵横交错了许多的红色的疤痕。
是鞭伤。
折霜自小就跟着折泓学武,她一眼就能认出来,那定然是鞭子抽打在手上造成的。
她的目光继续往上面挪,然后看见了明显是绳子绑后留下来的绑痕。这个人,定然全身都是这样的伤口。
她啧了一句——承恩候家的大儿子折霜也是见过的,彼此有些交情,不过平日里见着人模人样,倒是没想到,私下里,却是这般的人。
但一想到陆远之那贱人也是如此,也就不稀奇了。
“京都还真是……人模狗样聚集之处。”
本是轻声呢喃,谁知话音刚落,就见那人一手猛的在青石板上一抠,伴随着血水再次转浓,他抬起了脸,睁开了眸,直直的撞进了折霜的眼里。
那是一双桃花眼,眼角一滴痣,配着那张脸,可称谪仙。
但眼里却在最先的时候,泛出了狠辣的目光,像一只随时可以咬掉人脑袋的孤狼,随后却在看清折霜以及身边的人后,狠辣慢慢的退散去,缓缓的成了可怜。
他在装可怜。
会伪装啊。
他想干什么?
折霜顿了顿,下了马车,接过秦妈妈递过来的红伞,轻轻的踏过青石板上的浅水走到了他的身边。
她的鞋子坠着两颗珍珠,珠子是上好的蜀州珠,这样的一颗珠子,普通的人家可以不用劳作吃三年。
雨水砸在珠子上,然后溅起一小滴水,直接落到了男人的发梢间。
折霜将伞倾斜,替他遮住了头。
“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她轻启朱唇,问他,“救你吗?”
男人愣了愣。
然后恍然,“夫人认得我啊。”
他笑起来,眸子里的可怜没有了,仰头,一把伞让两人笼在同一世间,这时候,折霜发现他的眸色又变了。
他似乎变得柔和极了,声音不缓不慢,像是玉珠子落在了玉盘上,倒是配得上这张脸。
这张脸配着这声音,让雨水好像都滴落的慢了下来。
她看看天色,低头,问他:“那你还需要我救吗?”
男人静静的看了她一眼,“夫人敢救吗?”
折霜笑了。
她伸出手,“我敢问你,便敢救你。”
男人缓缓的伸出手,修长白皙的手指搭在了折霜的手上。
“多谢夫人。”
折霜将人带上了马车,对着秦妈妈道:“去荔枝巷子。”
荔枝巷子里面有她之前买的宅子,平日里没人去,只她偶尔歇脚时去罢了。
马车直接进了宅子里,然后下马车,进了屋子里,让秦妈妈扶着他去榻上,然后给了他瓶药,又转身出去。
秦妈妈跟在她身后念叨,“哎,可怜见的,手上没块好地方。”
她刚刚扶人的时候都看见了!手上全是伤口哟,还有几块地方皮都没了。
然后问她家少夫人,“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啊?天就要黑了。”
之前倒是派人回文远候家说有事情要去南陵公府,不过现在也没住南陵公府,秦妈妈自然觉得是要回去的。谁料她家少夫人却站在绕着碧绿葱翠藤萝的游廊处,看着乌云密布压城的远处道:“今晚不回了。”
秦妈妈心里有些犹豫。
毕竟这屋子里还有救下来的男人在,孤男寡女在一处,到底是不合适。
不过今日少夫人实在是太憋屈了,在马车上她也想清楚了,少夫人这个神色,必定是老爷和夫人不同意和离她才愤怒而回的。
她家少夫人苦啊!
不回就不回吧,在这里冷静冷静也好。
她就哎了一声,去厨房里面煮饭了。马车车夫是她的丈夫,唤作秦向,都是折霜的陪嫁,两人膝下没有子嗣,在他们心里,折霜跟他们的孩子一样,哪里舍得她受委屈。
秦妈妈一边揉面,一边道:“哎,你说这以后怎么过啊?”
秦向是个闷闷的性子,道:“少夫人是个聪慧的人,必定比我们办法多,你别担心了。”
秦妈妈就叹气,做了一顿饭,起码叹气了几千次,这才将饭端到了少夫人和捡回来的晴牙面前。
她听见少夫人问:“你姓什么?”
男人道:“刕,三刀相叠的刕。”
折霜执筷子的手一顿,“刕?”
倒是个好姓。
她继续问:“你多大了?”
刕晴牙:“十七了。”
比折霜还大了一岁。
两人吃完饭,秦妈妈将东西收了下去,折霜站起来,理了理袖子,然后慢吞吞的开始朝着游廊走去。她走的慢,步子缓。一阵风吹来,发丝轻轻扬起,有时候好像直接绕在了藤萝处,却下一瞬间又直接垂下,紧紧的贴在了她的衣裳上。
她的身姿不飘逸,带着一股稳意。
刕晴牙脑子就冒出来一句话:她不像浮萍随处漂。
他迈着步子跟了上去,有时候走在了她的身侧,有时候又落后几步,然后在游廊快到尽头的时候,他问:“夫人是在想怎么处置我么?”
折霜继续慢吞吞转身,慢吞吞的走路。
“不是,我只是在消食,饭后走一走,能活九十九。”
刕晴牙啊了一句。
他想: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两人继续消食。
终于又回到了游廊口,秦妈妈守在那里,手里端着一些瓜果。
“去年在院子里面随手种的,谁知长成了。”
折霜递了一块给刕晴牙,“吃吧。”
刕晴牙低头开始吃瓜。余光瞥见了这位夫人吃完一块,又拿起了一块。
低贱之人,最是懂人心思。他却猜不透这位夫人。
吃完瓜,眼见这位夫人又要开始消食了,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夫人打算把我怎么办呢?”
折霜摸了摸因吃的太饱而圆溜溜的肚皮,坦诚的道:“我还没想好。”
她继续开始消食了。
走完两圈,她觉得肚子已经不是那么圆溜,便又走向水榭。
刕晴牙继续跟在她身后。
然后看着她拿起一把大刀掂了掂,竟然武起了大刀。
刕晴牙看完她武大刀,问:“夫人,这也是消食?”
折霜摇头,“这是消戾气。”
刕晴牙知道今日不能问出个结果了,就去水榭里其他兵器。
这里放着许多他都没有看过的兵器,不过他出身贫家,确实没见过什么兵器。刕晴牙一样样兵器看过去,最后道:“这里的兵器,我只会使这把匕首。”
他告诉折霜,“夫人,我曾经用匕首杀过人。”
折霜嗯了一句。
“然后呢?”
刕晴牙:“夫人,我还有要杀的人,夫人若是怜悯我,可能让我杀完人之后,再要我报恩呢?”
折霜就好奇的问:“你手无寸铁,如何杀?”
她的语气里并不含讥讽,而是一种单纯的疑问,“用你的牙齿吗?”
刕晴牙闻言一怔,终于卸下了脸上那些安和。
他面无表情的问折霜,“夫人,我的牙齿不锋利,夫人可以给我一把刀吗?”
然后见这位夫人静静的站着,垂着衣袖,并不搭话。。
她好像在审视他,好像在审视他值不值得帮衬。
刕晴牙想了想,看了看自身,衣裳是这位夫人给的,头上的发带也是她给的,他的身上是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帮衬的价值了。
他就又变得柔和起来,从旁边的游廊处折了一根细细的藤萝,迅速的编织成了一个蚂蚱。
他将蚂蚱放入折霜的手里。
“夫人,我在讨好你。”
第5章 坟头草(5) 既然她不能凿穿这条船,……
小蚂蚱被编织的很好看。
折霜将它托在手里看了看,发现这小东西还挺传神,刕晴牙用了两片叶子做它的眼睛,还在叶子中间划开了一个洞,作为眼珠子。
她将蚂蚱放在了水榭的六角菱花窗户缝里,从远处看,就好像是一只绿油油的蚂蚱被雨水逼得跳进了窗缝里面躲雨,然后便将水榭的死气沉沉一并带走了,因为这只绿油油蚂蚱的到来,水榭变得生机勃然。
折霜就道:“你倒是手巧。”
刕晴牙:“是夫人点缀的好。”
折霜笑笑,然后就不说什么了,坐到水榭的摇椅上看外面正在遭受雨水凌虐的池水。
水波散开,又聚拢。
刕晴牙却觉得她是喜欢这只绿蚂蚱的。于是就从旁边折了许多藤蔓下来,继续编织些小玩意。
他折藤蔓的时候,还特意偷偷的用余光去看这位夫人的反应,但是他发现,她一点儿余光也没有给他。
刕晴牙心里沉了沉。
毫不夸张的说,他的未来在他选择将手放在这位夫人手里的时候,就已经不由他自己掌握了。
他期待她能帮助他逃脱承恩候家的追捕,帮助他获得自由,但是同时,他也希望她能放了自己。
她会拿他怎么办呢?
他想起她当时看自己的神色。
——是好奇。
她带着一股看稀奇珍宝的目光,盯着他的脸和手一寸寸的看过,然后觉得可以带回去看看。
至于将这珍宝占为己有还是看完了就丢,她完全没有想过。
她是个富贵人家,珍宝万千,也许他单拎出来的时候算得上好,可是放入了珍宝堆里,就算不得稀罕了。所以她看完了,又开始不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