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众人竟是噤声一路回了寝殿,黄嬷嬷让银河搀扶着,脸色甚是难看,只旁人以为她年纪大落水,身子不适才如此。
赵永乐只觉寒气不断上涌,意识渐渐模糊,她被贴身宫女仔细擦干全身,塞进暖和棉被里,耳边听着金川吩咐其他人:“快去熬些姜汤……请太医过来没有?炭盆再添几个……”
赵永乐强撑着精神,想起前世种种。
她落水毁容,她的母妃惊惧之下,多年来好不容易怀上的二胎流产,且是个满朝上下期盼已久未成形的男胎,更糟糕的是,太子妃伤了身子,从此不能有孕。
太子妃因此更不受薛皇后待见,赵永乐的脾气更加暴躁起来,每当在镜中看到自己丑陋的疤痕,那是日日一醒来便要气怒攻心,如何心情能好?
为了安抚母亲,她每每敷上厚粉也只堪遮掩五六分疤痕,如此去参加京中贵女宴会,却不喜别人搭话,怕人盯着她脸看,有那出身勋贵不怕责罚的贵女见不惯她坐在主位上整日阴沉,阴阳怪气地讽刺她,她如何能忍?自要回怼一番,事后却让自己又担上欺压臣女的恶劣名声。
薛皇后教训她也就罢了,却还要将她的坏名声怪罪到母亲身上,母亲不能再有身孕,其中苦楚自不必说,外头压力却一层层日渐沉重,导致身体大不如前,最终她和亲之前,母亲缠绵病榻,也不过只剩一口气罢了。
赵永乐想到这里,悚然一惊,她的命运从落水毁容开始急转直下,母亲又何尝不是?
她感觉意识渐渐模糊,眼角余光瞄到银河服侍着黄嬷嬷在一边榻上躺下,黄嬷嬷推拒道:“老奴回自己房里歇息……在这里不成体统……”
赵永乐用尽全身力气,开口却如蚊吶:“金川……”
金川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就是赵永乐,纵是赵永乐声音再细小,她百忙之中也听见了,连忙赶到她身边来听吩咐。
赵永乐握住金川的手,低声道:“母妃养胎为重,你切记不可让我落水之事传到母妃耳里去……”
金川眼眶都红了,泛泪道:“奴婢明白,但您落水是大事,这么多人看见,怕也只防得一时……”
赵永乐咬牙往室内望去,看见正忙前忙后的另外两个贴身宫女珠尘、宝沙,想起前世和亲时,她听闻宝沙家里其实已给她订了亲事,宝沙却瞒着跟了她和亲去,在临城赵永乐无意知道后,佯装宝沙伺候不力,派了侍卫送宝沙回京去。
宝沙哭着不愿走,被她命侍卫强塞进马车,却没想到过了半天,夜里,宝沙鞋底都磨破了,狼狈回到临城,抱着赵永乐的脚,哭说公主去哪儿她就去哪儿,死也要死在公主身边。
赵永乐思及前世旧事,闭了闭眼,泪珠盈睫。
她的脸毁了,可母妃这一胎得保住,否则小兔崽子无法降世。
“金川,你让宝沙亲自回宫,除非到父王面前,否则对谁都不能说我落水的事,一定吩咐宝沙,告诉父王不可让消息传到母妃耳中。”
让父王知道,父王这个皇太子总有办法能将消息瞒得死死的,不让母妃知道。
金川抹了抹泪,她是四个贴身宫女之首,最是知晓利害,连忙起身,悄悄拉过宝沙吩咐一番,宝沙郑重地点了点头,便出了寝殿。
金川又回到赵永乐身边去,赵永乐已经快支撑不住,眼皮重得厉害,她紧紧攒住金川的手,金川吃疼,却毫不在意,安抚赵永乐道:“郡主您只管好好养病,会没事的……”
赵永乐却不断喃喃念着什么,金川听不清楚,侧耳靠到赵永乐嘴边,才听见只言片语。
“……看紧黄嬷嬷……别让她跟其他人说话……一定让她留在这里……”
金川心下狠狠一跳,仔细要再听,赵永乐已经晕过去了。
*
赵永乐再醒来,已是入夜,她的寝殿灯火通明,宫人们很安静,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郡主醒了!”
一道温和喜悦的声音在床边响起,赵永乐寻声望去,看见一张圆胖的脸,她立刻认了出来,是父王身边的大太监裕福。
只见裕福迭声往一旁喊道:“两位太医大人还请为殿下把脉!”
赵永乐心急,朝裕福伸手。“福公公,父王……”
还未说完,裕福就笑着上前,仔细说道:“宝沙姑娘进宫向太子殿下禀报,可把太子殿下吓了好大一跳,郡主放心,太子殿下将东宫把守得严严的,再三令下头的人不可传递此事给太子妃娘娘。”
裕福不愧是父王身边第一人,知道赵永乐最担心什么,连忙先说了这事。
赵永乐果然吐出一口长气。
裕福又道:“太子殿下对您落水十分担忧,恨不得亲自到别宫看您,只出宫阵仗不小,怕引得太子妃娘娘注意,只好忍住心中着急,派了奴才过来。”
重生回来,赵永乐第一个想看到的便是父王母妃,此时父母不在眼前,她心中失落,但也知道需要忍耐。
父王派了裕福过来,正是表达他对女儿的关心,赵永乐怎会怨怪?
“福公公,我都明白。”
她微笑着向裕福说,裕福见明珠郡主小脸苍白,痘痂在脸上更加显眼可怖,心中不住酸涩,只他长年服侍贵人,脸色一点没变。
此时两位太医已轮流仔细把过脉象,后退两步,微微弯腰,低下头要开口禀报。
第3章 刻意散播
“启禀郡主,幸而您落水未久,虽有寒气入体之象,但将养几日,勿要外出,想来也就好了。”
赵永乐心想着自己前世丑陋的疤痕就是因为这场落水,心里已有准备太医要提起她疤痕的事,不免心中酸涩,只父王身边的太监裕福在此,她怕显露哀意惹得父王担心,故而强自镇定,等着太医继续往下说。
裕福听太医说郡主身体并无大碍,松了口气,又细心地问道:“可要服用些汤药?郡主日常可有需要避忌之物?”
太医一一回复,赵永乐半卧在榻上听着,越听越发起疑。
怎地太医并没有提到她疤痕的事情?
赵永乐回想上辈子从昏迷中醒来,身子虽也是没有大碍,但当下只顾着关切胎相不稳的母妃,倒不记得当时太医们是怎么说的。
裕福也想问问郡主身上疤痕的事,只怕太医说得不好,赵永乐会不高兴,便打算待会儿去外头寻太医再问。
没想到赵永乐便直接问了出口:“两位大人,我这痘痂碰水可有妨碍?”
赵永乐毕竟是妙龄女子,在场的下人们也很关心她的痘痂是否会有影响,便皆聚精会神听那两位太医回答。
那年迈些的太医微笑道:“下官在郡主昏迷时也问过这别宫里服侍的人,打听得那小湖湖水甚是干净,想来如此前一般精心照顾,那痘痂也就没有什么妨碍了。郡主若是担心,下官开的药方里,也有消炎镇静的效用,对您的痘痂早些脱落也有帮助的。”
赵永乐听到小湖湖水甚是干净时,陡地睁大了眼睛,不觉双拳缓缓紧握。
分明上辈子她的满脸满身疤痕,都说是落水的原因。
赵永乐依稀记得总有人说,掉进不干净的湖水,才导致未好全的痘痂反复感染,上辈子的她对这个原因深信不疑,甚至薛皇后看她落水伤口总是难愈,还发落了一批别宫里的宫人。
现在听到太医的说明,仔细一想,这别宫乃是御用行宫,小湖都是活水,又有宫人每日打理,湖水会有多脏?且她受到精心照料,怎么还会伤口反复感染?
赵永乐蹙紧眉头,脑袋里的迷雾好像忽然被拨了开来,好像……上辈子总在她耳边说那湖水不干净的人,就是黄嬷嬷……?
赵永乐的心跳倏地加快。
她抬起头想去寻黄嬷嬷的身影,裕福恰好此刻出声:“既是如此,两位大人辛苦,还请您一位随咱家回宫复命,另一位留侍于此。”
裕福又对着赵永乐和煦笑道:“郡主且安心休养,太子殿下肯定记挂您的安危,咱家先回宫复命,好让太子殿下安心。”
赵永乐收回心神,勾起唇角微笑道:“有劳裕福公公,就是我母妃那儿……”
裕福心领神会,立刻回道:“郡主安心,既然您没事,太子殿下肯定会好好向太子妃娘娘分说此事,好让太子妃娘娘安心养胎。”
赵永乐点点头,母妃有孕在身,对她来说,可比自己的疤痕重要多了。
只要能让母妃保住这胎,好叫那小兔崽子顺利投胎,母妃也能养好身体,就算她还是如上辈子那般满脸痘疤,只要他们一家人能够团聚便好。
裕福对赵永乐言笑晏晏说完,转身对一众宫侍严厉吩咐好好伺候郡主,才领着一个太医回宫去了。
裕福自然不是空手而来,依着太子的命令带了好些上等补品与能干的嬷嬷宫人们给赵永乐,另还有一队太子亲卫,务必要让赵永乐安心休养。
裕福走后,赵永乐立刻唤了金川上前。
金川是她身边第一人,最晓她心思,在赵永乐唤她时,便轻轻摆手让其他人都退到门外。
然后才来到赵永乐身边,轻声道:“郡主,黄嬷嬷一直不肯待在这里,说不符规矩,要回她的房去,奴婢跟银河费了好大劲才按住她,黄嬷嬷又总念着,得回宫禀报去,奴婢都说了,宝沙去宫里禀告了,黄嬷嬷总一副不安心的样子,也是黄嬷嬷年纪大了,实在撑不住睡了过去,奴婢替黄嬷嬷擦身换衣后,作主让黄嬷嬷睡在此处偏殿暖阁,让银河与四个小宫女专门看着,不让其他人有机会接近黄嬷嬷。”
赵永乐点了点头表示赞许,又问:“我昏迷这段时间,黄嬷嬷都没醒来?”
金川迟疑了下,觑着赵永乐的神情,又压低了声音:“请郡主饶恕奴婢自作主张,奴婢也是担心黄嬷嬷醒来后不知如何继续拦阻,毕竟黄嬷嬷比奴婢等人面子大得多,奴婢便让银河备好了安神汤,黄嬷嬷中途有醒来一次,又喊着要回房去,银河便哄她说是驱寒的补药,喝了再回房,黄嬷嬷这才喝下,到如今还睡着呢。”
赵永乐有些惊讶,她在落水以前,虽说薛皇后对她十分严厉苛刻,但在父王母妃教养下,她可说有些骄纵不知世事的,身边的宫女照理说也不会那么机灵。
但看金川在出事后处理得如此漂亮,可见父王母妃在为她挑选大宫女时有多么用心。
赵永乐忍不住笑了出来,金川也放下心,跟着笑了。
“做得好,且继续喂她安神汤,对外就说黄嬷嬷为了救我,至今昏迷不醒。”赵永乐沉了眼神,又道:“在这期间,且看着有没有人想靠近黄嬷嬷,可疑的先不打草惊蛇,找人看住就行,有什么举动立刻来报我知道。”
金川心中惊疑,但还是先满口应下,才疑惑地问道:“郡主,难道是黄嬷嬷推您下水……”
赵永乐抬手,拦住她的话,慢慢道:“我没有证据,也不知怎地就落了水,还恰好你们四个都被支使出去,这等巧合未免太过古怪,且等着,若有小人,总会露出尾巴。”
金川顿时双眼盛满担忧,但伶俐的她立刻又想出许多替主子找出可疑人物的法子,这边与赵永乐通过气,便布置去了。
且说赵永乐在别宫落水之事不消一日便传遍京城,又让赵永乐心中生疑,这别宫的宫人在事情发生后一个都没放出去,也不知怎地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很快就传了出去。
幸而只要母妃别动了胎气,赵永乐倒是一时不关心这等琐事。
因着太子的谨慎,薛皇后还是等裕福回宫后,才从裕福口中知道赵永乐落水,不等薛皇后大发脾气,裕福又说了赵永乐并无大碍一事,薛皇后顿时气消不少,她对太子妃与赵永乐严厉,但此时也知道利害,儿媳妇还怀着身孕,孙女又远在别宫教训不得,便也只好先自按捺,又赐了许多补品过去别宫,让赵永乐养好了之后赶紧回宫。
因着她也看儿媳妇这胎看得紧,又吩咐心腹宫女严加打点,莫要让此事惊动太子妃。
赵永乐虽讨厌薛皇后这老虔婆,但深谙她性情,反而因此更加安心,有薛皇后看着,就更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拿赵永乐落水一事去惊扰母妃。
“郡主,这别宫也是该好好整顿了!您落水的事儿,当时就叫不准传出去,可这才多久,传得满京城都是,奴婢听膳房负责采买的公公说,来送菜的商铺东家说祝您早日康复,那公公可吓了一跳,追问才知道,外头不知怎地都传遍了!”
宝沙鼓着双颊不忿地抱怨着,她是赵永乐身边四个大宫女里年纪最小的,性格也最天真烂漫,赵永乐向来爱听她说些外头的传闻取乐。
赵永乐听了她这番抱怨,并不以为意,她前世名声就差,傲慢骄横,欺压臣女,哪样没被京城众人嫌弃过?落水的传闻对她来说实在是小事。
如果是上辈子的她,或许还会懊恼一番,但此时的她一点不放在心上。
赵永乐淡淡道:“也是他们闲着无事,我落水连风寒都没得,难道他们还嫌可惜?”
一旁安静做着针线的金川闻言,微微蹙眉,纳闷道:“郡主,奴婢也觉得奇怪,咱们当时就让别宫总管太监管住底下人的嘴,您又是吩咐宝沙回宫里亲自报给太子殿下,这宫里也有太子殿下呢,消息肯定也瞒得紧,好歹也要过几日才叫不相干的人知晓,怎么才过了一天,外头人都知道了?”
赵永乐听了这话,沉了眼神。
这事确实有点古怪。
她上辈子落水后就跟这辈子一样,其实没什么大碍,连风寒都不曾染上,就是上辈子很快就察觉发痘的伤口有溃烂的迹象,令她如坐针毡,整日惶惶。
这辈子她才落水不久,且太医都说她没事,这种传闻无甚有趣,听到的人不至于还刻意到处宣扬,就像上月皇室里一个老王妃差点噎食而去了,人既无事,亲友间略知道便罢,其他无关人等还没那么无聊传得满京城皆知。
这次确实不寻常,难道……是有人刻意散播她落水的事?
赵永乐用指尖轻敲床板,理着思绪,忽听得守门小宫女进来同金川说话。
金川听罢,回头笑着对赵永乐道:“郡主,端康王与王妃遣人送了补品来慰问您。”
赵永乐听到端康王夫妻的称呼,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忽然她脑中灵光一闪,令她瞪大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