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在意了,他反而有些着急了。
他手里的藤蔓编完了,编出了一堆好看的小玩意。
有篮子,有蚂蚱,有蜻蜓,还有一只看起来乖顺极了的猫。
姑娘家,都喜欢这些东西。这位夫人虽然已经梳上了妇人的发髻,但是年纪看起来很小,他觉得她会喜欢的。
只是她的心思好像不在他身上,而是为了别的事情苦思冥想。
他静静的坐在编织出来的绿油油小玩意中间,等着夫人再次注意到他。
终于,当天完全黑下来之后,她的目光看向了自己这里。
八月里,下了雨,原本闷热的天在晚间泛起了凉意。折霜被凉风吹的回神,然后就看见了一堆藤蔓做出来的小东西……以及坐在那里看着她的刕晴牙。
她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蹲下,拿起一个小蜻蜓看了看,道:“你好像很擅长编织这些东西。”
刕晴牙:“我出身在乡野,自小就会做这些。”
她嗯了一句,“可是过两天,这些藤蔓就要死了吧?”
刕晴牙点头,“会枯萎。”
没有根的东西,被人折了去,过不了几天就要死了。
好不容易又说上话,刕晴牙抓住机会问:“夫人可是有烦心事情?”
折霜点了点头。
“我上了一条船。”,她道:“船行到了海中央,四处还有大浪,一个不小心船上的人都要死。”
于是他们都要求她不要凿穿这条船,捂着自己的嘴巴,憋着心里的气,等到船到岸再说。
可是什么时候,船才能到岸呢?
船不到岸,就要一直虚与委蛇。
她看向刕晴牙。
“我明日就走了,你呆在这里,没人敢来找你的麻烦,等我解决了自己的麻烦,就再来解决你的麻烦。”
三个麻烦一句话,将刕晴牙的心定下来了。
浮萍之人,到底是要找个地方苟且偷生的。
他将自己身边的绿油油全部一把捧起来,然后问:“夫人,我该将它们点缀在哪里呢?”
折霜:“都往窗缝里面放吧。”
刕晴牙就去做了。
折霜回到房间里,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她回到文远候家,就见着婆母眼睛哭的红红的,看着她的目光带着愧疚。
“阿霜,你回来啦。”她喊了一句,然后支支吾吾的,到底没说什么,只先道:“昨天怎么想着回南陵候府去了?”
折霜不动声色,“之前铺子里的账本不是出错了么?本是去查账的,结果没查出来,可我心里还是不放心,便索性回南陵公府一趟,问问我阿娘那掌柜的为人。”
都是陪嫁铺子,掌柜的也是南陵公府的人。
然后又道:“不过倒是没有在南陵公府住下,我本想着回去了,就要陪陪阿娘的,但问清楚掌柜为人后,便又觉得还是得回家来好,毕竟侯爷快回来了,他最是看重远之的读书。可是远之……哎,他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心好像不在读书上,无论我怎么劝他,他都不听,便放心不下,觉得还是回来多看着他读书好。”
陆夫人就更加的愧疚了。
阿霜回娘家还想着远之,可是远之却做出了对不起阿霜的事情。
陆夫人想到这里就恨得牙痒痒。前儿个她才嘲讽了承恩候的儿子养外室,夸赞自己的儿子,结果昨晚她就被打脸了。
她想起儿子说那贱人怀了孕,就心里气的半死。
嫡子未出,怎可能让庶子出生?
可气愤劲一过,就舍不得了。那也是她的孙子,还是长孙,她心狠不下来派人将孩子打胎去掉。
一时间,竟然被儿子劝动了,想着求求阿霜,先将人接进来再说,到时候孩子出生了,狐狸精是死是活,都让阿霜处理,她绝不二话。
婆母是个简单的人,她一露出这种神色,折霜就知道陆远之昨天必定已经私下里跟婆母说了。
婆母会怎么做呢?求着她将人接进来?
她轻轻的笑了笑,将婆母扶到凳子上坐着,果然,婆母已经陷入了开口求她的纠结中,没有问她既然昨晚没有回来,那去了哪里。
折霜好整以暇的坐下,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生气了。
她甚至在袖子里面勾着手指头算了起来:文远候和三皇子过两天应该就回京都了,婆母最多今日或者明日肯定会开口,不然按照文远候的性子,一定是会杀了外面那位,到时候一尸两命,婆母舍不得,陆远之也舍不得。
唯一的出路,便是求她原谅,主动将人接进来,这样才能保住那外室的命。
她想,其实自己的态度还是很重要的,无论文远候怎么跟父亲用外室这事情做生意,自己愿不愿意悄无声息的将外室接进来,在外面给大家圆上名声,都很重要。
想到这里,折霜竟然觉得有些想笑。
她就慢吞吞的开始捏起一块糕点吃,糕点做的很小,每一块都只够吃一口,不会有碎屑掉下去。
现在天还早,陆远之应该去太学院了,待会晚上回家,她还要面对他的支支吾吾,想来不是件愉快的事情。她想,今天晚上,她不如去荔枝巷子里面?
一有这个念头,她就轻轻的笑了笑。
这个念头足以令她愉快。
她无聊的甩了下帕子,道:“母亲,若是无事,我便回去继续看账本去了。”
然后又问,“三妹妹呢?今日可还要练弓箭?”
陆夫人脸色难看了一瞬,“三丫头病了,我让她好好休息呢。”
其实不然。
远之进来说外室怀孕的时候,三丫头正好因午间在她这里用膳,犯了秋困,睡在了里间。于是就听见了所有的话。
也怪她,当时因为听了远之的话太过于震惊,竟然忘记了三丫头还在。
于是就闹翻了天。
三丫头自小就跟在阿霜后面,一听兄长竟然瞒着嫂嫂养了外室,当即就要套马车去南陵公府。
陆夫人没办法,只好让人绑了她,好话赖话都说了,都不听,又只好给了她一碗安神汤,让她睡了过去。
那是自己肚子上掉下来的肉,陆夫人一想起三丫头手上的勒痕,就又恨上了外面那个狐狸精。
折霜看她神色,大概明白了一些。
她深吸一口气,问:“我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就突然病了?不行,我得去看看。”
陆夫人连忙拉住她,心力交瘁,“她睡了,只是个小发热,没事的,已经好了,只是累的慌,一直在睡呢。”
折霜再次审视婆母。三姑娘可是她的心肝宝贝,即便是知道了事情要给她报信,也不能做出什么来吧?
她迟疑了一下,就见婆母就心一横,拉着她去库房。
折霜:“……”
这是想用金钱来讨好她?婆母着实是个实在人。
陆夫人:“阿霜,你看看,这些你喜欢不喜欢?我想着,你嫁进来半年,我都没有送什么好东西给你,这回你看中什么,尽管拿去。”
折霜静静的看着她,问:“母亲,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陆夫人慌张:“为何如此问?”
折霜就道:“只是觉得母亲今天有些不对劲。”
陆夫人就低头再抬头,这才道:“你别乱想……母亲是有事情跟你说……你先挑,先挑。”
折霜笑了笑,也不再说话,在库房里面扫了一眼,然后在一个玉做的蚂蚱上面停了停。
她指着那个泛着绿的蚂蚱道:“母亲,我就要那个吧。”
陆夫人就连忙过去将小蚂蚱给了她,讨好的道:“还喜欢什么吗?”
折霜拿着那只蚂蚱,突然就想起了水榭里,刕晴牙将一只藤蔓蚂蚱给她的模样。
“夫人,我想讨好你。”
他故意柔和的放慢了调子,估计他揣测出,那是她喜欢的。
她性子烈,倔,却喜欢柔和的人。
一阵风穿堂而过,明明连她的发丝都没有扬起,但她心里却觉得有了一汪清泉流过。
然后,她的脑海里就想到了一句话。
——既然她不能凿穿这条船,那其他人敢吗?
他们也不敢的。
无论她做什么,他们也不敢凿穿了这条船。
彼此彼此。
她手一勾,小蚂蚱进了袖子里,掩藏的严严实实。
第6章 坟头草(6) “给你耍着玩。”……
这两天总下雨。
雨声总伴着雷鸣。
陆夫人做了亏心事,就有些怕这轰隆隆的天罚,她唉声叹气,一个劲的朝着外头看:“远之还没有回来么?”
她最看重的管事嬷嬷陆妈妈就道:“夫人,您何必烦忧,虽是大少爷有错在先,但是大少夫人自来是个好的,况且他们成婚已经有半年了,放平常人家,这时候纳妾本是常事。”
刚刚大少夫人拿着绿蚂蚱走了,自家夫人一个字也不敢说,只能灰溜溜的回来,看的陆妈妈心中怜惜。
“夫人,您是婆母,何必要低声下气呢?”
陆夫人却道:“纳妾是常事,养个外室也不算出格,这些我都能去跟阿霜开口,可那是妾室的问题么?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说到这里,又气愤起来,“我再是偏向远之,也能知道庶子是不能先在嫡子前出生的,咱们要是将那狐狸精一大一小接进府里来,南陵公府便能立即带人打上门来,你信不信?”
她又开始叹气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阿霜的身份,她是南陵公唯一的女儿,自小他们家养她,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无论有什么好东西,都是先紧着她,连她那些哥哥们都没有。”
在她心中,阿霜是老折家顶顶受宠的。
“再者说,她跟皇后关系亲密,跟三皇子也算是兄妹情深——所以说,要是阿霜不愿意接那狐狸精进来,那狐狸精肚子里的孩子,一准儿要被老爷给杀了。”
她想起丈夫,就觉得头更疼了,“不行,还是要趁着老爷回来之前跟阿霜说清楚。”
陆妈妈就叹气,然后情不自禁的去门口看了眼,见着院子入口那条小道没人,便也变得焦虑起来,在门口跺了跺脚,“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大少爷该回来了啊。”
陆夫人就马上想到了什么,她恼怒道:“难道又去那个狐狸精宅子了?”
她要气死了。
有一瞬间,她甚至升起了去母留子的心思。
“这是个心思大的,留不得。”
这种话,陆妈妈就接不得了,好在下一瞬间,就见到有小丫鬟打着伞跑过来,她连忙借着这个机会上前,问小丫鬟,“可是大少爷回来了?”
小丫鬟点头,“是,他说先回大少夫人那里,待会就过来,让奴婢先来说一声。”
陆夫人就放心了,没一会,就见儿子穿着一套跟早上去时不同的衣裳回来,皱眉道:“怎么好生生的,还换了件衣裳。”
陆远之却道:“好在今日下雨,我还能趁机换身衣裳——阿娘,你是不知道,柳柳肚子疼,哭了我一身泪水,衣襟都湿透了,我怕阿霜察觉,就索性摔了下,全身都湿了,一回家就换了衣裳。”
他说到这里,有些惊恐,“阿娘,我回去的时候,阿霜还笑盈盈的看着我,我就知道您还没说呢!”
他其实踏进家门口的时候,就抱着被打被骂的决心进去的,结果这决心白白积攒了。
陆夫人却抓住重点,“你还有脸说!你自己怎么不去说!”
陆远之:“阿霜向来敬重你,不会对您发脾气,可是对我,那就不一样了。”
陆夫人拍桌子,“你做下这种事情,我说不出口!阿霜今日回来还想着你读书呢,我哪里有脸!”
可是事情总是要说的啊,陆远之觉得自己今天已经鼓不起勇气再次接受阿霜的怒火了,他索性就道:“阿娘,要不,我待会去柳柳那里,您在家里跟阿霜将事情说明白,让她冷静冷静?等冷静了,我再回来。”
陆夫人:“……”
说实在话,这要不是自己的儿子,她会直接一巴掌打过去。
但是毕竟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虽然觉得他说的话气人,但是想想折霜的脾气,还是忍着气道:“你这么说也对。”
她叹气道:“我养你这么大有何用呢?”
本是想等着他回来出个主意,看怎么跟阿霜说委婉些,谁知道他却一回来就说要走。
然后人就走了。
陆夫人眼看着他冒雨走出去之后,又是心疼又是埋怨,最后连折霜也开始怨恼起来。
——你说说,哪个儿媳妇脾气这样大的,吓的丈夫都不敢在家里停留。
但是脾气再大,也是她娘家惯出来的,两家联姻,总是要相互体谅,陆夫人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自个在脑海里面灌输了一遍要和平解决问题的念头后,便才道:“去吧,咱们去阿霜那里,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横竖是要说的。”
她站起来就走,陆妈妈连忙去举着伞。
折霜跟陆远之住的院子唤作春意斋。走进院子里,迎面而来的便是一汪池塘,里面种着睡莲,水里偶尔有鲤鱼跳起,和着雨水起,又和着雨水落,平日里陆夫人来的时候,总是看一会,给鱼儿喂些食吃,但此时此刻,她却觉得鲤鱼跳起来烦。
“糟心的玩意!”
她骂了一句,然后见了折霜已经走到门口相迎了,又僵硬的扯动嘴角,笑了笑,过去,道:“你怎么出来了。”
折霜刚洗了头,头发是散下来的,道:“母亲来了,我自然要出来相接的。”
她让秦妈妈去倒茶,“如此大雨,母亲过来是有事情吗?”
陆夫人就更加僵硬了,她硬着头皮,“其实……是有件事情,是远之做了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