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后,阿箬心一横,将积攒在胸臆的怨愤之言也一口气倾倒,“我查过典籍,您是在四百八十六年前忽然降临定飖湖的,在这之前樾姑城虽不算风调雨顺,偶有洪涝或是霜灾。但历代勾吴国主注重堤防修建及灾民赈济,至多在人力不能胜天的时候派出巫祝出海求仙,可也没听说哪里的仙人让我们每五年进贡一活人哪。”
她语速极快,条理却是无比清晰。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就是要激怒这条龙。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龙啸扑面,整座湖底石宫都在颤抖。
所谓的龙神虽然在和阿箬交谈时维持着它的矜持高贵,可是愤怒之时还是彻底撕下了伪装,露出了狰狞模样。
阿箬在龙首冲过来的那一刻敏捷的闪躲到了石柱后,避免了被生吞的结局,但龙尾从后方绕来,眼看就要一下子将她劈开成两半。
阿箬捂着头蹲下,但是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晃动的湖水渐渐平静,蛟龙诡异的停顿了一切动作,阿箬哆嗦着抬头,被近在咫尺的龙瞳吓得往后一退。
蛟龙那双半人高的金瞳中毫不客气的流露出了讥讽,阿箬这才明白,它刚刚根本没有愤怒,只是小小的示威——而仅仅一个示威,就已经让她在生死边界走一遭。
“过去被送到本座这里的女孩,大部分都哭闹不止,你不但镇定,还敢挑衅。”
阿箬扯着僵硬的唇角,挤出了一个笑。
“但,本座猜得到你在盘算什么。”
阿箬愣住。
“……总有些凡人不自量力,习惯性的怀抱虚妄的幻想。”龙尾发力,猛地卷起了阿箬,将她吊起,“也有人和你一样故作镇定,不知天高地厚,还以为能试着反抗呢。”
龙尾勒在腰身的那一瞬,阿箬疼得几乎昏死,腰间没了知觉,仿佛骨骼已经断裂。听南边来的商人说过湘南国的巨蛇,有一抱粗细,但巨蛇和眼前的蛟龙比起来,简直就是蚯蚓。
阿箬竭力喘着气,用最后的力气吐出了一口血,隐约听见蛟龙嘲弄她:“把你身上藏着的符咒乖乖掏出来吧,凡人纵然从仙门手中求得了黄符,血肉凡胎最多只能驱使一二成的灵力。你对付不了我的。”
阿箬垂着头,像是死了一般。唯有左手手心,依然紧紧的攥着什么。
“怎么,你还想试试?”
“嗯,是想试试。”女子气若游丝,却还强撑着风轻云淡的语调。
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可笑的了。它见过许多女人濒死前拼命挣扎的样子,但当她们意识到双方实力差距悬殊后,再坚韧也会绝望。
还尝试什么呢?凡人生下来就注定脆弱。
阿箬颤抖着将左手送到了唇边,手上符咒沾染了她的血,开始有淡淡的华光流转。
蛟龙并不阻止,反倒是好整以暇的看着,权当是看笑话。
掌心摊开,那枚赤色的符咒轻飘飘落地,爆开了一小串火苗,连龙鳞都未曾灼伤,且马上在湖水中湮灭,简直毫无杀伤。就如同千百年来,人类每一次反抗一样,拼尽全力也只燃起微弱星火。
蛟龙终于是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嘲笑这个凡人的愚蠢天真。
但那符咒却忽然又有了变化。轻飘飘落地的灰烬变作熔岩一般的流金,自行在地上爬行成了一道诡异的花纹。
这是唤神阵。
方才阿箬以自己鲜血引燃的符咒本根就不具备什么杀伤性,但这道符存在的意义也并不是为了直接杀死蛟龙。阿箬想要的,是唤醒藏在地宫深处的某个家伙。
*
凡人天生没有灵窍,无法吐纳天地灵气,吸收日精月华,自然也就不能修行问道。可凡人会在自己的族群中挑选出一批人,称之为“巫觋”,使他们掌握简单粗浅的法术,能与神明交谈。
巫觋们世世代代传承的阵法中,“唤神阵”是最常被应用的——不叫醒沉睡于山川河流的神明,如何向祂们献祭,又如何向祂们表达人类的诉求?
定飖湖岸上,在目送着三百余艘小舟沉入湖水之后,勾吴国年轻的巫祝并没有急于离开,她盯着平静无浪的湖面,心里想起了很多事。
五年前她还是个孩子,那年的勾吴巫官还是她的师父。年幼的孩子不通世事,却已明白了死亡的含义。当她看着一身红衣的嫁娘被湖水吞没的时候,她害怕的抓住了师父的手。
但师父神情漠然,岸上其余的人也都是见怪不怪的表情。大家早就习惯了每五年奉上一位牺牲品,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甚至还有人为此庆幸,庆幸“河神”居然只索求一个女人而不是更多。
在很小的时候巫祝就被教导要对神明虔诚,师父告诉过她,人只要诚心向神明祈愿,便能获得神明的垂怜。
只要虔诚就可以了吗?
还得付出些代价。
代价是各种各样的祭品,比如田间收割的粮食、最肥美的牲畜、华贵精致的玉璧玉琮,以及……活人。
做了这么多年的巫女,她让自己始终保持着对神明的敬意。可是勾吴国每五年就要有一个女孩永远的失去性命,白发父母丧女时的痛哭偶尔会让她忍不住怀疑,这样的牺牲是否合理。以及,继续纵容这样的牺牲,有朝一日神明会不会变得愈加贪婪。
今日即将死去的是她的友人——说是友人也不大准确,阿箬只是湛阳翁主的侍女,论身份是不配与她为伍的。在神明眼中或许凡人都是一样的低贱,但是凡人却喜爱依照出身和权财划分三六九等。总之阿箬不算是她朋友,最多只是故人,可这个故人即将死亡的事实,却让她止不住的难过。
阿箬是不会甘心赴死的,巫祝熟悉这个故人的性格,知道那张文雅秀丽的面容下,是多桀骜固执的性格。在到达定飖湖之前,阿箬向她索要了一张符咒,唤神符。
“从古书上的记载来看,定飖湖之前不是湖,而是山陵。千百年前这里被称作殓玉冢、仙人墦,你不觉得这名字很古怪么?”
“你怀疑,定飖湖下沉睡着……古神?”作为巫祝她从师父那里听到过不少描述上古时期神魔之战的传说,虽然她无法回溯时光亲眼见一见过去,但在很久很久之前,必然是曾经发生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战役。
人在神的庇护下得以保存,并在九州大地繁衍生息,魔被封印斩杀,成为了过往云烟,至于神……他们或是与日月山川合为一体,或是沉睡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又或者是云游三千世界,总之踪迹难寻。
阿箬猜测定飖湖下就有个上古时代的神在沉睡。巫祝赞同她的猜测。定飖湖一带草木长得都比别处旺盛,似乎便是受了灵气滋养的缘故。也许湖底真的有神,要是祂醒后看见自己“卧榻”前盘踞着一条不知从哪里来的龙,谁知道祂会不会恼火,要是能一怒之下把蛟龙宰了然后回去继续睡,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其中风险很大。可那又什么办法?人生来孱弱,想要活下来很多时候只能靠运气。
巫祝僵硬的站在岸上眺望,终于她看见了有微弱的金芒腾升。
巫祝霎时振作精神,双手结印,率领着身后的巫觋们齐齐跪倒,念诵起了她从小学到大的唤神咒诀。
第4章 热爱打脸的古神
在亲眼见到唤神阵成型之后,蛟龙露出了一个恐惧至极的神情——阿箬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从一张龙脸上看出表情,她怀疑自己是受伤太重出现了幻觉。
紧接着她听见了一声尖利的啸声,蛟龙用吼叫传递着它的惶急和恼怒,龙尾一甩,阿箬被狠狠的砸到了石柱上。
前所未有的疼痛袭来,她忍不住张开嘴,却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
石宫晃动了起来,砖石大块大块的往下砸。阿箬血肉之躯当然不至于撼动石宫,这座宫殿之所以摇摇欲坠,是因为唤神阵正在生效。
熔浆一般的赤金华光如同蛇一般爬行在大地,大地震颤了起来,似乎有什么挣扎着要破土而出。
“你干了什么好事!”蛟龙惊惶的怒喝,“你知不知道你放出了怎样的东西!”
老实说阿箬也不知道唤神阵即将唤醒的是哪位古神。有传言说那些太古时期就诞生了的老家伙一个赛一个的乖张,但她很是无所谓,看见方才还恶狠狠的蛟龙现在慌得如同没头苍蝇,她觉得十分有趣以及开心,原来高高在上的所谓“河神”也有畏惧的东西啊。
蛟龙在阿箬无声大笑的时候又一把将她卷了起来,它看起来在短暂的纠结过后终于做出了选择,比起逃命它似乎更想最后搏上一搏。石宫的地砖在剧烈都震动下龟裂剥离,露出了湖底深色的泥土——不对,那不是泥土本该有的颜色。
石宫下是比唤神阵更为庞大的符阵,以血色的线条勾勒着阿箬看不懂的符文,整片土地如同被鲜血浸泡过多次一般呈现不祥的锈红,而现在这片锈红的土地正在被金色的唤神阵逐渐撕裂。
阿箬被龙尾缠着,却一时间忘了恐惧只是呆呆的瞧着眼前的猩红发愣。紧接着又是一阵尖锐的剧痛,龙爪刺穿了她的心脏,血液争先恐后的涌出,先是在湖水中弥漫,之后又被某种奇异的力量所吸附,如同赤色的颜料一般涂抹在了湖底的符咒上。
伤重之下的阿箬恍惚间明白了一件事情,蛟龙每五年向樾姑城索取年轻女子,或许真的不是为了食用那么简单。湖底的符阵似乎是为了防止沉睡的古神苏醒所设,而处子鲜血的作用则是加固这个符阵的效力。蛟龙口中吐出低沉威严的语句,阿箬听不懂它在吟诵什么,可是伴随着雷鸣一般的低吼,两个叠在一起的符阵各自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如同是在进行一场角力。
她心脏处的伤口不停的往外涌出新鲜的血液,人的身体里居然能有这样多的血……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脑子里只剩下毫无意义的感慨。
眼皮越来越沉重,她很想睡一觉,而在重度失血的情况下,这一睡,恐怕就再也不会醒来了。她竭尽全力的逼迫自己保持清醒,尽管她也清楚此时此刻再冷静也于事无补。金色的唤神阵逐渐黯淡,血液重新书写了湖底阵法上的符文,大地的震颤一点点的平息,最后也并没有什么破土而出。沉睡在地底深处的那尊古神大约只是翻了个身又再度睡下了。
她输了,拼尽一切的去挣扎,还是输了。
想要赢得这场实力悬殊的对决,除非有奇迹发生。而阿箬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奇迹珍贵如砂砾中的明珠。大部分的人一生所拥有的运气也就那么一点,在面临绝望的时候只能认命低头。
她用最后的力气睁大眼睛,这是下意识的动作,尽管知道了自己即将死去,可还是不服输。
阿箬依稀看见了母亲,在人世的弥留之际她又回到了那个下着连绵阴雨的秋日黄昏。压在她母亲身上的房梁与木石用了一天的时间才被刨开,围观的人都说,别费劲了,你的母亲肯定已经死了。
可阿箬就是不信,直到母亲伤痕累累的身躯被挖出,她趴在她的怀中等了很久,也没有听到她的心跳声。九岁的阿箬忍不住坐在废墟嚎啕大哭,被希望辜负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
而就在这时,她看见了出乎意料的一幕——地底的裂缝浮起了白色的轻烟,那白烟穿过重重血雾,停在了阿箬的面前。
阿箬那时还不明白接着下将要发生的是什么,她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嘶吼,蛟龙的哀嚎险些震破她的耳朵,她也不知道后者为何会忽然发出如此凄惨的声音,就如同正在遭受什么酷刑似的。
当她抬头的时候,她看见了水中漂浮的龙鳞,起初她还没认出这是什么,恍惚了一会后才惊恐的意识到,蛟龙身上的鳞片正在一片片的剥离,像是一朵开到极盛的花在风中慢慢的凋零了萼上柔软的花瓣。
身形庞大威严的蛟龙在阿箬面前一点点粉碎消解,这过程很快,似乎就是一眨眼的事情,蛟龙在最初尖啸之后就再没有发出声音,因为它的喉部已经不存在了。阿箬眨了几下眼睛,不可一世的龙神便消散得无影无踪。她骇然的瞪大眼睛见证着眼前这一场盛大而又无声的死亡,视线越发昏沉。
龙爪最后也成了烟,被龙爪穿胸擎在半空的阿箬失去了支撑往下坠落。在她最后残存的意识中,她看见自己正扑向漆黑的深渊。
真是奇怪,她明明是在定飖湖的湖底,哪来的深渊呢?
石宫坍塌,原本平静的湖水裹挟着阿箬急速向某处涌去,这一过程就像是坠崖一般。可是坠落的过程是那样漫长,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她还是没有触碰到地面。倒是那团杀死了蛟龙的白烟再度涌了上来。
阿箬闭上了眼睛,等待她的却不是剧痛。白烟只是轻柔的笼住了她,她感觉自己像是投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几番抗争后,终于还是忍不住昏睡了过去。
*
阿箬也不知道自己醒来是在什么时候了,也许是过去了很久。
她吐出了口中早已没有效力的辟水珠——不过凡人能购得到的避水珠,大多来自于浅海生活的鲛人,部分岛屿会有鲛人与人类交易的海市,在海市上卖给凡人的避水珠,效力远不及仙门所拥有的避水珍宝,最多也就是能保沉入水底的人一两个时辰不被水呛死。
她醒后四下打量,四周漆黑不见五指,但吐出避水珠后,她依然可以自主呼吸,所以可见她并没有被泡在水中。
之前被勒断脊椎、刺穿胸口的剧痛消失了,身上甚至连伤口都没有。只是衣服和头发仍然湿漉漉、沉甸甸,贴在肌肤上,带来刺骨的寒凉。
阿箬试着活动了一下酸痛的四肢,心中猜测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如果她真的已经死了,那么此处是哪里,地府么?
她在周围摸到了嶙峋的石块,推测自己应当是在一处洞窟内。回想起晕倒之前所见的情景,她心中又冒出了另一个猜测——莫非,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殓玉冢”?
掏出唤神符的时候她一点也没迟疑,现在倒是开始慌了。那尊古神应当是醒了,杀死了蛟龙的就是祂。阿箬曾听巫祝说,那些上古的神明是不屑与为难一个凡人的,对他们来说凡人和地上的蝼蚁天上的飞虫没什么区别,越是道行深、活得久的家伙,越没有喜怒哀乐,所以即便真的碰上了殓玉冢内的那尊古神,也不必太过害怕,她还没有资格引起祂的注意,换句话来说,就是死在人家手里也不够格。
想到这里阿箬长出了口气,担心吵到神明又赶紧捂住了嘴。她现在还活着,手掌按在胸口能够感受到有力的心跳。应是古神救了她。
神明到底是神明,起死回生易如弹指,阿箬心底泛起了一丝羡慕。她的双目在黑暗中和瞎了没有什么两样,只好胡乱找了个方向,结结实实的叩拜了三下,摸索着岩石站起。