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归云手搁在桌面上,很冷静也很优雅地说:“这恐怕需要问你自己。”
李平川顽皮道:“你可能得好好哄一哄白师叔了。”
没错,白苹香她老人家心眼小。
她从灵山走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恍惚的。
跟着崆峒前来接应的弟子走了半截,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抓住那小弟子的胳膊,抿唇追问道:“金羡鱼她在哪儿?!”
然后就得到了个,金羡鱼太微大典后不回崆峒见她,反倒跑去三清宫见李龙虎这个消息。
白苹香何等心高气傲,听到这消息冷笑三声,连带着三天没搭理过人。
同李平川、韩归云作别,此时此刻,金羡鱼忐忑不安地站在那间属于白苹香的屋前。
深吸一口气,扣响了门。
房门禁闭,屋内安安静静。
“师父?”金羡鱼更加心虚了,轻声问,“您在么?”
“……”
一连问了几声都没回答,金羡鱼无奈地道了声歉。
“抱歉,我、我有点儿不放心,只能进来看看了。”
孰料,她一刚推开门,桌前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金羡鱼脖颈一凉。
脖子间已横了把寒光凛凛的短剑。
这短剑寒光迫人,寒气刺入肌肤。
没等她回答,剑影一分为二,二分为三,快速欺近,下手狠厉。
“没教养的丫头!谁准你不请自来的?”
金羡鱼一怔,倏觉又一道劲风袭来,知晓若不再出手,必有性命之忧,忙拔剑硬着头皮应对。
剑影如雨,簌簌而落,不移时的功夫,屋内的灯烛、茶杯、桌椅,也全都在这纵横的剑气下散作数瓣。
“咦?”正相斗间,金羡鱼惊讶地睁大了眼。
白苹香也微感怔忪。
两人越相斗,金羡鱼越惊讶,白苹香也越心惊。
原来,金羡鱼刚刚才发现,这几招下来,她竟然稳稳地压了白苹香一头。
昔日诡谲莫测的招数,此刻在她眼里,却清楚地像是一帧一帧放慢了的镜头。
她无需思索,就能知道白苹香下一招要出什么,而她要如何应对。
白苹香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脸上的错愕不比她少。
一时间又心惊又欣喜难言。
这一晃神的功夫,金羡鱼已猱声而上,一招抓腕砸肘,将白苹香手中的短剑捋带下来。
“我赢了。”
手上把玩着那把短剑,金羡鱼站在白苹香面前,俏生生,笑吟吟地说。
白苹香的脸色一时间精彩纷呈。
没想到不过短短时间,她竟然成长到了这个地步,心惊、羞愧、恼怒、欣喜,酸涩甜蜜痛楚混作一团。
“说实在的,”金羡鱼忍不住苦笑着吐槽道,“这就是师父你招待我的方式,我怎么着也为你奔波——”
白苹香冷笑道:“我何须你来救我!”
糟糕,金羡鱼心里咯噔一声。自知失言,不由懊恼,忘了她这位美女师父心高气傲,绝不愿受人恩惠,这下肯定惹恼了她。
白苹香果然一转身,回到床上坐下,“我还你就是!”
她纹丝不动,冷着脸说,“从今往后,我绝不出这屋半步。我们师徒之间情谊已断,再无瓜葛!”
金羡鱼脸皮厚着呢,凑到她左边道,笑颜如花道:“我错了。”
“哼。”白苹香背过身子,不理她。
金羡鱼又走到她右边,眨眨眼,“我真的错了。”
左右避不开她,白苹香气急败坏。
金羡鱼软着嗓音,眨着黑白分明的眼。
她知晓自己容貌动人,杏眼明亮,撒娇的时候,叫人尤为不忍心拒绝,便不吝于展示自己的顽皮亲昵。
白苹香唇角也忍不住带了点儿笑意,又急忙板着一张脸,冷声道:“你错哪儿了?我看错的不是你,是我。好哇,我这个师父如今打不过你了,你可不是要另寻高明?”
她冷着脸尊严地说,但语气听上去却酸溜溜的。
金羡鱼心底笑她一把年纪还闹别扭,“那可不行。这世上哪里还有这么漂亮的美人师父?要我往哪儿找去。”
白苹香被她说得面上微红,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又羞又恼,却不论如何都避不开金羡鱼笑吟吟的视线。恨不能就地清理门户。
金羡鱼方知逗她过火了,连忙压去唇角的笑意道,“好叫师父知晓,其实我这回去三清宫确有要事。”
她嗓音转轻,神情也认真了不少。
白苹香也立即收拢了心思,蹙眉听她说话。
她只知道金羡鱼是玉家媳妇,却不知晓她与玉龙瑶之间有过这么多弯弯绕绕,是是非非。
金羡鱼很相信白苹香,故而说话间一点儿也没瞒着她,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个干干净净。
师徒二人从早上说到晚上,晚上点了盏小烛,又说到了深夜。
金羡鱼的计划很简单,她借假死退居幕后,再放出消息,引众人去一处她早已安排好的秘境里。
太微大典后,她曾经与戚由豫单独商谈过,问致使他受伤的那处秘境的详细。
戚由豫告诉她,那是符禺秘境,算是一处上古秘境,聚风雷雨雪等四时变化,一个小秘境就是一个自成体系的小世界。
那时,金羡鱼就下定决心把符禺秘境当作自己的主战场,以免伤及无辜百姓。
她一个人对付不了玉龙瑶,但她推测,谢扶危、卫寒宵、凤城寒或许会为她报仇,这样,她就能借助他们的势力,层层盘剥迟滞。当然,以防万一,她会藏身暗处,随时现身。
她只想利用谢扶危等人,不想害他们性命,那时候,她会正面迎击玉龙瑶。
白苹香一言不发地听完,冷嘲道:“你就这么相信他们会为你报仇?”
金羡鱼嫣然笑道:“当然不相信了。”
“他们真愿意为我报仇那更好,不愿意为我报仇,我就趁这段时间再好好修炼修炼。”
白苹香冷然:“如果他先发现你踪迹呢?”
金羡鱼不假思索道:“那就和他硬碰硬,我和他之间总有一场硬仗要打的。这场仗拖不下去了。”
玉龙瑶怕她,她能隐约觉察出来一点。可能是怕她在系统这件外挂下成长之迅速,又或者是怕她必杀他的信念。
他浪归浪,但不是个傻缺。
与其数月之后等玉龙瑶出手,不如她先下手为强,掌握主动。
“秘境的消息放出去,他就会知道我没死,我骗了他,他那么心高气傲,这回肯定不愿意放我生路了。这样死我不觉得遗憾,至少我争取过。”
白苹香倒沉默下来。
烛火在两人间噼剥作响。
崆峒山巅落了一场夜雨,夜雨簌簌地打落在瓦片、芭蕉、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
许久,白苹香这才开口,口气依然很冷,“说罢,要我为你做什么?”
第115章
其实,她只需崆峒派放出她“殒命”的消息就足够了。
白苹香回归,在她的调度下,崆峒派如今显得井井有条,欣欣向荣。这件事对白苹香而言不过是件不费吹灰之力的小事。
白苹香一口答应下来,等白苹香走后,金羡鱼却一晚上没睡。
她坐在栏杆上,晃悠着两条腿,遥望天际那一轮明月,忽然想到了凤城寒,不由忐忑地抿紧了唇。
其实他们会不会来,她心里也没底,尤其是凤城寒。
她想到凤城寒,心里竟然有点儿伤心和怅然,胸口闷闷地,微微刺痛,不是很强烈,是一种温淡的痛楚。
当然不可能是由爱情引起,硬要说,倒像是一个与自己十分要好的同伴和自己决裂了的痛楚。
那天她离开合虚山的时候,凤城寒没来送行,说实话她不是不失落的。但总归是她先骗身骗心,对不起他在先。
凤城寒这样的人,既下定决心保持距离,便绝不会越界。
他像一捧雪,看着温温淡淡,走近了,沁凉微寒。他能化作春水,亦能凝作坚冰,兼具一股脆弱性,与百折不挠的坚固。
三日后,“金羡鱼安放在崆峒的魂灯已灭,无故殒命”的消息即刻传遍了大仙洲。
“这算什么?生死不明的师父刚回来,转头就死了徒弟?”
酒肆里,修士们就金羡鱼的死讯热切交流道。
实际上,无需崆峒派费什么功夫推波助澜,金羡鱼她前脚在太微大典上拔得头筹,身上兼具天下第一美人的噱头,这个噱头足可使流言沸沸扬扬,甚嚣尘上。
“据说那天,看守魂灯的崆峒弟子,突然心里一跳,感到一阵不妙,走到魂灯塔里才惊觉,金羡鱼的魂灯灭了!”
酒肆里喝酒的人笑那个人说话绘声绘色,像是自己亲眼所见。
“这师徒二人难道就是所谓的红颜薄命?”
“问题是,金羡鱼的死究竟是谁干的。”
“我听说前几天有人看到金羡鱼与阴阳星君同行……”
众人交换了个吃惊的表情。
“难道是阴阳星君所为?这不是没可能……”
“她与阴阳星君本为结发夫妻,却和洞真仙君一脉不清不楚,太微大典上,身边不知围了多少个男人。阴阳星君成了个绿头王八,杀她泄愤,倒也是人之常——”
话音未落,一道黑色的闪电猛然刺到!
那人欲破口大骂,定睛一看,却惊觉这不是一道黑色的闪电,而是一道黑色的刀光,风雷走火,快不及眼。
他被这道悍狠的刀光吓得失去了言语,黑色的闪电紧贴着他脖颈飞过,刀气将他身后的桌子轰然一声,震作齑粉。
纷纷扬扬的木屑间,站着个以黑色斗篷裹身的少年,面色白嫩得像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少爷,眉眼殊丽得又像个姑娘,鸽血红的眼底泛着层淡淡的戾气与阴翳。
那少年示威般地投下一瞥,旋即面无表情地拉拢斗篷,往外走去。
阿巴哈紧随其后,急道:“苍狼,你冷静一点!!”
“你相信?”卫寒宵停下脚步,转过身问道。
阿巴哈一愣,却不敢说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
卫寒宵静静地望着他,眼睫微微一动,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拧紧了,险些掉下泪来。
他不相信。
这叫他如何相信!
他在三清宫外足足等了半个月,后来阿巴哈找到他,叫他不要任性,劝他回小仙州主持大局。
他回到小仙州也不忘时刻关注着她的消息,却等来她殒命的传言。
卫寒宵眼眶微红,眼里隐约可见泪光,但咬紧了牙不愿意漏出半点儿来,似乎一遇到金羡鱼,他就变得格外情绪化。
从小仙州到大仙洲的这一路,他听到无数传言,传得越来越真切。卫寒宵不知道自己是靠什么支撑他走到崆峒附近的。
他面色苍白,神情木然,他的身与魂,上半身与下半身似乎已经分离了。唯一活着的就只剩下那两条腿。
“我得去崆峒看看。”卫寒宵强调说,“我得亲眼去看看。”
他拉紧斗篷,将自己裹得紧紧的,一路往山上走去。
临到山门前,卫寒宵突然走不动了,全身的力气在这一刻都被放空。
他怔怔地,迷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那一片缟素映入他眼底。
在他眼底开始旋转。
卫寒宵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在反复质问。
金羡鱼当真死了吗?
无边无尽的悔意,如一张巨手攥紧了他的心脏,他张张嘴,忽然发觉自己竟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还没弥补他曾经犯下的过错,他还没认认真真地告诉她,他对她的心意。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卫寒宵自言自语地说,忽地攥紧刀柄,大踏步地往山门内走去。
阿巴哈觉察出不妙来:“苍狼!”
卫寒宵冷冷地说:“还没找到她尸身,这样算什么?!”
阿巴哈怕他生出是非来,急道:“哪有这样去捣毁人家灵堂的!”
“寒宵。”
一个熟悉的,有些冷清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卫寒宵瞳孔一缩。
他的佩刀被一双白皙、剔透的手紧紧按住。
他视线直愣愣地往上看。
看到了凤城寒。
青年一袭青衫,眼睫半垂着,面色苍白以至于毫无血色。
他似乎也是得知消息之后匆忙赶来,面色苍白至极。
凤城寒的脚步不动,他缓缓地收回了手,平静地说:“你冷静一些。”
卫寒宵大脑里嗡地一声:“是你?”
凤城寒这个人一向有着以礼自持的执拗,这表现在生活大小的方方面面,譬如说举手投足,衣着打扮,务求衣冠之正。
但卫寒宵此刻看到他,却想不通他怎么还能这么冷静、这么端正持身的。
他曾经有多喜欢面前这个人,这个时候心就有多冷。
不止冷,他还想到了金羡鱼。他知道金羡鱼对凤城寒一直另眼相待。
卫寒宵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少年的感情大多真挚、冲动,喜欢、不喜欢,高兴、不高兴,统统都写在了脸上。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爱他的,可如今看到凤城寒,他非但没了当日的悸动之感,更觉一股无名的怒火浮上心头。
他竟替金羡鱼感到不忿和委屈,咬着牙说:“你竟然还愿意来。”
他之前觉得金羡鱼的心是石头做的,这个时候却又埋怨她蠢,她对凤城寒之独特,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微大典不见他来送行也就罢了,这时候他竟然还能这么持正,这么“君子”!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啪”地一拳头挥了过去!
凤城寒没有动的意思,迎面挨了这么一圈,唇角裂开了道口子。
鲜血顺着唇角淌下来,凤城寒身姿依然一动不动,垂着眼道:“我不信她会这么轻易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