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想着对方刚才眼底的陌生,和她说话时,那平静的语气,忽然低吼了声。
“你、你骗朕的对不对!”他不相信。
眼前的人分明就是他的皇后,怎么会是什么魏王妃?
他不会认错的,他的皇后和他十年夫妻,先前光是透过小玉辇的帷幔,他便认出了她,眼下又怎会认错?
“梓童,你看着朕。”他道,“你抬头,看向朕,再说一遍,你究竟是谁。”
都说想了解一个人,最先看上看他的眼。
秦淮瑾显然不相信眼前的人方才所说的,因而才让她抬头看向自己。
因为一个人的嘴能说谎,可眼神却骗不了人。
阿月闻言,微微闭眼,再睁开时便顺着天子的话,直接抬起头,一双星眸无所畏惧地直视着对方的双目,接着一字一顿地将方才的话,第三次复述出来。
“妾名唤阿月,乃魏王妻室,随王爷入宫参宴。”
比起先前两回,这次的她不仅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还在最后特意提了句仍旧跪在一旁的宫娥。
“陛下若是不信,可以问这名宫娥。”
即便眼下她的颊边有一条狭长的伤口,可对她的容貌却没有多少影响,甚至因着她说话是坚定的语气,和那双眼中闪动着的星辉,更为她添了几分颜色,让她整个看上去便和温婉贤良的先皇后不同。
先皇后是端庄的,在看向自己的夫君大恒天子时,眼中永远带着小女儿的羞赧。
可眼前的女子不同。
她看向天子时,眼中是全然的陌生,和极致的冷静,甚至于……还有几分疏离。
显然,即便跟前的人是大恒天子,她也始终记得,自己如今是魏王妃,而避免和对方产生任何的纠葛。
而比起她的冷静和疏离,秦淮瑾则显得有些疯。
在听了三遍她说自己是魏王妃后,他整个人都变得有些崩溃。
魏王妃。
魏王妃……
魏王妃!!
怎么会是魏王妃!
“你分明就是朕的皇后!”
秦淮瑾猛烈地喘息几下,接着视线转向那跪着的宫娥。
“你说,她是谁?”
那宫娥未料到竟会忽然问她,心中慌乱极了,可在天子犹如实质般的目光之下,还是强忍着心中的惧怕,颤着声小心地回道。
“回陛下,这、这位确实是、是魏王妃……”
“闭嘴!”那宫娥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天子厉声打断,接着便听得上方的人阴沉着声音道,“当着朕的面都敢胡言乱语,来人……”
“将这欺君的贱婢带去宫正局。”
一句话,便决定了这宫娥的命运。
那宫娥一听得自己要被送去宫正局,霎时便懵了。
“陛下,奴婢说的都是真的——!”
“陛下恕罪!!”
可天子却并不理会她的哭喊,只是沉着眼色往旁边看了眼,张彦便忙知机地叫人上前,眼见得就要将这宫娥带走。
却被人拦住。
阿月直接身子一侧,挡在那宫娥跟前。
“陛下,她说的都是真的,何来欺君一说?”
阿月并不想看着一个宫娥因着自己而平白受罪。
秦淮瑾闻言便看向她。
“你分明是朕的皇后,这贱婢却说你是魏王妃,不是欺君是什么?”
一直到现在,他都不承认眼前的人是魏王妃,而是固执地认为她是自己的皇后。
阿月在他执拗的目光中,丝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眼神完全没闪躲。
“妾是不是魏王妃,陛下不信这宫娥的,大可叫旁人来问,如今整个障日阁中所有人都知晓,妾是跟着魏王一道入宫的。”
“是与不是,也不是旁人说了算的。”此时的秦淮瑾终于恢复了些理智,不再似方才那样有些疯癫,可他还是坚信眼前的人就是皇后,因而双目锁在对方身上,声音幽幽,“朕亲自验过才算。”
阿月一听眉心蹙起,心中警铃大作。
“陛下何意?”
“在朕查清真相前,还要请阿月姑娘暂时留在宫中了。”
他没叫对方魏王妃,而是叫了她方才说的自己的名字。
阿月眉心一跳。
隐约感觉到眼前的人似乎变得有些奇怪,可就在她打算再次开口时,却听得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皇兄要对臣弟的魏王妃做什么?”
一听得这声音,阿月原本有些紧绷的心忽然放松了些,她下意识转身,便看见了一步步朝她走来的魏王。
“阿晔!”似乎养成习惯般的,她脱口而出便唤了对方一声。
却没看见在听得她这称呼后,天子忽然扭曲的神色。
魏王的步子很快,一会儿便走到了阿月身边,接着他直接又往前一步,挡在了天子和阿月中间。
“臣弟在障日阁中久久等不到自己的王妃,心中着急,便出来找,不想竟这样巧,阿月和皇兄撞上了。”
魏王将阿月护在身后,一边加重语气中的“臣弟”和“皇兄”这两个词,一边直视着跟前的天子。
“既如此巧,臣弟正好替皇兄介绍。”
“这是臣弟才刚娶的魏王妃阿月,是皇兄您……亲自下旨册封的。”
魏王一句话,便让周遭的氛围霎时变得紧张且凝滞起来。
第六十一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二)……
秦淮瑾自然记得当初他下旨册魏王妃的事。
那时因着是魏王第一次主动提及要成亲, 且请封的折子言辞十分恳切,秦淮瑾自然同意了。
原本他还不知道原因。
直至今夜见了这魏王妃,秦淮瑾才明白过来, 原来魏王先前之所以以王妃有伤待休养为由,让她免于入京受封是有意为之。
魏王是见过先皇后的,正因为见过, 才会做那样的决定。
而他正是算准了天子不会仔细去了解一个魏王妃。
事实证明,他算对了。
秦淮瑾在看了魏王的折子后确实没有仔细派人去查, 只是略一思考便在那道请封的折子上制可。
那时的他也万万没想到, 自己有朝一日会被自己下的旨所反噬。
在听了魏王说的话后, 秦淮瑾眼中的郁气一点点凝聚, 周遭的氛围也逐渐变得紧张起来。
“魏王妃确是朕亲自下旨册封不假, 可眼下朕瞧着,王妃极似朕的一位故人, 魏王以为呢?”
他这话虽是对着魏王所说,可一双鹰眼却紧紧锁在魏王身后的阿月身上。
显然, 他并不打算放过对方。
魏王见状,身子再次往阿月的方向动了动, 将原本就挡在自己身后的人牢牢遮住。
“臣弟以为, 斯人已逝,往事如过眼云烟, 皇兄应向前看才是,不必沉溺于无谓的过去。”魏王也看着对方, 十分直接,“这世上相似的东西如此之多,尽管有些生得极像,可终归不是同一样, 皇兄以为如何?”
“朕以为,这世上的事物,或许有相似的,但,能做到完全一致的,约等于无,除非……”天子的声音沉了下来,“那原本就是同一样东西。”
“皇兄的看法,恕臣弟不敢苟同。”魏王说着,垂在身侧的一只手握住了阿月的指尖,阿月见状一怔,但并没有拒绝,反而顺着他的动作,掌心往前,最终两人指尖紧扣。
这一幕落在天子眼中,霎时变得十分刺眼。
他的眼底隐约有墨色翻涌。
“今日一见,朕觉着和阿月姑娘甚是有缘,倒想请阿月姑娘在宫中多留几日。”显然,他并不愿唤阿月为魏王妃。
而他这番意有所指的话,魏王却丝毫不让。
“臣弟的王妃身子不好,眼下面上又受了伤,只怕不宜留在宫中。”
天子唤阿月的名姓,魏王便刻意强调阿月是他的王妃。
两人于此之上,互不相让。
而旁的宫人内侍还有那跪在地上的宫娥,于无意之中听了这么些话,知晓了这么件事。
可谁都心中悬着。
尽管不知眼前的魏王妃和先皇后究竟是什么关系,可听着陛下和魏王之间一句句针锋相对的话,谁都知晓,这些事听得多了并不是什么好事。
可眼下谁也走不了。
甚至有些连喘气时都刻意放轻了,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而听了魏王的话后,天子笑了一声,却不带什么感情。
“宫中尚药局的人医术高超,恰好能提阿月姑娘看诊,看看究竟身子是哪儿不适。”
“多谢皇兄好意。”魏王也笑了声,“只是臣弟的王妃习惯了渭宁的气候,想来这宫中的环境,她待不惯。”
说着便转过头,轻着声音问了阿月一句。
“过几日我们便回渭宁,可好?”
阿月其实并不怕,先前她独自面对天子时,也没有显露出一丝的怯意。
反而冷静得似局外人。
仿佛当初那个将所有情意都交给眼前这个曾经是她夫君的女子并不是她一般。
原本在听见天子有意强留她时,她已经想到了应对之法,只是不想魏王会忽然出现。
眼见魏王直接挡在她跟前,阿月便也没有特意再去说什么。
她心里清楚,魏王为何这样做。
所以此时的她不开口反倒是最好的。
只是眼下魏王主动问她,她便也应该有自己的态度。
“好。”她抬头,看着对方点了点头,“过几日我们便回渭宁。”
她没问缘由,也没纠结于其他,只是在魏王说要和她一起回渭宁时,便不假思索地应了下来。
仿佛刚才魏王和天子的那一番争执,她完全没听进去一般。
可她这样的态度,却是在明晃晃地告诉秦淮瑾。
她不愿留在宫中。
她选择回渭宁。
秦淮瑾眼中的神色逐渐变得阴沉,唇边原本那一抹不辩喜怒的笑也逐渐散去,被彻底拉平。
.
最终,还是天子结束了这一场对峙。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阿月一眼后,便转身往自己的小玉辇走去。
御前的宫人见状都忙跟了上去,而那跪在地上的宫娥见状也不敢开口。
直到天子起驾,小玉辇从阿月和魏王身边过去后,阿月才看向那宫娥。
“别怕,你没事了。”
整个宫中的人都知道,陛下下了旨处置谁便会当场处置,不会拖到之后。
若是下了旨当时又没处置的,多半是逃过一劫。
那宫娥显然也清楚,因而忙跟阿月道谢。
若非阿月方才替她挡了挡,只怕演戏她已经在宫正局了。
阿月摆摆手。
“你忙你的去吧,我和王爷自己回障日阁便是。”
眼见那宫娥应诺,接着匆匆离去后,魏王才转而看向阿月。
他张了张口,似乎有什么想说的,可最终却只说出一句。
“先回障日阁。”
陛下如今已经去了,他们需得要快些了。
阿月于是点头,也没说什么,两人于是往障日阁去。
而阿月不知道的是,走在她身边的魏王,边走,边转头看了她好几回。
眼中带着说不出的情绪。
在当着天子面摘下那面纱时,阿月就想到了可能会有的结果。
因此当她再次戴上面纱回到障日阁时,那里已然开宴。
她和魏王回到自己的位置落座,上首的天子并未因此而刁难。
只是当她一入殿,便感觉到一股灼热的视线一直跟着她。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可她没有丝毫慌张,也没有抬头往上首看。
她只是和旁人一般,看着殿中的歌舞,用着跟前毡案上尚食局送来的肴馔。
阿月很想就这样安静地度过这场宫宴。
可现实总是事与愿违。
魏王许是方才受了些刺激,也不知为何,两人在用膳时,他自己都没吃多少,反而一直在给阿月布膳。
一边替阿月夹着,还边问阿月喜不喜欢。
看着阿月的眼神柔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而每到这时候,阿月便感觉上首那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便又灼热一分。
但她没有退缩。
反而大大方方地接受了魏王替她布膳。
还时不时冲对方笑着说自己想吃什么。
自然地似乎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而她这样的反应,自然也让魏王慢慢放松下来。
他原本有些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了。
接着便趁着替阿月拿糕点的时候,微微侧身,往阿月的方向倾了倾。
“……”他似乎跟阿月说了什么话,让阿月整个人笑了起来。
尽管有面纱遮着,可阿月的星梦弯弯,显然很开心。
而两人之间的各种互动,都一点不落地落入了天子的眼底。
他握着酒杯的指尖一点点收紧,面上一点不显,瞧着似乎在看下方的歌舞,可视线却一直落在阿月身上。
当看见阿月在听了魏王的话后弯起的眉眼,他攥着酒杯的指尖骨节处泛出阵阵青白,眼底更是有森森的郁气显露。
好几次,他都差点将手中的杯子砸出去,想要掀翻眼前的一切。
可最终他都忍了下来。
不仅如此,他还一直忍到宫宴结束。
眼见着阿月和魏王离去的背影,和两人亲密的模样,天子忽地冷笑一声。
“摆驾,去长安殿。”
他倒要看看,先前一直告诉他先皇后崩逝的若月,眼下要如何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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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车马离开了朱雀门,坐在车中的阿月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